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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
若是史艳文,会如何答?
若能归来,即不迟。
行至山下的时候,解锋镝等到了苍鹰的来信。
信上的内容不出他所料,是漂浮手的来历和最近一任练成者。
漂浮手,修炼者可扰乱空间,如失重力,身形不稳,故修炼者会习惯性下沉身体,致使弯腰驼背形容丑陋,练成者至今,唯有闹海凶物鼋无极一人。
弯腰驼背,形容丑陋。
圆公子貌美体正,与之描述全然不同,不过,圆公子又极度注重自己的相貌,言行优雅玉树临风。
若这就是他身为主持而与夸幻之父所交换的条件的话,那两人关系当并不紧密,更遑论深情厚谊,想当然耳,夸幻之父其人,亦不会轻易与人结缘。
罢了,先去天涯半窟,玉梁皇三日之期将到,趁此机会去八面玲珑稍加试探便知结果。
岂知再见天涯半窟时,又如抛书掀室,落下半斟浑汤,乱至乱极,处处都是战迹,峥嵘轩俊、蓊蓊郁郁都滚做一团,秦假仙和业途灵已经瘫在地上睡地不省人事了。
“解锋镝!”齐天变走上前来,如释重负,“我正准备去找你呢,狩宇族暗中偷袭,想夺阴阳婆的令钥,幸好她早有准备,我们才免于一难。”
解锋镝匆匆相看也能猜个大半,忙问:“阴阳婆呢?”
齐天变指着秦假仙的方向:“她还好,并无大事,但符水灵被掳走了,说了要让我们用八紘钥交换。”
解锋镝皱了皱眉:“你先在此照看,我进去看看她。”
枯半身的身份,狩宇族如何得知,难道……是他?
……
“阴阳婆?”解锋镝入洞一看,“你如何了?”
阴阳婆长舒口气,乱发下的半张脸越见苍老不胜,已有下世难色,好容易才撑住手臂自下了石台:“不碍事,只是功体有损,半魂之身难以全复,有点麻烦。”
“我要如何帮你?”
“这正是我要说的,”阴阳婆看着他,无比认真,“我需要一样东西,在山海奇观内。”
“黑死薄?”
阴阳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夸幻之父,”她顿了顿,又问:“史艳文呢?”
“他另有要事,”解锋镝颔首,睫毛空了空,“关于夸幻之父的事我转达就好。”
“也好,”阴阳婆若有所思,“今天的事虽然与夸幻之父相关,但史艳文来与不来却是一样,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找到了……能让夸幻之父现行的方法。”
剑拔弩张。
如此说倒也恰当。
夜色迷离,银盘高涨,错落有致的院门一道道被打开,廊间的灯笼盏盏被点亮,像一条火热的游龙蹿腾而过,龙头正对着小院。
人越来越多,声音却越来越少。
史艳文感到魔气的时候,脊背上的寒毛已经忍不住根根直竖,心慌意乱之下,根本没注意到偌大院落的地面已经裂成了蛛网,只遥遥望见逆神剑就横在素续缘的胸前,佛剑分说的厉掌紧贴着素续缘的后背,支撑起的宏大佛力正透过青年的手臂,推向前方。
剑身的魔气逼得众人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纷纷退出了小院。
逆神刺进身体的感觉很疼,史艳文曾体验过,那把剑很厚上面的花纹无一不透着诡谲,好似能牵动他的心血,剑身从身体抽出的时候,他几乎要痛到麻木了。
而佛力呢?史艳文记得他在孤岛,从半空落下时,那半截建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参天火柱似的烧着,而后崩散,碎块绕成一圈将他拖了起来。那时候已经很痛了,痛到手脚抽搐,可经脉血液里还有针尖一样,揪紧了神经。
这两样碰在一起是什么结果?
青年再气盛,也知道抵不过当世先天。
逆神在空中绕出重重剑影,避过了掌力,不想素续缘空置的右手一扫,卡住了他的剑柄。
史仗义冷笑,对方借着青年的手对付他,说得好听是不想以小欺大,说得难听就是没将人放在眼里,当然,他不排除第三种情况。
因为素还真。
因为素还真和史艳文的关系。
恶心又可笑的关系!
史仗义眼神一凛:“看来,你们当真没把‘修罗帝尊’这四个字放在眼里啊。”
正说着,佛剑分说突然拉住了素续缘的肩膀,往后倒退,素续缘还没反应过来,史仗义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素续缘身体稍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暗光。
光线很细,像条看不见的线,紧逼额头而来,要搅烂他的头顶,肃杀气息逼得他屏住了呼吸。
那个瞬间,他终于意识到史仗义的“危险”。
那是真真正正的杀意,比初见那日还要恐怖。
他捏着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就当这条看不见的线来到额心三寸之外时,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记得,记得曾经因为“素还真之子”被人追杀时,那是一群人,围追堵截,逼得他走投无路。他的武力不如敌人高,可他的头脑比敌人要聪明,他的身手不如敌人快,可他的反应比敌人要敏捷。
生死一刻,他突然反应了过来,将身体往后一仰。
如果不是这一仰,即便有佛剑分说的帮忙,他也要被削去一层皮。
史仗义,是真的没有留手。
那条线和他的额心擦过,难以言喻的紧绷感紧紧抓住了他的额心,素续缘全神贯注地想着接下来该怎么样躲避才好,那条线忽地扭曲了。
逼仄的感觉顿然散去。
佛碟挡在了他的身前。
佛剑分说也来到了他的面前。
“小友,你杀气太重。”
“哈!”史仗义再提魔气,垂死挣扎的瓦砾横梁终于炸开,逆神稍退,嬉笑的声音让素续缘狠狠皱眉,“这位高僧,这点杀气你绝觉得‘重’,那接下来的……你要怎么形容呢?”
他说着,已经继续砍了过来。
佛碟不由轻轻战栗。
佛碟是佛剑分说的佩剑,它的出鞘从来只有一个目的——斩业。虽然佛剑分说常道“斩业非斩人”,可说到底,还是要从斩人入手的。
素续缘紧绷了后颈,脑子快速转了起来。
他不能让史仗义受伤,解锋镝和史艳文的关系正当紧张,若是史仗义因他而受伤,只会火上浇油,让两人越走越远。
素续缘很聪明,尽管今晚突然降临的危机让他短暂慌了手脚,可平静后他已经想到了办法。
他要想办法让佛剑分说制住史仗义,尽快封锁消息,然后安抚人心平息愤怒,之后还不要忘了清理现场,请求龙首大事化小,就算有所惩罚,也别让史仗义负伤。
史仗义若肯收手,一切还都能挽回,可他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像是隐忍许久终于爆发,攻势越来越凌厉。
院子的两面墙已经碎成了粉末,佛剑分说脸色越来越淡,眼底的慈悲也越来越重,寒意,同样越来越重。
他知道青年的身份,也看出青年来者不善背后的滔天怒意,知道青年并未伤及旁人,本有意放他一马,可青年未免太过不知进退了。
佛剑分说最后闪身,冷冷淡淡地问:“你,当真不肯收手?”
史仗义怒气更盛,可看到一剑落空,又邪邪地笑了起来:“本尊,不收。”
若一切来得及,今晚的事情完全可以掩盖过去。
然而来不及了。
史仗义的魔气再次狂升,被封住的功体豁然释放,骇人的剑气肆虐开来,将方圆十丈内的东西都倒卷了出去,素续缘勉强之下才能稳住身体。
站住脚之后,他听到了佛碟的铁链声。
声音很轻,像风铃碰撞。
素续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咽了口口水,不由惊叫:“前辈!”
史仗义嘴角一扬,逆神脱手而出。
佛剑分说纹风不动,佛碟露出了一丝细缝,磅礴的佛力将逆神远远轰飞,一掌击向身后。
这一掌并没有击错方向,因为他预料到了史仗义故意放出逆神后的动作。
声东击西。
史仗义来到了素续缘眼前,冰冷的手几乎要触到他的肩膀,那一掌,也快要击中他的背心。
这一掌本着将疯狂的人完全镇压,所以掌力不轻,而且史仗义必定会护住后背,所以这“不轻”的掌力就变成了“稍重”,这一掌打在任何一个卸去防御之人的身上,几乎都能让人瘫倒在地,丧失意识。
这一掌本该打在史仗义身上。
熟料掌势奔腾而去的时候,一袭白衣突然插入了佛剑分说与史仗义之间。
素续缘紧绷着脸,瞳孔微缩,怔怔地张开嘴:“艳文……叔叔。”
史仗义动作一滞,在愣神间,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佛剑分说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去阻止。
史艳文双手环住史仗义咳了一声,又生生忍住了极速蔓延都喉咙的血腥气,只抿了抿唇,将唇角的鲜血吞了下去。他无奈地靠在青年的背上,同时眼疾手快地点住了青年的睡穴,看着青年倒在地面。
汹涌的佛气成了最有效的利刃,史艳文捂住心口,强笑着抚了抚青年怒意难消的侧脸,站起身。
他的动作虽然踉跄,手臂虽然在发抖,甚至连青年的身体都无法扶住,可神情却一点没有收到重击的样子,反而笑了笑,道:“前辈,艳文教子无方,给前辈徒增麻烦,方才一掌,算是艳文替子受过,还请前辈,放他一马。”
他说着,人已经俯身拜了下去,佛剑分说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的礼。
“你……”
佛剑分说无言以对,方才那一掌并不轻,史艳文不是没有防御之力,却完全卸去了防御之力,显然是故意受了这一掌。
他自然知道史艳文的举动为何。
青年闯的祸不大也不小,虽然没有死人,闹的动静却大,闹事的地方若在无人或下人处倒也罢了,偏巧还是贵客居所,儒门要保公正体面,总要有个人受过。史艳文此举,是为了平息祸患,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脱罪。
“前辈,”素续缘扶起史仗义,看了看佛剑分说的身后,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
佛剑分说侧目回顾,混乱的小院已无闲人停留,却有几个宝髻罗衣的侍女提着灯笼,弓身邀请。
史艳文也看见了她们,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自然惊动了上面的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对素续缘悄声道:“续缘,你能先带仗义回去吗?”
“那你的伤呢?”素续缘忧道。
史艳文却道:“这伤,治不得。”
素续缘愣了愣,垂头思量片刻,抬头问:“这样好吗?”
带伤而往,虽能叫人怒气稍缓,但他可还记得弦首所说过的话,佛门力量对史艳文的伤害比常人要重。若不及早治疗,佛气在体内乱窜,保不齐便可能会伤及性命。
“没关系,”史艳文伸手在心口按了按,忍耐道,“艳文尚能自理。”
素续缘还待再劝,佛剑分说已提步向外走去,这便是认同史艳文的话了,素续缘只好闭口。
史艳文静静跟上。
待两人离开,默默掌着灯笼的侍女们也一个个退去,只留下一个,给素续缘引路之用。
他们应是要去见此地主人,史艳文忍着伤势往里走,却不知要去哪里,路倒是越走越长,两侧侍女也不抬头不做声,只前方的佛剑分说偶一回头关注史艳文的状况。
行至一白玉阶,史艳文的脚步倏停,眼睛闭了闭又继续走。
佛剑分说再次回头,却见那张苍白的脸上竟有红晕显现,刚正不阿的脸上露出些惊讶的情绪:“你的伤过重了。”
史艳文摇摇头:“与前辈无关,是艳文体质之故,于佛法不容。”
佛法不容,说得倒像史艳文是大奸大恶之辈一般。
佛剑分说忽然想到上次两人见面之缘由,道:“我观你身上似有梵天佛力之痕迹。”
史艳文倒是没想到他会思及这一层,默了默,道:“一页书前辈在艳文额心留下了一道清心咒。”
“你身体特殊,却能融合此咒?”
“不能。”
“……”
史艳文喘了口气,道:“不过是,一点警告罢了。”
佛剑分说神色微动。
掌灯的侍女停住步伐,夜幕下,儒门天下的首席侍女走出来,又引着两人去了另一处清幽之地。
佛剑于此地并不陌生,宫灯、昙花、红纱、华亭,他径直走了进去,坐在了主人家的斜对面。
史艳文在亭外行礼:“吾儿顽劣,不知世故,叨扰前辈了。”
“好一句‘顽劣’,”主人家懒懒摇着扇子,脸上不露喜悲,却自有一股压迫袭来,“将令公子欲在儒门天下逞凶伤人之事实轻易化消,吾,甚是佩服。”
毁去一院,险伤人命,确实无法以顽劣笼统概之,史艳文也知道分寸,面色越加恭谨:“‘养不教,父之过’,仗义逞凶斗狠实为艳文管教无方,一切责任皆在艳文。”
疏楼龙宿笑了笑,打量他灰败的神色,眉峰轻挑:“伤得如此之重,吾倒还真不好追究你的责任。”
史艳文埋头道:“此伤是艳文为仗义无礼所受,公私分明,艳文不敢挟私缓罪,以此请前辈恕其惊扰、放肆之过。”
佛剑分说看了他一眼。
这招投机取巧虽然老套,好在情真意切,倒也挑不出错来,疏楼龙宿视线一垂,落在了史艳文的袖口上,殷红的色彩是那身雪白衣裳上唯一的异色,除去此红,这人连皮肤都是白的。
他就这样静了下来,史艳文便不再言,只是忍住体内乱窜的佛力,抿唇不动。
好半天,疏楼龙宿对他道:“庭院虽深,非无可替代,但扰客之行为,仍需惩戒。”
史艳文顿了顿,抬起头,眸中沉重地透着幽蓝,不闪不避地对上疏楼龙宿,道:“艳文愿一一向客人请罪。”
“……”疏楼龙宿表情微妙,“汝子之过,请罪乃份内之间,另则,还需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该然,”史艳文道,“吾儿本是戴罪之身,期间不加自省,却仍寻衅闹事,有负前辈教导之心,但……”
“但”字出口,座上两人差不多都可以想到接下来史艳文要说的话了。
“为父者不教、不守、不悔,今夜之事,艳文愿以身作则,堪教其不敢再犯。”
疏楼龙宿略为蹙眉:“汝为人父,一盖负其罪,难道不知‘玉不琢不成器’?”
这是说他以己身揽全责有溺爱之嫌。
疏楼龙宿是不知年岁的长辈,确实有资格这样评价,史艳文本为请罪而来,一应具往“以身作则”上面扯,此话他本可也婉转承辞,但他却脸色一正,竟驳了回去。
“仗义并非不知事理!”
“……哦?”疏楼龙宿逐渐兴致缺缺的脸上有了微乎其微的笑意,“说来听听。”
史艳文捂住心口,幽蓝的眸子莫名恍惚,却还是坚定地道:“仗义有时的确离经叛道、顽劣难平,行事随心所欲毫无章法,但他知道事理。他知道何所当为何所不为,他曾于佛门修学,善良乖巧,他曾身患巨骨症无法长大,却始终勇敢机智不失正义,他生为人类又为魔尊,却能令部下心悦诚服,也许曾经犯过一些大错,但而今却能护得九界魔世与中原互不侵扰。他对得起他的名字,是块美玉,虽然与艳文选择的道路不同,但他确也是令艳文骄傲的孩儿。所以……”
史艳文抿了抿唇,将眼里的波涛汹涌藏了起来,眼尾因激烈的言辞浮现艳丽的红晕。
他停了许久,咽下口中的腥涩,道:“前辈,他多来放纵,只是因为艳文没有照顾好他,怪不得他。”
言下之意,还是在为自己的孩儿顶错而已。
疏楼龙宿好整以暇,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身前,又不动声色地走到他的右侧。
史艳文看不出他的意图,只好打直了腰任其打量,眼观鼻鼻观心。佛剑分说也看不出他的意图,但以多年了解来看,多少有些不妙,又看史艳文眸中涣散,即提醒道:“龙宿。”
疏楼龙宿又来到史艳文面前,默笑一声,而后坐回了原位。
史艳文神色泰然:“前辈,预备如何处置艳文?”
疏楼龙宿想了想,一招手,穆仙凤捧了个玉盒过来,放在桌上后悄然退下。
佛剑分说又淡淡道:“龙宿。”
疏楼龙宿横他一眼,打开玉盒,对史艳文道:“将它服下。”
佛剑分说微微皱眉:“龙宿。”
“佛剑好友,”疏楼龙宿轻扯了嘴角,笑道,“有事相求,何不直说?”
佛剑分说看着他,静如止水。
疏楼龙宿便做不解,看向史艳文:“只要汝服下它,今夜之事,自有人替汝解决,吾保证,不会有人追究今夜之事。”
史艳文身体晃了晃,很咬舌尖,慢慢走到亭中,拿起了药丸,二话不说就吞了下去。
“不问这是什么吗?”
“区区晚辈,还入不了前辈的法眼。”
疏楼龙宿眨了下眼睛,镶着紫珠的扇子稍稍遮住下巴,道:“过谦了。”
“……既然事情已了,那艳文就不再打扰两位前辈了。”
“你不用调息吗?”佛剑分说问。
“多谢前辈关心,”史艳文压低视线,“艳文能可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