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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一名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儿,领了两个彩衣丫鬟,在内侍的引导下,含笑踏入殿中。
她梳着没出阁女孩儿常梳发式中最端庄而不失俏皮的垂髫分绍髻,钗环不多,几朵珠花,一对点翠灵芝松竹寿字赤金步摇,相对于县主的身份而言,再少的话就显得落魄了。
容貌则是盛惟乔想象中的书香之家嫡女该有的文雅秀丽:瓜子脸,修眉星眸,鼻梁秀挺,樱唇艳丽;比寻常这年纪女孩儿至少高了大半个头的修长身段包裹在鹅黄底撒绣梅花的襦裙内,海青天鹅中阔菜玉闹妆女带勾勒出纤细袅娜如柳枝的腰肢;行走间步伐轻盈,然而仪态大方沉稳,步摇上一垂三挂的坠子竟是丝毫不动。
这会唇角微勾,噙了丝淡淡的笑意,这笑容拿捏的恰到好处,减一分不够亲和,增一分则显得谄媚——现在这个分寸,正是笑若春风,叫人说不出来的熨帖舒服,衬着她通身浓郁的书卷清气,令人一见之下,忍不住要生出好感来。
“静淑,你今儿过来给母后送衣裳,可叫本宫逮住了!”上首舞阳长公主将手边案上搁着的金镶玉如意拿起来,朝她指了指,就笑,“有母后的,可有本宫的?要是没有,本宫可不依!”
孟太后忙嗔她:“不许欺负静淑!她才从碧水郡回来几天?大节下的,若把她累着了,看哀家不捶你!”
“母后这是见着静淑就不疼儿臣了!”舞阳长公主故作伤心,拿锦帕按住脸,委屈道,“说起来儿臣也巴巴的疼了她几年了,虽然没有母后见天的念着她,可儿臣又没说教静淑也给儿臣做身衣裳——就是有个帕子腰带什么针头线脑的也好啊!”
太后撑不住笑出来,指着她道:“瞧你这孩子,都做外祖母的人了,为点针头线脑也这样撒娇!仔细静淑跟盛家小姑娘都笑话你!”
舞阳长公主放下锦帕,不以为然道:“做女儿的跟娘撒娇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儿臣都做外祖母了还有母后疼着,这才是儿臣福泽深厚呢!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哪有什么可笑话的?不信母后叫俩女孩儿上来说道说道?”
这光景桓夜合已经行过了礼,她显然跟太后是很熟悉的,非常不拘礼——到丹墀下福了福,就起身,接过后面彩衣丫鬟递上的漆盘,从旁边绕到上头,笑吟吟的捧至太后、舞阳长公主跟前,脆生生道:“这两日正随嫂子学裁衣,正好手头有太后娘娘入秋那会赏的几匹铁锈红底蹙金绣鸑鷟衔花两色缎,就给太后娘娘做了件常服,也给长公主殿下做了条披帔——两位娘娘念在这会众目睽睽之下,就算嫌我手艺差,可也不要说出来啊!”
抿嘴一笑,流露出些许俏皮之色,“回头等没什么人了,再悄悄的嫌弃!”
“啊哟!本宫还真有份啊?”舞阳长公主闻言,惊讶道,“在哪里?快给本宫瞧瞧!本宫可不是宽厚的人,真做的不好啊,本宫就要当着这众目睽睽之下说!非叫你下次再做好的给本宫不可!”
“方才还说哀家逗盛家小姑娘,静淑才来,你可不也逗上了?”太后就推她,笑骂道,“就会欺负哀家的静淑!等会看哀家也欺负盛家小姑娘去,看你急不急!”
这话听的底下南氏跟盛惟乔心头就是一跳,南氏也意识到舞阳长公主刚才话里话外向着盛惟乔,不是心情好,却是故意的了,而且还被太后看了出来,心头不免迷惑:“盛家什么时候同舞阳长公主殿下联络上了?没听说过啊?”
眼下这问题不好问盛惟乔,她只能先按下,赔笑道:“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哪里是欺负静淑县主?殿下这是对县主喜欢不够,变着法子想跟县主多要几件针线呢!”
“南夫人,你这么说可是不讨人喜欢了!”舞阳长公主故作生气,“本宫难得耍一回心思,你就这么给本宫说了出来!要是静淑往后做的针线都没本宫的份了,你说你要怎么赔?”
南氏忙跟桓夜合说:“静淑县主,您可得行行好!回头怎么也要给长公主殿下做点什么,不然我可就要被殿下问罪啦!”
“南夫人您别担心!”俏立太后身侧的桓夜合抬起头,转首朝她嫣然一笑,说道,“殿下平常那么疼我,我哪能把殿下那份忘记呢?”
说话的功夫,她手底下也没停,已经跟左右宫人把漆盘放在几上,将衣裙打开给太后还有长公主过目了——因为是在丹墀之上,偏殿又十分广阔,尽管点了一圈的连枝灯烛照明,南氏跟盛惟乔坐在位子上,仍旧看不到多少细节,只能分辨出那是一套铁锈红底蹙金绣鸑鷟衔花两色缎短襦加水色撒绣缠枝曼荼罗留仙裙的常服。
给舞阳长公主的那件披帔则是香色云凤暗纹绉纱做的,边缘镶了一溜儿的流苏,从长公主拿在手里细看时反射的点点金光来看,多半还掐了金牙。
虽然具体的做工,底下看不到,但作为接受者的孟太后跟舞阳长公主都赞不绝口,南氏自然也是跟着夸。
而盛惟乔由于年岁跟身份的缘故,这会却不好插嘴,只能保持着端庄文静的姿态坐在那儿,隔段时间,端起茶水浅浅的抿上一口,寻思着太后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提起七日之前的约定?
而盛睡鹤给自己参谋的答案,又能否令太后满意?
正七想八想的,上首太后与舞阳长公主总算结束了对桓夜合手艺的赞赏以及心意的认可,笑着让近侍将常服跟披帔收起。
不过桓夜合却没下来,而是被太后搂坐在身边了。
看这位县主稍微推辞了下就泰然自若落座的模样,显然这样的恩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这位妹妹却是眼生。”桓夜合落座后,第一件事就是朝盛惟乔点了点下巴,笑着说,“南夫人,这可是你娘家亲戚?”
南氏忙道:“我娘家哪有这样的福气?这是我家世交之后、朝廷赠谏议大夫盛馨章之女,闺名惟乔的世侄女儿呢!”
“原来是盛小姐!”桓夜合闻言,脸上笑容就收了点,双眉也微微蹙起,不过这倒不是她对盛惟乔有什么不满,而是因盛惟乔想到了碧水郡的事情,转头看向孟太后,露出愧疚之色,“太后娘娘,说来真是对不住您,孟八公子与小王爷好心好意陪我去碧水郡,却在桓家老宅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至今桓家也没能给您一个交代,我……”
提到碧水郡之事,孟太后眼中也露出些许悲戚、担忧之色,显然对孟伯亨还是很重视的。
不过却没有责怪桓夜合的意思,反而拍了拍她手背,叹道:“这也怨不得你们家!毕竟朝廷钦差查了这么久都毫无音讯,可见下手的不是寻常人!你们桓家到底只是文臣之后,哪里防得住那些恶人呢?”
盛惟乔心想太后对桓夜合真是疼爱。
——孟伯亨与容清醉都是在桓家祖宅出的事,这两位还是为了桓夜合才千里迢迢跑去碧水郡的,结果一个失踪一个重伤且破了相,偏偏凶手还一直没找到,作为主人的桓夜合,哪里脱得了干系?
不想这会孟太后对桓夜合竟然半点怨怼怀疑都没有,这样的盛宠与信任,只怕不比上次觐见时,得到孟太后明显偏袒的那位孟十四小姐差多少了。
甚至从桓夜合此刻的座位来看,比孟十四还得宠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位孟十四小姐性情清冷,不喜与人亲近,包括太后——盛惟乔虽然对桓夜合能够得到太后这样的看重没有羡慕嫉妒恨,却也有点好奇:“孟伯亨毕竟是太后娘娘的嫡亲侄子,他失踪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八成已经遭了不测……也不知道这位县主是怎么化解太后娘娘心中芥蒂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这么投缘?”
她把自己代入孟太后的角色,觉得如果是自己的亲侄子追逐人家女孩儿去了外地,然后不知所踪,她就算不迁怒人家女孩儿,但也绝对没办法像孟太后这样这样把这女孩儿搂在身边亲亲热热的。
但就在她这么想时,忽然发现孟太后说话之际,目光有些冰冷的扫向西面。
盛惟乔见状,心念电转,一个想法不禁浮上心头:“难道?”
——上次觐见前,徐采葵给她讲述入宫时需要注意的一些小窍门时,顺便提到过宫城内部的大致结构:位于长安城南的皇城,以大朝所用兴德宫、中朝所用太平宫、内朝及天子寝殿所在的万年宫三座由北到南的宫殿为中轴线,将整个皇城分为东西两个区域。
又以万年宫为界限,分割出南北,南为后宫所在,北为前朝之区。
本朝因为宣景帝盛宠舒氏姐妹,终日与她们在后宫享乐,不思朝政,所以万年宫大抵都在空置,只有需要在此举办大典的情况,宣景帝才会偶尔回来小住。
而与万年宫隔水相望的望春宫,由于宣景帝发妻文氏早几年被废,退居贞宁宫敬素殿,之后更被赐死,也是空置多年。
除了太后所居的馨寿宫外,这两年皇城里最受瞩目的宫殿无疑是舒氏姐妹所居的夕萤宫跟霄游宫——这两座宫殿,都在馨寿宫的西面。
“难道太后怀疑,碧水郡之事,乃是出自舒氏姐妹?”盛惟乔想到这里,只觉得额上瞬间沁出冷汗来:这还真有可能!
毕竟,桓家祖宅不是头一次出事了!
十二年前,名满天下的桓观澜,可不就是在这座宅子里为人所掳,至今不知所踪?
那一次的事情,朝野都知道跟舒氏姐妹脱不了关系,只是宣景帝罔顾帝师之恩,铁了心的回护宠妃,上至太后下至群臣也是无可奈何。
有道是一不做二不休,时隔十二年,这姐妹俩再来一次,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孟伯亨跟容清醉在桓家祖宅出了事情,按照常理,最先倒霉的就是桓家人!
而从桓观澜的下场来看,舒氏姐妹对他可不是一般的怨恨,不但将他赶出朝堂,甚至连他致仕在家安度晚年都不能容忍!
偏偏桓观澜的嫡长子永义伯这房,还想着为父报仇,借着朝廷安抚的机会进入长安,斡旋权贵之间,永义伯之女桓夜合更是打入宫闱,深得孟太后喜爱,还挟桓观澜余泽,成为孟氏与高密王竞相追逐的联姻人选——舒氏姐妹岂能容忍桓夜合嫁入孟氏或者高密王府,借夫家之力对付她们?
盛惟乔想到此处,又有点疑惑,“不过,孟伯亨还在失踪,兴许没吃什么苦头,那容清醉是明明白白抬回长安的!舒氏姐妹如果只要对付桓家,这么做可是把高密王府也得罪死了吧?还是她们其实已经投靠了孟家,趁这机会想一箭双雕,既报复了桓家又帮孟家打击了高密王府?”
但若这姐妹俩投靠了孟氏、失踪的孟伯亨平安无事的话,太后这会不迁怒桓夜合也还罢了,为什么神情流露之间,竟似对舒氏姐妹存了敌意与怀疑呢?
正沉吟着,忽听上首桓夜合看向她,用带着期待的语气问:“对了,前两日听底下人说,盛小姐今日前来觐见,是要为碧水郡之事给太后娘娘献策的?不知道方才可说过了吗?我可以不可以听一听?”
盛惟乔闻言还没觉得什么——女孩儿单纯的认为她今日进宫就是为了此事——上首孟太后同舞阳长公主却同时蹙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