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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凡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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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城主府。

    铜镜看着身姿绰约的少女们,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也流着蜡烛的眼泪。

    姚窈有些担心花倚兰的状态,在其耳旁絮絮叨叨的回忆着小时候的事,不时还轻轻的瞟一眼花倚兰柔和的脸庞。

    清凡会结束后,姚窈就感觉花倚兰有些不正常了。呆呆的,神情恍惚如同患了癔症。回复自己的话也是心不在焉的,整个人如同霜打了的茄子。

    也许是因为太高兴了。

    花倚兰心里感觉不真实,或者说“她怀疑今天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她真的离开了那个地方,是无人可以阻止,是带上希望的离开。”

    心也很乱,大脑是麻麻木木的,脑海里有对未来期盼,还有未知的恐惧。

    感觉到姚窈语气里的关心,可是自己的内心却是有些刺痛。听着两人从前相处的时光,她也想起了两人从相识到相知的那段往事。

    那年,她六岁,姚窈五岁。

    她来到叔父家快满一年了,也是距父亲母亲去世...一年了。

    从前白白胖胖的小身体,变成了面黄肌瘦的干枯,头发都不是健康的颜色。

    那年夏天,天气极热。她偷偷地跑出来和一群孩童在村口的小溪里抓泥戏水,粗衣布裤看不出来泥沙的污渍,她就撒了泼似的和小伙伴们疯玩。只是已经散乱的辫子沾了水,头发就一块块的贴在额头,油腻腻的难受。不时还有碎发跑进眼里,戳到眼睛,生疼。

    她是小伙伴中第一个发现小溪旁的路上有人向村子走来,当那群人走的再近些时,看清了是十多个仆人簇拥着轿撵上的两人。

    穷乡僻壤的村子,又是这么小的孩提,哪里得见过像这般声势浩大的出行,都纷纷被吸引,目不转睛的看着距他们越来越近的队伍。

    她身旁有个约莫八九岁的大孩子,这是村长的孙子顺和。在这天的见闻里,还有以后从顺和的口中,她许下了简陋的愿望。

    “我也想活在大米缸里!”

    顺和看着那些穿的比他祖父都好的仆人,喃喃道:“这是爷爷说近期来村里避暑解闷的贵人?”

    她如同顺和一样有些失魂,怔怔的看着那个四处张望着的,晶莹剔透的小女孩,看着她还不时的吃着一旁妇人喂到嘴边的葡萄。

    当那轿撵快行到他们身旁时,耳畔又响起顺和低低的、故作严肃的声音。

    “小兰,我们小心些。爷爷捏着我耳朵说了好几次,让我千万不要冲撞到贵人,不然打断我的腿。”

    她却是听不清顺和告诫的话,因为那轿撵在他们身旁的路上停了下来,慢慢的落地后。那个晶莹剔透的小女孩小跑着到小溪边,朝着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手上拿着一串紫色的葡萄。

    “姐姐,给你!”

    听到着奶声奶气的童音,她所有的小伙伴却都低下了头。

    不敢直视那阳光下折射着的金色光芒。那是微微勾下身后,小女孩脖子上露出来在她胸口晃悠着的金锁。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上前去了,走得时候挣脱了顺和扯住的衣角。

    接过那串紫色葡萄,她看到了自己黄黄的手心显得有些泛白。轻轻的扯了一个在嘴里,甜甜的,慢慢的嚼碎后,咽下去,片刻,又不知食之何味。

    “父亲也会带甜甜的果子......”

    “嗯!”她拿着葡萄往前递了递,过程中,手撞到了那晃悠在空中的金锁,她内心一紧。

    小女孩浑然不觉,笑容满面。

    只是在比小溪高一尺的路上,小女孩半蹲着都比她高。

    “都给你,姐姐。”小女孩微笑道。

    她也不知觉的咧开了嘴角。

    “我可以来找你玩吗?姐姐!”

    她又吃了一颗葡萄,听到小女孩的话,呆滞了一下,缓缓的点头。

    “耶!真好。姐姐你叫什么呢?”

    “华...花倚兰。”

    “兰姐姐,兰姐姐!真好听。”

    ......

    那在轿撵上坐着的妇人时刻望着蹲在溪边的可人孩子,眉头有些微皱。

    妇人转头对身边的丫鬟道:“把小姐带回来,小心些,别让她掉下去了。”

    然后对着那个开心的小身影道:“窈儿,我们该进村了。”

    最后,花倚兰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开心的面对着小伙伴们,把手里的葡萄一颗颗的分下去,小伙伴们都抿着嘴,眼睛巴巴的看着她。

    她的心中就默念着那个随风纷飞的衣衫飘来的名字“姚窈”。

    那天晚上她还是被打了,因为没做晚饭。那粗暴的叔父用指拇大小的树枝狠狠的抽在她的腿上,背上。

    她是忘记了做晚饭,因为等衣服快干,她才一个人从小溪边回来。

    刚到叔父家被打时,她哭得非常的厉害。同时,她越哭,她就越被打得重。所以,慢慢的知道这点后,后来被打她都不哭的。

    但是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哭了,连绵不绝,响天震地。

    叔父暴怒了,使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打破了本就没有的分寸。

    她匍匐在地,视线模糊,好像看见了两个最柔和的人。

    院子的门被一个家仆踢开,家仆的身后站了一个黄衫丫鬟。丫鬟是姚窈身边的,她记得。

    她的叔父怒目看着歪扯了的院门,却是被那趾高气扬的家仆震慑住,不敢破口大骂。

    眼前这般情景,黄衫丫鬟有些不忍,府里人犯错也不至于遭受如此毒打,更何况是这样的小丫头。

    就加重语气对她叔父道:“停下,我家主子休息了。”

    同时,警告道:“我家小主挺喜欢这个女孩的。”

    说完,就带着家仆转身离去。丫鬟心想那大汉不是愚钝之人,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叔父呆愣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丢下树枝就往村长家的方向走去。

    感觉到背上火辣辣的,其他地方却是忽冷忽热,头非常的重,眼睛皮也是抬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病了,不知道这次运气好不好,能不能扛过去。

    叔父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看她趴在地上卷缩着身体,绕了两圈,最后只能恶声道:“不是因为有贵人,老子今天打死你!”

    说完,粗暴的把她抱到了屋里,还吩咐叔母给她煎药。

    隐约间,她听到伙房里传来叔父叔母的争吵,叔母骂骂咧咧的“小孽障...贵人...”

    一切又平静下来。

    叔母强灌了一碗中药,本就犯呕,加上草药的苦涩,她又吐出来很多。又是一阵的骂声,又迷迷糊糊的昏睡去。

    在她再醒来时,已经两天后了。

    原来,在第二日,来找她的姚窈救起了她。她那时病非常的重,是姚窈的母亲命人去城里请了济世堂最好的大夫来才治好。单是大夫出诊费就二两银子,更何况药材。若是叔父是万万不可能如此对她。

    刚刚醒来,看着丝绸的帘帐,感受着身上不同于粗布的糙砺,还能闻到屋子里有淡淡的熏香,还有肉香。她感觉如梦似幻,还以为这是有母亲的地方。

    “娘,娘,兰姐姐醒了。”偏过头,就看见那精雕细琢的小女孩拉着仪态雍容的妇人走来,她们都不像人间的人。

    她就住在了这个精致的屋子里,可以吃她以前最喜欢的剁椒鱼头,还有冰镇解暑的酸梅汤。每天不用做家务,不用挨打,不用吃不饱......

    每天都只是陪着一个比自己小的妹妹,跟她一起玩,跟她一起绕在那个永远目光慈爱,声音柔和的妇人身边。

    可梦都是会醒的。

    一个月半后,姚窈和她的母亲走了。

    从顺和的口中,她知道了她们的身份,望城城主夫人,还有望城的小公主。

    醒过来了?

    在她们相识时,她是小溪里沾染上泥沙的小灰鸭,而她是半蹲着都比她还高的小公主。她们之间,永远多了那一尺高的土埂。她们之间,云泥之隔。

    顺和还给她讲了件往事。

    那次姚窈和她母亲坐着编织了紫色花藤的轿撵来村子,那花藤是顺和家栽种了挑去卖的那种。这个品种的花藤因为开花后,藤子上都会沾染上淡淡的花香,经久不散。但是,极难养活,所以,花藤在城里特别好卖。顺和曾经因为用这个花藤给自己的妹妹编织了一顶花圈,被爷爷给狠狠的打了一顿,最后还是奶奶保了下来。他从此深深地记得奶奶当时对他说得一句话:“那是有钱人的富贵藤,是我们一家子的吃饭藤,可不能糟践了。”

    她明白,顺和是想安慰她,减少她的失落。同时,也是告诫她,不要痴心妄想。

    可尝过了海鲜的人,都知道是好吃的,如果有不同,无非是身体过敏。

    快七岁的她,每日睡觉时心里都会憧憬。也许上天怜悯,梦与现实两者彼此间进抑或退了一步。

    叔父的儿子,花高回来了。花高的回来,在极短的时间里给叔父带来了无数家财,也把一家子带出了村子,进入了望城生活。

    然后,她们得以相逢。

    她可以不用做家务了,可以给她吃自己买的葡萄,可以穿一样的绫罗绸缎......

    她们就形影不离,在大街上,在酒楼里,在雁荡山都可以见到这两道让人赏心悦目的身影。

    也有那些自命才子的读书人,写关于她们的诗词,慢慢的城里有了“望城双姝”。

    花倚兰第一次得知时,她是极欢喜的,她喜欢和姚窈站在一起。

    ......

    回忆总有记不住的时候,哪怕没有。也不能沉浸太久,因为美好的太少,你要醒来踏进黑暗寻找光明!

    花倚兰看着身上的红色嫁衣,眼神里充满厌恶,内心却是一片坚定。

    姚窈同时察觉到她紧盯着身上的嫁衣,就轻轻的捏了下她的手。

    “都过去了,这就给你找一套我没有穿过的衣衫。”

    看着姚窈往里间走去,感受到她的善解人意,花倚兰的嘴角轻轻一笑,温婉动人。

    不时,花倚兰已经换了一套淡绿的衣服在身。看着吩咐丫鬟把红嫁衣拿出去烧了的姚窈,花倚兰的眼有些迷糊。

    “姚窈,有你真好。”

    “嘻嘻!你才知道啊!”姚窈郑重的吩咐好了后,转身笑颜如花。

    然后,又正色道:“倚兰,明天就走了,真的不要回家一趟?我们现在就去,拿了东西后我们就回来。”

    闻言,花倚兰温婉的道:“不用了,哪里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

    心又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属于我的我都要拿走。”

    听着依旧温婉的声音,但看着那眼底有涌动的锋芒,姚窈突然发现花倚兰和从前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但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嗯?说什么!”姚窈有些迷糊。

    花倚兰有些打趣道:“你和勾微子师兄啊!”

    今天,花倚兰终于知道连江池地都恭恭敬敬的白衣公子的名字,近北。在心里不止默念过一遍,但她可不敢像姚窈那样直呼其名,只能恭敬的叫着他的道号。

    “近北?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姚窈不知觉的微笑,神态还有些不自然。

    古灵精怪的姚窈此时如此的少女,花倚兰眉间充满柔和。

    “窈儿,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答应我,要永远的快乐下去。”

    ......

    此时此刻,姚窈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因为花倚兰的最后那句话,因为即将和好友分离,从此以后,望城里再也没有自己的朋友了。

    离愁别绪被勾起,姚窈又想到了姚桑祁。从前,总是说要去万里之外的清凡阁,那个时候没有一点点的后顾之忧。直到现在,即将离开时,所有的悲伤揭竿而起。

    哪怕今天下午姚窈就问过近北“什么时候走?”

    近北说:“还要在望城待一段时间。”

    但是对于这段时间,姚窈总是感觉也许就在明天醒来。这是一种特殊恐惧,因为在姚窈的内心里,又是时时刻刻的想着南遥的。

    “啊!”姚窈翻身起身,胡乱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片刻后,姚窈看着屋外染上月光的万物。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的到了近北所住的院子。抬起脚就想往里走去,又突然惊觉什么,急急的收回腿,思索后,就转头向回走去。

    只是,转头的瞬间,眼角好像溜过一道白线。

    凝眸向屋顶看去,一道白衣孤立,月光如瀑,夜风吹起那人的衣袍,有长发弥漫在空中。

    “这就是仙人吧!如月光的清冷,却比月色还要皎洁。”姚窈如是的想。

    近北早已发现那个往日里精力充沛的少女,现在却是低落的徘徊在院外。

    姚窈张口,却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屋顶的人左手朝着自己轻轻一抬,一道白光悄然而至,自己就慢慢的升起,飞到了那人的身旁。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睡?”刚刚落在屋梁上的姚窈有些站不稳,歪来倒去的,言语不畅。

    终于忍不住这歪来晃去的提心吊胆,姚窈一把抓住身旁人的手臂。对扭过头来看着的人,仰起脑袋,呵呵一笑。

    “我们为什么不和江师兄们一起走?”姚窈忽略掉身旁人有那么一瞬间猛然增添的清冷,继续道。

    夜风里,那柔软的鬓发如薄纱覆过小巧的脸庞,白嫩青葱从额角抚过,但还有更不听话的竟然飞舞在一张一合的嬗口中,红唇异常的饱满。

    月光下,人实在无与伦比的清丽。

    笑靥迷住一刻心神,气息突然不稳。

    也许勾微子开始乱了。

    半响才道:“不喜欢太多人的地方。”

    “啧啧啧!”

    姚窈无语,在内心中顶顶的佩服这原因,挺傲娇的。然后缓缓的低下身,坐到屋脊上。扬了扬手,嗯!踏实多了。

    感觉手臂上的纤柔消失,低头看了眼姚窈的举动。

    近北继续道:“各派弟子完成六大宗门联发的任务,就可以结束历练回南遥了。也可以继续留在外面,到历练结束前回去参加六派会武。此次江师弟领了清凡会的任务,同时望城的清凡会有些特殊,出现二十八个资质尚可,却未满月的婴儿,这有太多的变数。让江师弟他们不得不结束历练,赶回南遥,让宗门处理。”

    头顶的声音顿了顿,在这清冷的声音中,姚窈的心慢慢的静了下来,感受到了安稳。

    不一会清冷声又飘荡在夜空中。

    “离开云地也有三年多了,这次回去,不知什么时候会出来。”

    “师尊闭关可有收获?还有带回......”

    边说着,近北的小腿感受到撞击。低下头,看到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的人,忍俊不禁,就停止了言语。

    夜风吹拂月光,绿裙角和白衣衫稳稳的定在屋檐。

    脚边的人儿乖得像她形容的大黄一样,还不时咂巴下嘴。

    ......

    第二日,江池地一行人走了,莫昊也随同着。

    姚窈送花倚兰到了城门口,然后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渐渐消失在群山葱茏里的一行人,矗立良久。

    又过两日后,萧鼎也走了。

    他准备再去尽林,寻找机遇。

    姚桑祁也特意的抽空相送,在近北、玄宇等四人中,姚桑祁对萧鼎最亲切。因为萧鼎为姚桑祁治疗这段时间,不仅仅为姚桑祁炼制了许多凡世不可能出现的丹药。还有姚桑祁欣赏其大正雅致的品格,姚桑祁也知道了那日救百姓时,萧鼎拿出的生机果到底有多珍贵,到底有多重要。

    萧鼎走时,近北也去送了。姚窈很诧异,毕竟他亲师弟,江池地走的时候近北都没去。

    近北看着眼前面容坚毅的人,道:“万事小心,莫要强求。”

    萧鼎知道近北让他不要像上次那般拼命,但不拼……

    萧鼎风牛马不相及的对近北道:“你有多强,责任有多重。我们也不知道,但绝不拖你后腿。”

    “哈哈哈...”

    在自己豪迈的朗笑中,萧鼎往尽林深处疾驰而去。

    回到城主府,回念着昔日热闹的余温,姚窈感觉自己也要走了。

    姚桑祁也感受到了离别前的气息,他好像不忙了。

    每天都等姚窈一起吃早饭,变着花一样的给姚窈准备午饭,吃了晚饭也坐着陪姚窈聊天。

    不再是姚窈早上醒来时,看着那个空荡荡的位置,独自一人吃早饭。惯例一样,让厨房准备一个人的午饭。吃了晚饭,那人就又急匆匆的赶往军营巡察。

    但姚窈知道每天夜里,那个书房的蜡烛要燃尽,那个显老的中年人,才会回到自己的房间。望城三千里地域,每日都有诸多事务是要城主批复的。

    不过一个时辰,房门又被打开,那人叫来管家,开始准备着今天她爱吃的东西。

    姚窈不太能受得了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吃过了几乎自己喜欢的所有东西,她也成了城里所有商铺的财神爷。

    在一家珠宝店里买了一支发簪,走出店门没多久后,店里所有同款的发簪会用极短的时间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她就不敢去布店,不敢去酒楼,也不敢拒绝,这拙劣的爱。

    又二十天后,姚窈真的走了。

    此时此刻,她站在望城的南城楼下,看着城门上苍劲的望城二字,姚窈想“望仙,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又朝着城楼上望了望,看见一个快速躲避的身影。姚窈笑了笑,就转身直直的向近北追去。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回头。

    所以,她不知道的是,春去秋来,那个曾在城楼上躲避的人,怔怔的望着南方,周而复始,慢慢的头发全变花白。

    姚窈真的走了,一直往南走去。

    望城的小公主,她告别了这片土地;告别了,自己的父亲;也将告别凡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