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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纯良从乡下回来的第二天参加了文竹的婚礼,回到公司后给李仁泽打了个电话,说了些似是而非、神神秘秘的话,突然就把李仁泽给吓着了——是李仁泽的异样沉默告诉张纯良的,他无声地笑了,约李仁泽晚上到笑口常开大酒店喝酒,李仁泽没有拒绝。
李仁泽往酒店去的一路上一直就有种被绑架了的感觉,心口堵得厉害,刚一进酒店大门,正流行的那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猛地灌进了耳朵: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李仁泽脑袋里“嗡”地一声,感觉就像迎面撞了墙,眼前金花乱冒。
江缘市紧塞在北方内陆,京哈铁路最初像是遗忘了它,事后才把鼻涕过界的一点儿甩过来,叫它委委曲曲地囚在了一个小小的枝丫上,分得了一点儿少得可怜的进出关车次。
但江缘市真的是太美了,灵韵天成的紫烟江由浩瀚的紫烟湖下来,呈形通城而过,悠然东流,如飘然临境的仙子漫展的丝巾,在她独独垂青的这片肥沃如墨金的沃土之上,烟山环抱,风景如画。
只可惜的是——阴差阳错地给历史选成了排污泄垢的重工业家园——在紫烟江大形下游的江北,集聚着数十家重量级国有大中型企业——但也正因为此,才成就了它在建国后数十年里在国民经济中不可小视的重要地位,也成就了它的规模——300万人口——包括了五个直属的外县市——充其量不过是北京、上海的一个零头,但在北方内陆,已经是数得着的大城市了。
李仁泽下乡插队的地方在当年的长岭县德兴公社三叉沟子大队——在紫烟江大形上游,若是从江缘市驱车沿沿江公路一直往西,过紫烟湖弯一下,沿山脚公路迂回一直往西北,直到几十公里外下车,再搭驴车走山间小路,约莫走上一个多小时,驴也不肯走了时,人下来翻山,下山就到了。
李仁泽肩背行李,胸佩红花,张着好奇又兴奋的眼睛和嘴巴夹在知青队伍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到达三叉沟子大队时,正值十八岁,生机**的青春岁月刚刚开始。
不过那时候距离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全面展开已经过去了6年,上山下乡早已不再是什么人人向往的时髦事情了,而是迫不得已。到了集体户后没多久李仁泽就发现知青们最关心的事全都是如何想办法办回城,据说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有病退的、上大学的、招工的……
李仁泽家有兄弟姐妹五个,他是当腰的一个,上面一个哥一个姐,在他哥和他姐下乡前,一家人全指着他爸当工人一个月四十三块钱的工资和*给街道糊火柴盒零敲碎打的一点儿零钱活着。
李仁泽跟他大哥的感情最好,他初中毕业正赶上他大哥下乡,他闹着要一起去,若不是*流鼻涕淌泪汤苦苦阻拦,也许他还就真跟着走了。
他下乡前他爸因身体不好办了病退,他大哥回城进厂接了他爸的班——*这条路他肯定是没有了,别的也不敢想,所以他下乡虽然也是迫不得已,却迫不得已得踏踏实实。所以离家那天李仁泽除了有点儿惦记*,真的是兴奋极了,也因此第一时间便闯了祸。
那时候他们到了山上,人已经累得快要散架子了,可是当山下的那个小村子突然展现在眼底,他还是一下子精神了,就觉得他看见的不是现实,而真的是一个童话世界。
村子东西北三面环山,西山最高最远,北山最近最缓,东山最低林木最少,他们就是从东山顺山间小路下来的。
但见村子斜依着北山缓坡,高高低低错落起伏着数十间素朴的房舍。满坑满谷的庄稼,随坡就势,打着绿色的波浪,整个村子便好似绿涛里的小船了,又像是给母亲揽在胸口的嫩生生的婴儿,给小心地呵护着,温柔地摇晃着。袅袅的炊烟白色纱幕一样轻笼在村子上空,村庄的面庞朦胧着。唯独南面一条小河在夕阳的金辉中流光溢彩,仿佛少女羞怯又欢畅的眼波,流淌到哪里,哪里便是明媚的。
李仁泽立刻就觉得一路的风尘疲惫刹那间全消失了,清凉的山风鼓荡着他,他轻盈得如同山巅上的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别人也跟他一样,全都来了精神,惊奇地四外指点着,说笑着,颠颠跳跳大踏步朝山下走。
忽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指着山下大呼小叫了起来,原来山脚下竟是一带花的海洋,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大团的、小朵的、米霰般的……
最抢眼的是中间蹿出的许多身姿高挑的野百合,花朵比印象中的大出了几乎整整一倍,艳艳的金红甚至抢尽了夕阳的风头,连缀着远远近近的各色野花,祥云彩带一般贴着山脚飘展而去。
李仁泽的欢叫声比任何人都要大,忽然双臂一张,猛一仰脸,张大嘴巴可劲儿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呐喊,就像这一声是发动了引擎,他立刻飞奔了出去,喊声也越来越大,便是引擎声声,在山谷里轰然回荡。
起初别人也都一面笑一面跟着李仁泽跑,可是那样仰着身子倒着小碎步已然觉出了身体有不可控的态势,忽又发现竟是越往山下坡越陡,都急忙“踩了刹车”停住了,又都急切地呼唤李仁泽。
李仁泽却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身体越来越前倾,越来越前倾,马上就好像整个人首尾相接旋成一只飞速滚动的皮球了,顺着山坡迅疾地翻滚跳荡而下;又好像是一辆明明到了下坡路,却发疯般又加了一脚油的汽车。
其实李仁泽一跑出去就害怕了,却因为跑得太快已经没有办法停住了,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枚出了膛的火箭弹,不是在跑,而是在飞——他是给无可改变的方向和速度绑架了,除了一定会在前面一个未知的可怕地点坠落爆炸外,别无选择。
李仁泽的欢叫声变成了恐怖的尖叫,后面的人眼瞅着就看不见他的头了,就好像他的头已经抢在脚前头跑没了影,脚马上又不甘心地追了上去,结果就只剩下了一只沉重的屁股殿后,也依然以气吞山河之势不可阻挡地一路滚滚向前。
紧接着是一声绝望的惨叫,山坡上的同伴们头皮一炸的同时,才到底看清了一个完整的人,却是眼睁睁看着这人凌空而起,又一头扎了下去,马上撒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了,沉重地翻了几翻,跟着就不见了,也没了一点儿动静。
李仁泽再度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鲜花丛中,刚刚遥遥引诱他的那些美丽的花朵全在眼前,一朵百合花心疼他一样朝他弯下腰来,把张小碗般硕大、长着几颗黑麻子的红脸蛋娇羞又大胆地抚弄他的脸,芬芳的香气迷进他的肺腹了……
突然他发现身边竟还有个拖着根大辫子的姑娘呢,背对着他,看那样子好像正忙着撸草。
李仁泽猛抬手把阻挡视线的百合花拨拉到了一边,也就在这个时候,姑娘回过了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瞪着眼睛脆生生急道:“别动,出血呢!”一大滴血落到了他脸上。
姑娘蛋圆脸,紧实红润的皮肤,两颧间疏落着淡淡的几枚雀斑,到李仁泽看清了这张脸,立刻就疑心她是百合花变成的妖精,因为她跟那些百合花真的是太像了。
姑娘长着双毛绒绒的大眼睛,齐刷刷的前刘海向饱满的额头内弯着,回身捉他的手时急了些,大辫子也跟着急,由身后一下子滑落到了身前,女孩子抓住辫梢只一甩,大辫子又灵蛇样乖乖到她身后去了。
姑娘就像是幸灾乐祸,呵斥完李仁泽,一手托着他受伤的胳膊,一手掩嘴,一双大眼睛笑得弯弯的了。
李仁泽非常难为情,可是也想问问她是谁,却忽又注意到她正在吃东西呢——腮上的肉不停地捣来捣去,一看就是吃得香喷喷的样子,又把嘴巴捂得严严实实的,一直笑,就好像是在故意馋他一样,搞得他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
姑娘是面向李仁泽跪坐的一个姿势,忽然羞涩地一笑,捧起了李仁泽受伤的胳膊,就像是捧了穗煮熟的老玉米一样转过身,头一低,李仁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马上就感到有一小片异样的柔软湿润落到他胳膊上了,轻轻舔啜了一下。
——真的就只轻轻一下,却完全想不到的,仿佛有强大的电流瞬时通过了李仁泽全身,也有电光火石的金星乱闪,“噼哩啪啦”直接命中了他的心尖,他那条胳膊更像是给烙铁烙着了一样烧灼着,下意识地猛一抽,同时“嗷”地一声大叫,直坐了起来。
姑娘急回头,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问:“疼吗?”马上注意到了李仁泽通红的一张脸和慌乱的眼神,不禁又羞涩地埋下头笑了。
远远近近响起了说笑声,有人问李仁泽“感觉怎么样”,还有人问他“疼还是爽”,李仁泽没法回答,又恍惚了一会儿,才到底看清了周围的情形——他的几个同伴正男生拉着女生远兜远绕地从山上小心翼翼地下来,走快的两个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李仁泽这才发现原来他是躺在一条足有七八米深的大沟底部——从此落下外号——“沟底儿”。
李仁泽后来得知这地方之所以叫“三叉沟子”,就因为三座山的山脚下各有一道大沟,每一道都有数米深,密密地长满了灌木和花草——这倒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掉下去的这条沟,每到开春,别的地方雪还没化完,草皮还没长出来,这里倒已经鲜花盛开了。到了秋后霜都落下了,别处的草早没了绿影,这里最后的花儿才开败。
而且这条沟里生的什么都大,不光是花草树木,还有蛇、蛙、刺猬、旱龟、虫子——都大得好吓人呀!还有很多很特别的植物和叫不出名来的小动物,都是别的地方没见过的。
当地老百姓认为这道沟有说道,轻易不肯下到沟底来,东山又是往来便道,便在沟上架了桥。
李仁泽在沟底抬起头时还真看到了“桥”,令他吃惊的是它的简易程度——就是两根海碗粗的大树干,黑乎乎圆滚滚地并排放着。
后来同伴们连拉带拽把李仁泽运到了上面,他回头看见救他的那个姑娘牵着一头老黄牛从桥上过来。不可思议的是那牛面竟然走得四平八稳怡然自得,一路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咀嚼着——倒又让他想起了牛主人掩嘴咀嚼时的香甜样子……那会儿,经她咀嚼过的一团绿草已经敷在了他的伤口上,给她的一条花手帕仔细地包扎好了。他的心不禁又打起颤来,感觉那柔软湿润的*和灵巧的*都还在那里——连温度都在,轻舔着,吸啜着……
李仁泽也知道了姑娘的名字——乔芬芳——大家都只叫她小芳,当年他只要一听到——或是一想到——这名字,野地里金红金红的百合花芬芳的香气就会馥郁进他的肺腑,却想不到若干年后他最怕听到和想到的也正是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