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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初秋的景色略浸悲凉,斑驳的枯叶,在掠过的凉风中簌簌飘摇坠落。叶子稀疏了,原本浓厚的树荫也愈加斑驳了。太阳照下来,一地碎影随风晃动。当然,斑斓的色彩下,也掩盖着丰硕的喜悦,那是辛劳了一年的人的祈盼获得的果实。收获了这些果实,劳苦的人们在寒冷的天冬就有了生存的依仗。
早饭后,儿子们吵嚷着要出去玩,季元英被吵闹得头晕,吩咐婆子们带着出去了。而不多时,她见三个儿子很快回来了,就问究竟。民拯道:
“大哥二哥还有五弟都忙着读书,大伯母让改时候再去玩。其他的弟弟妹妹们不好玩,我们就回来了。”
“连你们五弟都忙读书了?你们还到处闲晃悠,真是不知好赖,快点也读书去吧!”季氏说着领着孩子来书房找丈夫。
李赓卿正长吁短叹的看报,听夫人说让他上心孩子读书,就不耐烦道:
“孩子读书,是先生的事,怎么烦起我来了?”
“这些日子冯先生有事回老家去了,过些天才回来。他不在,大哥还有四弟五弟的孩子都在家读书,我们这几个却只是玩,那怎么得了。”
“拿他们的孩子跟我们比干什么,非要跟别人步伐,那只能累自己。要读你自己带他们去读书好了!”
赓卿不悦的继续看报。他心里正为越来越动荡的时局烦心,哪有心思琢磨孩子的事。又看了几眼报,孩子们还站在旁边叽喳,他越发烦心,没了心肠,放下报纸,出去了。
他到了门口,李信李旺连忙跟着伺候。看了他们一眼,他摆手道:
“我就在家里走一下,疏散一下筋骨,不出去,你们也别跟着了!”
“是!”李信李旺连忙答应着,退回二房的门口站等着。
他出了院门,慢慢踱步,蓦然听到孩子们的朗朗的读书声,细听,长房里传出来的。他听着感到欣慰,忽然又想起刚刚夫人的表现,又摇头叹气。朝前走,看见院落里一丛丛盛开的秋菊,在夏季花朵蔫落后孤标傲世。他知道,这时候不止花园各处菊花盛开,就连各房屋里也插花也被菊花代替。目及从上房到花园,深紫色的、深红色的、深绿色、淡绿色的、淡红色的、淡紫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花瓣或长或短,或粗或细;颜色或纯或杂,各异的繁盛的菊花让院里变换了时节氛围,清凉代替了郁热。他的心情也随之由烦躁而变换为舒爽了。
他继续踱步,看见远处一树金黄,走近了看清是银杏叶子。他正要到树下捡拾两片,忽然想起这是六房的门前,想起了六兄弟媳妇,赶紧绕路走开去花园了……
望着门外的叶子黄灿灿的银杏,梅爵正在自己屋里琢磨上学的事,双目正凝望着在风中不由自主的抖动的树叶,略感凉意,让雪儿找件衣服来。小丫头捧来一件粉红梅花缂丝淡黄褂襕,给她披上。就在披衣服的刹那间,忽而闻到幽幽的桂花香,回头看见冬子正在修剪一把暗绿的桂花。冬子抬头看了梅爵一眼,气嘟嘟的把花插进醉红釉花花瓶内,噘着嘴,说:
“小姐,真是恼人!”
“嗯?怎么了?”
“为了采这束花,在花园里可是受了二太太好一顿奚落!本来想采一束小姐喜欢的黄菊的——这几天开得正好,因为二太太丫头在那里采,我不想看见她们井底之蛙却盛气凌人的德性,就转去采了桂花,可还是跟他们碰上了面!”
“她,为什么要奚落你?”
“看她那意思,大概是认为我们梅家穷吧!你可是没看见,她一直跟我炫耀她的翡翠李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亏她还是位太太,处处为难一个丫头!”
“哦……翡翠李子……”梅爵面无表情的回味着“翡翠李子”四个字。
“她也不想想,我们家的物件,哪个拿出来不比他们家的强许多!她连字都不识,这一点,连我都不如,还好意思炫耀一个李子。”
“以后我们别说别管这里的任何关于翡翠李子的事。你这话若是被她听到了,要翻天的!以后断然不要再这么说了!”
“本来就是,小姐识文断字,还有勇有谋,比这家里的哪一房t太太都强千百倍……”
“你这丫头,把我说得跟位男子似的!那是你的认为!”
“呵呵……真不明白,李家怎么会娶大字不识一个女人,还什么名门望族呢……”
“你呀,受了多大的气,越说越离谱了,比这家的主人们还操心!我思虑,他们娶不识字之人进家门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这能有什么道理?”
“你看看,李家各房虽然明争暗斗,却比我们家祥和太平许多。除了他们家各房只娶一位太太的原因外,就是各房女主人不识字。不识字,少些学习机会,少见识,也就少在家搅和事儿……”
“那你不是在贬你自己吗?”
“没有贬低谁,也没有在褒奖谁,这只是在说事实罢了!”
“哦……哎,小姐,这李家怎么栽这么多菊花,这几天,各处都是菊花,屋里屋外的。”
“菊花多,竹子也不少……”
“是呀!”
“这是他们诗礼的象征!”
冬子听了撇撇嘴,说:
“象征!我听上房丫头说,这菊花,老太太屋里永远都插深紫红色的;大房屋里永远要插淡紫红色的,二房屋里插黄色的,三房屋里插粉红色的,四房二人皆喜欢白色,但是上房不允许插,就插绿色的,五房屋里插金色的……”
“还有这样的说法?”
“嗯!也许我们不知道的莫名其妙的事还多着呢!”
“看来这诗礼也纷杂得很。崇尚竹兰菊的诗礼之门,一束菊花就让他们的俗气又原形毕露了。以后秋天我们就插桂花,如果上房要求我们秋天也须插菊花,我们就采除了白色外各房都不插的。总之我们以后要插什么花,都先得思虑一下了!犯不着为一束花跟他们揪扯抵触。”
她们正说着,丫头雪儿忽然跑来道:
“太太,四房的太太来了!”
梅爵有些惊讶,他们这六房,除了五房来得多些,其他房很少有过来的,不知来者何意。她皱了皱眉,客气的迎了出来。
景氏进了天井,缓步朝正房走来了。梅爵迎面出来,见了她忙行礼,口中客气的喊了声:
“四嫂!”
梅爵打量她,一脸恬淡,白净的脸庞轻扫了点儿白粉,着装也尽显淡雅,一身淡淡地鹅黄衣服,缀着刺绣的白兰花。身后跟着丫头,悄声轻气的,也不似别房里泼张锐气亦或者装巧卖乖。丫头手里捧着一卷帛锦,谨慎的跟在景氏身后。
景氏忙给行礼的弟媳妇还礼……
很是客气的彼此寒暄过后,梅爵招呼景氏进门。一进门,景氏微笑道:
“好清贵的香气!”
“哪里,丫头刚采来的桂花,草木之味儿罢了!”
梅爵请景氏入坐,揣度大概是老太太派她来做说客的,或者是为妯娌帮派的说客,不然还会是什么呢?梅爵不知道。她看着四嫂,心想她只怕表面淡然超脱,内心是怎样,很难说。梅爵思量着,客气完后就一言不发,等着对方开口。景氏并没多说什么,寒暄完了,喝了几口茶,淡然的笑了笑,回头对丫头说:
“秀儿,拿过来!”
“是!”
小丫头朝前挪了两小步,轻轻把手中之物捧过来。景氏就从秀儿手里接过锦帛,双手缓缓递给梅爵。说:
“你到这个家来了好久了,也没过来看看你,早就知道六弟媳妇的名字,很是别致有诗意。所以就冒然的秀了这幅画,送给你做个见面礼,做的不够精致,必是比不得你娘家府上的能工巧匠,希望你不会嫌弃做得笨拙!”
梅爵审视了景氏一眼,只见她淡淡的笑着,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就双手接过来,好奇的示意丫头冬子帮着展开,就见:
硕大的绢帛上绣着一片爵梅林,枝头上,三三两两簇生的花朵先叶开放,每朵有5片浅红色的花瓣。时节显然是仲春,地上是一片枯黄的野草,上面还覆着几片枯黄的落叶,但是春天已经悄悄来临的样子,枯草间微微露着点绿草尖尖,而延展向远方,已是一片淡淡的黄绿色。爵梅林内硕大的爵梅树就在这将要来临的春天里悄然开放,盎然富有生气……
梅爵看了心里很喜欢,顺口道:
“好有心意的‘枯草图’!”
梅爵说完,看见四嫂一愣,然后眼睛亮了,说:
“你们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一幅图,都看得这样深远……我不过是用那些小草做空白处的陪衬罢了……”
梅爵不由得真心的连连称赞四嫂原来这样富有才艺,真是一字皆无,而意义无穷的很。梅爵觉得这是自母亲不在后,收到的最是意义深厚,也让她最喜欢,最开心的礼物。有谁把自己的名字意义阐释得这样富有诗意,富有内涵。她蓦然间觉得李家原来还有让她觉得很温暖的人。她不但对景氏很是感激和感动,也很是萌生亲切之感。她看着画,觉得这个家里原来还是可以呆得下去的。还有人记挂着她,简简单单的,真诚的,不怀功利目的……
虽然城里城外炮火连天,到处的景象一片萧条萎靡,街道上各种铺面也生意惨淡,但是药铺却生意更加兴隆。李家的男人们也不得不随着城里的境况改变,或者更加努力担负起这个大家族兴旺的责任;或者更沉静,隐藏到自己的小天地里。女人们要忙碌的事情相比男人们就要复杂得多,为财、为物、为名、为所谓的理想……下人的说话举止也不得不更小声小气,生怕不慎惹来有来由但没道理的斥责或者打骂。
李家的新院子里的气氛相比乡下的府邸小一些,虽然陈设布局差不多,却犹如被浓缩了,紧张而又局促了许多。乍一般进来,让李家每个人都觉得不舒服,包括下人们。也许不只是面积小了许多的原委,还因为众多人的各自想法的各异而局促的很,因而让人感觉小了太多太多。即使风掠过,也让人感觉到紧巴巴的,不再是自在无拘的感受。
这天一早,季氏到上房请安,顺便跟老太爷、老太太请示要回家省亲。韩氏恰好也在上房,就顺口说也想回家省亲,同时去看看从小到大都很爱护自己的老舅舅。老太爷、老太太都应允了。
请过安,她们从上房里出来时,恰好迎面遇上贾氏。季氏理都没理她,就回自己屋里去了,虽然她听到了贾氏向她们招呼。
韩氏看到贾氏今天打扮得真是够亮艳夺目的:一身石榴红,连鞋子也是,朱唇滴红,粉面两腮扫着淡红,头上的珠钗也具是红色的,红宝石、红珊瑚……整个人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团红火。韩氏应声贾氏的招呼,连连赞口道:
“五兄弟媳妇,可真是没有哪天不漂亮!你今天更特别,打扮得简直就是我们家一块抢眼的红玉了!”
贾氏听了妩媚的笑了笑了,瞅了瞅季氏背影问道:
“三嫂,二嫂这是忙什么去了呀?走得这样急!”
“二嫂呀,要归宁省亲,我也要回,刚跟老太太请示过了。”韩氏无所忌讳的直爽道。
“怎么,今儿是回家省亲的好日子么?”
韩章姁呵呵一笑,不计较她的语气和神气,就急忙回去准备出门了。
贾氏站在老太太门口,思量嫂子们被应允出门了,要不跟上房也请示一下,自己也回家省亲。可又怕老太太不满自己跟风,那么就趁她们今天出门,家里人少,到老太太那里说说话,跟她要些首饰或者之类的东西。但现在不行,等回娘家的人都走了,再抽空来要。她想好了进退,就进了上门来请安,又额外关切的问老太太:
“娘,嫂子们有的出门去了,家里需要我做什么,或者您想吃什么,添些什么,就吩咐我去做吧!”
老太太瞅了瞅五儿媳妇的装扮,觉得眼晕,但见她今天知礼,也只有笑笑,说:
“都不用,一早上,我坐累了,想歇息一下,没什么事你回去忙自己的吧!”
贾氏退出上房,香儿跟后头。她慢慢走着,丫头明白她这是在想在回五房的路上多遇到几个人,否则这一早上不是白忙活了么!
季氏收拾了钱物,着丫头金儿提着包裹,主仆一前一后出了二房门。她们一出门就碰到了梅爵带着丫头朝上房走。梅爵也看见了季氏,就客气的转过身给她行礼问好。冬子很不情愿的躲在梅爵身后对着季氏也屈了屈腿。行过礼,梅爵就一言不发的继续朝上房去了。季氏想跟她说句什么,还没想好,就发现这六兄弟媳妇已经大步而去了。
看着梅爵主仆的身影,季氏感到孤独无助。大嫂厉害,各房都争不过她。她希望老六娶白贞表妹进家门,日后有了同心同德的膀臂。但是却偏偏是老五家眷的表妹嫁进了门。现在看到老六媳妇也并不和她的表姐同心一气她就不由得得意。不过她也思虑到白贞如果嫁进来,也不见得就和自己一心。过些年她也生几位儿子,少不得也要为自己的儿子筹谋利益,那样她们表姐妹终究是各顾各的。
“跑那么快!抢钱去么?”金儿看看季氏,冲着梅爵主仆二人的背影替她责怪道。
“哼,跑吧,跑得好。说真的,若不是她嫁给老六,我还真不会跟她较劲。跟她表姐贾氏比,她还算好的,虽说出风头多,却不嘴贱。若是让贾氏碰到我们,定是盘问我们去哪里,包裹里拿的是什么……”
“太太,太太……”金儿忙把包裹避在身后,口中小声提醒季氏。
听见丫头提醒,她抬头,就见贾氏衣着红红火火的从前头慢慢悠悠的来,身后跟着丫头香儿。看见她们朝前走,贾氏干脆停住脚,在等她们走近。
季氏看看贾氏,撇撇嘴,小声道:
“嘴贱的来了……”
金儿看见季氏扬起眉头瞅也不瞅贾氏一眼,贾氏却笑着紧盯着着季氏,她的笑里隐藏的得意随着季氏走近而越来越明显。
丫头们都担心会开战,就小步往各自的主子身后靠。季氏也担心丫头手中的包裹被贾氏看见,发现金儿自觉朝她身后躲,也就放心了。
“哟,二嫂啊!我刚遇到老六媳妇过去,这一转身又遇到您了,真是巧!”
“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遇不遇的。”
“您这是要归宁省亲吧,娘家人都好吧?”
“好是好,就是好不过你的娘家人!看看这个家里,多热闹啊!识字就识字吧,自己硬嫁到我们家。嫁就嫁吧,现在又闹什么去上学!上学——”季氏说着就走了。
贾氏自然不甘示弱,又一时找不出抬高自己气势的话,看着季氏的背影,失去了笑容,气哼哼的转身回自己一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