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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下午工夫,淑懿把千百种可能都胸中过了一过,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未至晚膳时分,苏茉尔亲自来了,一袭流云暗花纹香色宫装,使玉立晚晴夕照中她,添几分宁静肃穆。
淑懿向她福了一福,苏茉尔一扬手,屏退了屋里人,恭然对淑懿笑道:“恭喜贤嫔娘娘,总算洗脱了嫌疑!”苏茉尔不管淑懿诧异神色,依然故我地往下说,“四贞格格醒了,她贴身侍女青缡已经承认,侍弄虞美人之后来不及净手,不小心把花粉弄到了格格膳食里,致使格格中毒,格格未醒时她因为害怕,不敢承认,如今都说出来了,娘娘也可以回宫去了!太后已经吩咐,说娘娘今日受了惊吓,不必回禀太后,直接回宫即可!”
淑懿没想到此事竟这样轻松地过去了,又有些担忧道:“那么青缡姑娘……”
苏茉尔和蔼道:“娘娘放心,青缡自幼跟着格格,格格不怪罪她,她不会有事,不过是罚了半年俸禄而已!”
淑懿这一颗心才算放下,向苏茉尔道了别,孝庄早已差人备下了青鸾华盖肩舆,淑懿坐上去,一径离开了慈宁宫。
承乾宫已得了消息,十几个仆从早就神采奕奕地候门口了。
淑懿端然下了肩舆,也不理会众人,裹了裹烟紫垂花锦外裳,一径走到寝殿,小禄子将众人拦殿外,自己守门口,只有皎月,云珠和绿吟跟了进去。
皎月兴冲冲地上来,说道:“皇上赐宴西藏喇嘛,一时走不开,差人来说娘娘一回宫,就叫我们回禀去,晚上还要过来陪娘娘呢!”
淑懿一言不发,脱了大衣裳,换了湖水色镜花绫寝衣,向琉璃榻上一坐,沉声道:“皎月绿吟,你们去殿外守着,没有我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皎月见格格回来没有意料中额手称庆,反而带着几分怒意,也不敢多言,带着绿吟悄悄地退下了。
淑懿正襟危坐,冷冷地看着手指陷进掌心云珠,道:“你不必惊恐,我若是想把你供出去,你还能站这儿吗?”
淑懿慢慢从袖管里掏出一只白釉缠枝莲花茶碗,笑道:“虽然杯口上虞美人被四贞格格喝下去了,但是本宫觉得,若拿去给太医查验,还是可以验出残留毒药来吧!”
云珠“扑通”跪地,凛然道:“娘娘救命之恩,云珠没齿难忘,可是……云珠并不后悔!”
“不后悔?”淑懿摩挲着鬓角嵌宝珠花,鄙夷道:“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四贞格格叫她贴身侍女担了这份罪过,这事万难有个了局!”
云珠头侧向一边,一字一顿道:“娘娘不知道这里缘故,奴婢被她父亲害得家破人亡,杀她,不过是为了血债血偿!”
镂花桃心木窗扇吹进一缕夜风,秋凉如许,也不及云珠言语中渗出丝丝冷意。
淑懿深深叹了口气,不急不徐道:“本宫怎么不知道?你父亲董英,原是定南王孔有德手下副将,你父亲早逝,你兄长董其暝继父职,也军中做事,但他贪污军饷,被孔有德揭发,被流放伊犁,后来,就死了那里……你兄长有错先,怎能说是孔有德所害?”
云珠被人提起伤心事,泪如绝堤,扑簌簌滴落前襟绣着几根兰草上,半旧灰蓝色彩线刹时又多了一重灰黯,“娘娘怎么知道?我兄长是因为家中穷困,也受人盅惑挪用粮饷,可事发之后,那背后指使人,因为有多尔衮回护,只是被降了职,兄长却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积劳成疾,才会早逝,先父一生忠于定南王,兄长出了事,孔有德却坐壁上观……”
“那个时候你不过六七岁,又知道什么?”淑懿轻轻抚弄着衣缘上盘盘曲曲藤草,银质护甲划过厚密妆花缎,涩涩发滞,“孔大人不但力保你兄长,而且你兄长流放之后,还悄悄派人去伊犁看望他,但孔大人朝中与多尔衮不睦,所以才没能救得了他。”
云珠蓦然抬头,又惶惑地摇了摇,青色瞳仁中有清冷如霰悲凉,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与孔有德女儿交好,自然替他说话……”
“糊涂!”淑懿恨恨道,暗刻福寿绵长细纹护甲,铮铮地敲着宽榻翻卷云头,她手腕翻转,顺手从填满鸭绒大红鸳鸯枕头下面,拎出一卷发黄宣纸来,“你自己看!孔大人手迹,想必不难认出!”
淑懿自那日察觉孔四贞与云珠神色有异,就捎信出去,让父亲打听云珠底细以及与孔家旧事,恰好当年父亲与孔有德旧部一些人仍有来往,便查到了这一段故事。
云珠泪痕阑干一页一页看下去,神色由狠戾渐渐转为柔和,终变为无悔恨与凄凉,她默然良久,突然,伏床前脚踏上痛哭,淑懿也不劝他,只任她哭下去,过了一盏茶工夫,云珠方渐渐止了哭声,揩干了泪痕,凄然道:“原来孔大人真因为兄长事求过多尔衮,云珠白活了十几年,竟然愚昧至此!”
淑懿娴雅地伸出手臂,扶她起来,笑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所幸今日格格没出什么大事,你也不必自责了!倒是你兄长遗骨,本宫愿意遣人替你迁回故乡安葬。”
云珠双膝跪地,感激涕零道:“谢娘娘大恩,实不相瞒,奴婢嫂嫂与侄儿两年前已经回京了,只是家中已无亲人,奴婢已能把她们安置大杂院里,每月托人捎一两银子给她们度日。”
“一两银子?那你每月俸禄只剩五百钱,怎么够用呢?”淑懿油然生出几分恻隐,怪道云珠平日衣着,还不及承乾宫粗使宫女,如今已经入秋了,她却还穿着夏天偏襟茧绸褂子,颜色样式也是几年前。
云珠低眉绞着绢子,讷讷道:“够用不够用,横竖奴婢宫里是不缺吃穿,兄长只剩了这一点骨血,奴婢不养着他们,侄儿怕是要饿死了!”
淑懿怅望着窗外那一树残花,管秋意清冽,仍艰难地苦苦支撑,她起身,扶云珠坐榻边一只绒套绣墩上,摩挲着云珠纤弱背,安慰道:“从今往后,你嫂嫂跟侄儿事,就交给本宫,本宫自会叫他们丰衣足食,你月俸,还是留着用自己身上吧,年轻女孩子,到底花钱地方多。”
云珠眸中泪意翻涌,想不到这位贤嫔娘娘,年龄不过与她相当,却足智多谋又善解人意,难怪一入宫便是专房之宠,跟着这样小主,何愁不能出人头地?
云珠又禁不住泪落连珠子,淑懿将她轻轻搂怀里,笑道:“你虽然是伺候我宫女,我却不会拿你当下人看,你看看皎月就知道了,她是我们家家生女儿,可我一直拿她当妹子待呢!”
云珠稍稍平复了心绪,正色道:“奴婢还有一事瞒着娘娘,如今再说出来,娘娘不会怪我吧!”
淑懿心思一转,随即笑道:“你是说点心碟子里那些曼陀罗花粉事吧!”
云珠一惊,又莫名诧异,道:“原来娘娘连什么样花粉都瞧出来了,那为什么……”才言及此,忽然又醒悟过来,低下头,满脸愧色。
淑懿清浅笑道:“本宫若是说出来,岂不要牵出你?其实当我看到缠丝玛瑙碟子里是曼陀罗花粉,而不是虞美人时,就知道是你做了,之所以不说,就是事先知道你对孔大人有误会,不想陷你于万劫不复!”
其实淑懿慈宁宫不争不辩,是早已留好了后着,那些花粉只要送去太医院一查,就知道是曼陀罗花粉,与孔四贞所中之毒并不相同药,她众人七手八脚地抢救孔四贞时,偷偷把云珠端给孔四贞茶碗偷了去,是不想事后留下物证。云珠是自幼慈宁宫苏茉尔手下长大,一定了解许多慈宁宫阴私和孝庄喜恶,若能将她收为己用,对淑懿大有裨益。
云珠内疚道:“娘娘与四贞格格,都是襟怀磊落好人,可惜奴婢有眼无珠。其实奴婢今儿早晨就看见,承乾宫小厨房宫女柳絮,偷偷娘娘做好栗粉糕里放了什么东西,过后奴婢查验了一遍,虽不认得那是曼陀罗花粉,却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可是……”
云珠说到后来,越发声如蚊蚋,淑懿款款道:“可是你觉得我与四贞格格交好,所以恨屋及乌,只任由她去了。”
云珠默不作声,淑懿唇齿间都透着森森冷意,道:“柳絮不过是承乾宫粗使宫女,若没有背后指使之人,她怎么有这熊心豹子胆?”
云珠抬眸道:“奴婢也这么想,其实前几日,奴婢就看见柳絮与坤宁宫小太监小福子,悄悄咸福宫后头井亭说话,当时奴婢就想,不过打桶水,她巴巴地跑到西六宫那边做什么,现想想,应该是为了掩人耳目。后来奴婢就多事打听了一回,原来这个柳絮是小福子远房表妹,听说……”
云珠两腮有些微微泛红,淑懿问道:“听说什么?”
云珠有些嫌恶地说道:“听说她们背地里早就结成了对食。”
淑懿眸中精光一轮,笑道:“我说呢,小福子坤宁宫也算是得脸太监,柳絮一定是想借着他往上爬呢!”
云珠愤然作色道:“不过说到底,没有皇后授意,谁敢去做这样事?奴婢这就想不通了,太后是皇后宫中大靠山,她去害太后,不是自毁长城么?”
淑懿牵过白条水磨石盆栽中植着一枝万寿菊,灿灿细蕊绽开耀目金色,千瓣万瓣,蕴藉无限清芬,老叶枯了,却缠护着叶,她幽然道:“曼陀罗花粉虽有毒性,却不会致人死命,何况碟子里用量极微,至多会使人晕厥,娜木钟只是想要给我安一个谋害太后罪名,却不想害死她姑母,她千算万算,只是算不到淑惠妃众人面前排挤我,就是不把栗粉糕呈给太后!”淑懿忍不住笑出声来,淑惠妃若是知道她无意之中救了淑懿,一定会懊悔地捶胸顿足吧!
云珠深以为然,不齿道:“皇后可真是跋扈嚣张到极点了!已经坐上了中宫皇后位置,她却为了争宠,不惜拿她姑母作赌注。”
淑懿摇头叹息,那叹息如飘摇半空一缕轻烟,亦随风而散,取而代之是毅然决绝,“她科尔沁娇纵惯了,这样性子宫里,迟早会惨淡收场。不过如今,她一时半刻还失不了中宫之位,若是日日拿本宫当作眼中钉,本宫日子,也是难过,须得给她点教训,叫她收敛收敛。”
云珠凝眉道:“娘娘打算怎么办?”
淑懿忖了一忖,点手叫云珠凑近了,俯身低语几句,云珠只点首不绝,听罢,颜色初霁,笑道:“娘娘好主意!借刀杀人,我们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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