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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上京
隋梁郡的夏日依旧十分炎热,直到夏末,这股炎热仍没有退散,而虞璟及笄时,正是夏末。
及笄就意味着虞璟即将嫁人,成为无上尊贵的王后,虞夫人既喜悦又心酸,在及笄礼成之后回屋大哭了一场。
虞瑞也同样惆怅,他自小和虞璟亲近,虞璟第一次开口喊人时,喊的不是父母,却是阿兄。而现在,那个打小被他捧在手心里疼着的小女孩长大了,变成一个大姑娘,且即将嫁为人妇——
总之,不管欢喜与否,虞璟及笄了!
虞璟及笄后的第二日,从上京前来纳彩、大征的使节便到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成了隋梁郡蔚为一观的盛景,也成了隋梁郡街头巷尾最为热闹的话题。
虞璟的婚期定于九月,而在此之前,虞家必须举家迁往上京,所以在使节们离开的第二日,虞家上下就已经开始打点行囊。
虞家在隋梁郡落户多年,却因家境日渐窘迫家中的东西逐渐当卖,东西并不是太多。然而这纳彩大征的人上门之后,虞家人的行囊顿时多出了好几倍,足足收拾了七日,才将一切打点妥当。
离开隋梁郡那日,虞家的行李家当足足装了二十多车,府中仆役除了本就是从王宫出来的那些人外,只有翠婉跟着去了上京。
随行的除了家中仆役外,还有郡守派来护送他们一家人的一支大军。
虞璟尚且来不及缅怀一下在隋梁郡呆过的那些日子,就坐上了前往上京的马车,迈出了大婚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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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隋梁郡的第十日,下雨了连绵大雨,虞璟一行人在暴雨来临前奋力赶路,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驿馆住了下来。
驿馆从未接待过这样尊贵的客人,一时间也有些焦头烂额,驿馆上下惶诚惶恐,生怕哪儿出了岔子。驿丞谄媚而又小心翼翼,虽不甚惹人喜欢,倒也不至于让人难以忍受。
热水送上来后,虞璟在翠婉的服侍之下沐浴更衣,至于不再是赶路时那副狼狈的模样。
着装妥当后,虞璟立刻对衣着亦有些狼狈的翠婉说道:“你也累了一天了,去梳洗一番就歇息吧!”
翠婉得了话也不推脱,先退了出去。
虞璟听到门阖上的声音时呼了一口气,打量了住的屋子一眼,了无睡意,便想着看会儿书。她的随身行李中带了好几本书,是翠婉特意寻了让她在路上打发时间用的。
这一路上因遇着大雨,天气陡然变得有些凉,许是被雨淋到了些,又受了风,虞璟忍不住咳了两声。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一名侍女恭恭敬敬的隔着门说道:“小姐,夫人让奴婢给您送了姜汤。”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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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虞璟的允许,侍女端着姜汤推门而入,小心翼翼的将姜汤放到了虞璟面前。
虞璟不曾不甚喜欢姜汤的味道,虽让侍女进了屋,却没想过要喝那碗姜汤。她翻看着方才取出来的书籍,片刻后抬头,见那侍女一直呆站在原地,忍不住蹙眉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侍女有些惶恐的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答道:“夫人交代奴婢一定要看着小姐将姜汤喝完才能离开!”
虞璟盯着她敲了片刻,终于将手伸向那碗姜汤,就在侍女以为她要端起姜汤时,她却将姜汤推得更远了些。
侍女想劝说几声,却被虞璟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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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愿喝,侍女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翠婉。
翠婉再次来到虞璟房间时,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复之前的狼狈。她来时虞璟正在看书,桌上那碗姜汤倒还冒着一丝热气,她走上前去,端起姜汤舀了一小勺不由分说送到了虞璟面前。
虞璟放下书,无奈的抬头看向翠婉,翠婉笑眯眯的劝道:“小姐,夫人特意让人放了糖,甜的!”
甜的虞璟也不想喝,可翠婉却再三劝说,又抬出了虞夫人。
这一路上,虞夫人都有些伤怀,闷闷不乐。虞璟很怕再惹她不开心,终于在翠婉的劝说下眯着眼将那碗姜汤一口喝光。
翠婉这才满意的收了碗离开了虞璟的房间。
这座驿馆有些破旧,东西也都称不上好,虞家母子三人住的房间虽是驿馆中最好的,可和这一路所住的驿馆相比,仍有天壤之别!相对的,睡床的木板也很硬,虽铺了好几层棉被,虞璟仍旧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上床歇息之前,翠婉替她熄了灯,屋内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听着外头的风雨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后,她的手无意间碰触到了放置在床上的那个包袱,像是被烫了一般,飞快的将手缩了回来--那个包袱中装着的是她及笄时,她未来的夫婿、当今的王上命人送来的属于王后的衣裳和头冠。
那套衣裳本该收在箱底,可毕竟是御赐的尊贵之物,虞夫人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单独收在一个包袱中让虞璟随身带着。
虞璟分不清此时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忽然有些想哭。
这桩婚事是用她最爱的父亲的命换来的,闭上眼,她仿佛可以看见他的慈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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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膳时分,翠婉在虞璟屋外敲了半晌的门,仍旧不见虞璟出声,情急之下慌忙闯了进去。
四周并无什么不太妥之处,可以看到虞璟正在床上睡着,背对着她,似乎还未醒来。翠婉松了口气,走到床畔唤道:“小姐,您该起了!”
床上的虞璟却恍若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翻了个身,露出了一张潮红的脸儿。
翠婉心下大惊,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得异常的烫手,慌忙跑了出去。
虞夫人一直在等虞璟起身用膳,见她一直没来,便想着上来看看,正走到楼梯口,就见翠婉慌慌张张从虞璟的房内跑了出来,险些撞到她。
翠婉是个妥帖得用的人,平时做事都十分稳重,从未像今日这般失态。虞夫人当下就觉得定是虞璟出了事,忙抓着翠婉的手问道:“阿娇怎么了?”
“夫人,小姐浑身发烫,似乎病了!”翠婉很着急。
“快去请大夫!”听了这话,虞夫人大惊失色。虞璟素来健康,甚少生病,眼见今日这天要放晴了,她偏偏生了病……好在随行的人中有王宫中送来的御医,想到这儿,她的脸色渐渐恢复了些,慌忙让翠婉的请人。
翠婉匆忙去请大夫,虞夫人快步去了虞璟的屋内,看到床榻上浑身发烫的虞璟,虞夫人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虞瑞闻讯赶来,见这情形,亦着急万分,在屋内来回不停的踱步,心头盼望着随行的御医快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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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都为虞璟的病症忧心时,虞璟做了一个梦。
她穿着及笄时穿的那身褕翟之衣,站在一片白雪中,四周白茫茫的,任她怎么喊,都没有人应声。
她很害怕,想哭,却又不敢哭。
她喊累了,跌坐在地上,最终是哭了出来。
哭着哭着,恍惚之间又好像听到她的阿父虞濮在喊她,声音虚无缥缈,似远若近。
她循着声音找去,终于看到了阿父,可他却离得那么远,她想靠近,他却越来越远。她想唤住他,可他却好像没听到那般,慢慢的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虞璟在睡梦中只觉得热得难受,眼皮沉重万分,像是有什么压在上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胸口更似有把火在烧着,喉咙干涩难受,她想开口呼救,却说不出话来。
耳畔似乎有谁在说话,却又听得不真切。
她睁开眼时,天色正黑,虞夫人正趴床畔打着瞌睡,屋里的灯火在她的脸上笼罩出一片阴影。
虞璟细微的动了动,一直浅眠的虞夫人顿时惊醒,见她醒了,顿时喜极而涕,搂着她哭了出来。
看着阿母憔悴的神色,虞璟只觉得无比心酸,她的眼眶有些酸涩,想出声安慰一番,喉咙却有些干涩,一时间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虞夫人见她如此,忙为她倒了杯水喂她,喝了水后,虞璟觉得好了许多,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总归不再像刚才那般难受了:“阿母,我这是怎么了?”
“傻孩子,你染了风寒,都昏睡了好几日了。”虞夫人擦了擦泪,答道。她已经在虞璟的病榻前守了好几日,这几日来,不单是虞家上下担忧万分,就连随行的御医也十分焦虑,京中那位还特意派了人来慰问了一番。好在女儿醒了,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于病了这个事实虞璟其实早有察觉。这几日于她而言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那般,即使此时已经清醒,她仍记得梦中的自己是何等的孤独无助。
虞夫人见她一直不语,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忧心忡忡的道:“这几日一直听你梦魇,时常呓语,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虞璟勉强冲她笑了笑,有些愧疚的说道:“累阿母担忧了,我睡了几日?”
“足足五日了。”
“阿母守了我五日?”
“这五日我夜不能寐,幸亏你好了,否则……”虞夫人幽幽叹息了一声,却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她忽又问道:“梦到你阿父了吧?”
虞璟抿唇不语,虞夫人方才已经止住的泪却又决堤了。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可虞濮去世这么久,她从没梦到过他,这让她心酸不已。此时的她忽有些羡慕虞璟,至少虞璟还能梦到他,可她呢,日思夜想,却从未如愿过……
笃笃敲门声传来,虞夫人迅速抹了抹泪,应答道:“进来。”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翠婉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见虞璟已经半坐起身,顿时欣喜异常。虞夫人接过她手中的药时,见她手上红了一片,蹙眉道:“怎么了?”
“方才煎药时不小心烫到了。”虞璟醒来的消息让翠婉一时间忘了手上的伤,欣喜的说道:“小姐醒了,奴婢这就去请大夫过来再瞧瞧!”
虞夫人也不拦她,细心的交代道:“去大夫那儿拿点药膏擦一擦手上的伤口先!”
翠婉应了声便下去了,虞夫人端着药坐到床畔,一口口将药吹凉了喂给虞璟,虞璟乖巧的一口口慢慢的喝着。
看着眼前这张憔悴的面容,虞璟既感动又心酸,待喝完了药,翠婉已经领着大夫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虞瑞。
大夫是宫中派来一路随行的御医,医术自是没话说的,这几日虞璟因风寒而昏睡,着实让大夫吓了一跳。他看过的风寒病人不计其数,从没一个会像虞璟这样昏睡好几日。再者,宫中早传来密信,若虞璟真出了什么差池,不单是他,宫中派到虞家的这些人通通都得死!
大夫细心把了脉,见脉象虽还有点儿弱却已经趋向平稳,虞璟也醒了,叮嘱虞夫人多让她歇息,又开了服调理药方交给了翠婉便退下了。
这意味着虞璟已无大碍,屋内顿时一片欢天喜地。
翠婉的伤口已经上了药,透明的药膏抹在上头仍看得出红红的一片,看着虽有点触目惊心却已无大碍。
“阿母,您先去歇息一会儿可好?大夫的话您也听到了,我并无大碍。”虞璟看着疲惫的虞夫人,朝虞瑞使眼色。
“阿母,您就听我们一言,先去歇息一会儿吧!”虞瑞自然帮腔。她这些天一直守在虞璟床畔,不论他和翠婉怎么劝都不肯走,再这些下去,迟早要累垮。现在虞璟既然无碍,是该劝她下去歇息。
连一旁服侍着的翠婉也上前劝了几句,虞夫人最终耐不过他们,下去歇息了。
许是真的太累了,走的时候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摔着,翠婉忙扶着送她回去。
虞瑞坐在虞璟床畔跟她闲话,这几日他也担忧不已,现在见她好了,心情自然而然愉悦了起来。他忽又想到了什么,说道:“阿妹昏睡那会儿,王上派人来看过了,送了许多药材和补品呢!”
虞璟勉强笑了笑,却没有多做回答,安静的听虞瑞说了好些话后,她才说道:“阿兄,我想睡一会儿,您先回去吧!”
虞瑞忙点头离开,走的时候又嘱咐外头的侍女们多注意着屋中的动静,别让虞璟再出什么差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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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的行程因为虞璟而耽搁了不少,在驿馆休养了两日后,一行人终于又重新上路,一路朝上京而去。离开驿馆时,虞夫人单独坐了一辆马车,而翠婉则跟随虞璟做了另外一辆马车,至于虞瑞,全程都骑在马上。
渝国只是个小国,从偏远的隋梁郡到上京虽远,因是全程都在赶路,以他们的行程,约莫也只要走上一个半月。
马车已经狂奔在官道之上,路途虽平坦,却仍旧让人受了不少颠簸之苦。翠婉怕虞璟累着,寻了好几个柔软的厚垫子在虞璟做的地方和靠的地方垫好,这让虞璟舒坦了不少。
见虞璟假寐醒来,翠婉笑着说道:“小姐醒了?”
“嗯。”虞璟应了声,伸手撩了车窗的小帘往外看了看,问道:“还有多久才会到上京?”
“听说今日就要到了,奴婢却也不知是何时才会真正到。”翠婉道。
虞璟不再说话。
她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一旁放着的那个包袱上,竟不自觉伸手去将它拿到了膝上。
解开包袱,里头那套刻青翟形彩画雉华美异常的褕翟之衣映入她的眼帘,手微微颤抖的抚摸着这套尊贵的王后服饰,她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刺痛。
她因病昏睡的那几日,正如阿母所言,她梦到了阿父,却又不仅仅是梦到了阿父。
她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梦--
在梦里,她嫁给了王上,初时也像娇怯的小姑娘那般,同他恩爱欢喜过。可不知何时起,她与他变得相敬如宾不相睹,后来竟连相敬如宾的表现也没了,她对他心怀怨恨,他对她视如无睹。
再后来她病了,最终孤零零在那座华美的牢笼里死去……
最荒唐的是她居然还记得王上的脸,那分明是之前来过他们家且与阿兄是同窗的华昀!
她怎么会做如此荒唐的梦呢?
“上京到了--”
外头不知是谁耐不住喜悦高声喊了一声,虞璟陡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看向同是满脸欣喜的翠婉,她心头竟只觉得更加茫然。
翠婉将那套衣裳重新包裹在包袱中,虞璟挑开了帘子,越过前方的人群,看到了耸立着的那道城墙,城门之上高写着“上京”二字,古朴庄严。
这是渝国的都城上京,对他们而言陌生而又熟悉的上京。
数年前,她随家人迁居隋梁郡时,曾在踏出这扇门的那一刻哭过。
而今,她又回来了--
久违了,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