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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地广,虽说是天子脚下,却也难免有些穷乡僻壤,这档子事儿发生的地方就算半个穷乡。余子式本来打算带着胡亥沿着大道去咸阳城外的山林田地里走走,没想到路上遇上这档子事,他当下决定去凑个热闹,说不定这事完了之后,他还能与樊哙套点近乎问些事儿,比如说你们村刘季最近如何啊?萧何曹参如何啊?替我问候下他们啊,也没别的事儿,本官就是表达一下我的关切之情。
一行人到了县衙,小小的公堂倒是五脏俱全,上到县丞下到掾吏一应俱全,衙前还竖着一人高的大秦律法石刻,余子式打量了两眼,觉得除了大小外,这玩意和咸阳宫大殿前的石刻并无二致,一眼看去,李斯一手铁画银钩尽得铁血风流。
廷尉大人真是上哪儿都有存在感。
余子式淡淡收回视线,刚想跟着看热闹的乡人走进去,忽然就听见旁边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吼声,“让!让开!”
走在余子式身后半步的胡亥猛地伸手一把将余子式拽着往后退了退,白狐裘惊起雪色涟漪,他挡在余子式面前拢着他的肩,那一瞬间兜帽下清亮的眼陡然暗了暗。
狂奔到头发糊了一脸的男人从两人身后呼啸而过。余子式侧脸眯着眼望去,只瞧见那男人狼狈逃窜的背影,看样子是个高瘦的青年。
“没事吧先生?”胡亥问道。
“没事。”余子式摇头。
下一刻,一群人从巷口冲出来,拿着锄头柴刀气势汹汹四处张望,忽然有人吼了一声,“在那!”
前面的逃奔的男人听见声音猛地提速狂奔。胡亥眼神一暗,他捏着腰间的青玉佩,袖子中的手微微一动,在众人的视线中,那男人忽然左膝吃痛般弯了一下,下一刻他整个人朝着前方尖叫着俯冲,砰一声脸砸了一地,他抽搐般扑腾了两下,扇了扇地,“啊”了两声没了动静。
愤怒的乡人一拥而上,直接把人给团团围住了,在剧烈的肢体碰撞声与乡人怒骂声中,余子式听见一两声尖锐至极的干嚎,“不要打脸!不要打脸!”
“骗子!”“小畜生!”“骗钱的术师!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听着乡人此起彼伏的怒骂声,余子式下意识皱了下眉。紧接着就感觉到胡亥轻轻拉了下自己,“走吧,先生。”
余子式回头看向胡亥,后者裹着白狐裘的脸秀气干净,像是被那景象吓着了一样扭头怔怔看向自己。
一个江湖骗子而已。余子式点点头,与胡亥一起走进了县衙,刚一进去就听见那对小夫妻的激烈的对骂声。
“娼妇!娼妇!”那小白脸抖得连声音都变了,像是气得快背过气去了。
公堂之上自然是讲人证物证的,奋也是进了公堂才发觉事儿闹大了。当时他气得理智全失,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县丞面前了,他当下出了身冷汗,此事虽说是家务事但是人证不少,他不占理自然是心虚。但既然事已至此,他决不能认错,万一出了点事儿影响了仕途他这一生就毁了,秦朝犯过法受过刑的百姓不得担任官职这是明文规定,思及此,他梗着脖子一咬牙打算把脏水泼到底了!谁料到王翠口才居然如此之佳,他半是气得半是呛得脸红脖子粗。
“我读书人,不与你这等泼妇说。”他猛地瞪了眼王翠,扭头看向县丞,“大人,我娶她不过两日,她背德弃信与人苟合,实在是伤我颜面,辱我家风!”
“明明是你骗婚在前。”王翠冷笑道,“肖想我王家家产。”
“嗬!”奋斜睨了眼王翠,“大人,我前两日才与她签了婚书,如今婚书还在县衙的后堂用红泥好好地封着,大人让人一看便知,她王翠分明是自愿,如今与人苟且倒说我是蒙骗了?”
“大人!”王翠刚想说话,奋忽然打断了她。
“你说我是骗你的,我如何骗你了?我家中确有七位妻妾,然而大秦律也没说男子不能多娶几房妻妾,分明是你在由妒生恨。你王翠嫁我为妻,我与你结盟同书,如今你嫉妒在先,私通他人在后,沦丧我清白家风!大人,我请你将妒妇王翠施以舂米之刑,以正大秦浩正之风!”
那县丞听了一会儿,瞧瞧王翠,又瞧了瞧奋,半晌问道:“王翠,你说男子奋图谋你王家家产,你可有证据?”
王翠的脸色微微一变,半晌咬牙道:“他对待他之前七房妻妾皆为如此,骗婚在前,谋财在后。”
奋冷笑了一声,“王翠,你说话可当心些,谁能证明你的说辞?我那七位妻妾分明是自愿嫁我为妻,愿拿出家产支持我的仕途。”他看向那县丞,“大人不信可问我妾侍小罗。”
小罗看了看王翠,又看了向略显得意的奋,最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她轻轻道:“大人,我家良人所说,句句……属实。”
王翠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穿着件黑色的嫁衣立在堂前,金玉满头,明珠在颈,许久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扭头大方行了一礼,巧笑嫣兮,“那请大人教奋拿出我私通他人的证据可好?”
“证据?”奋嗤笑了一声,“你与那狗屠眉眼传情,当众殴打我,这便是证据了。你们二人若是没有关系,他何必强出头管别人家私事?”
县丞似乎陷入了思索。
就在这时,樊哙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他随便的一拱手权当行礼,“大人,沛县狗屠樊哙有几句话想说。”
“说吧。”
樊哙扫了眼小白脸,后者的脸越发白了,但是偏就把腰挺得更直了,樊哙盯着他,忽然伸手从腰间抽出把残留着血迹的屠狗刀,一道亮闪闪的光直接把奋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躲到掾吏身后,脸色发灰。大秦好悍风,人人均可提刀上战场,诸人瞧着奋那股狼狈样均忍俊不禁。奋在那让人难堪的笑声中涨红了脸,偏偏又咬牙暗想,他一个读书人,与樊哙这种粗鄙之人对上自然是吃亏的,他这是识时务!
樊哙拿着刀,半晌像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拿错了。”在奋的注视下,他随手把刀插回了腰间,奋的脸色一瞬间更难看了。
“是这个。”樊哙从腰间掏出一枚通行证,递到县丞面前,他大大方方爽朗道:“大人,说来也巧,我原是沛县人士,祖辈世代都是沛县杀狗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咸阳城,路上没了钱吃饭就帮着人家杀狗挣钱,走了三个月磨得鞋子都穿底了。”说着他把勾着脚一把扯下鞋子,鞋底果然两个黑乎乎的洞,他把鞋子转了转让大家都看得清楚,随即又道:“这次进城是为了见个朋友,顺便带点狗肉进城挣点回家路费,大人若是不信,拿着我的户籍一查通行记录便知,我樊哙今儿一大早上第一次进咸阳城,这头回进城,青天白日两三个时辰就与这小妹有私情……”他看向奋,“这我就不大懂是什么情况了,读书人你解释解释?”
“说不定你们早有私情,王翠这女人生性放荡,做生意哪儿都去过,你们二人以往在别处遇上也说不准。”
樊哙摸摸刀,淡定道:“我樊哙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进城,二十多年,我樊哙就没出过沛县。至于商贾去沛县做生意,诸位实在想多了,沛县那穷地方连狗都知道别往那儿跑。”
王翠跟着笑了,“大人,我来咸阳做生意,这三个月就没出过咸阳城,查我通行记录便知。”
县丞看向奋,“奋,诬陷诽谤可是重罪。”
“这……”奋的脸色有些难看,半晌才说了句,“两人虽尚未有私通实情,然意欲也!”
听到这一句的余子式先是反应了一下,随即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奋的话翻译一下就是:樊哙你虽然没睡我老婆,但我知道,你就是想睡她!
这种指控已经上升到精神层面了,着实看出奋的确是读了几年书的,这种酸地让人恶心的话也就奋这种读书人能想出来了。余子式扭头看向胡亥,“诉呈写了没?”
胡亥从袖子里抽出一枚竹简,余子式接过来看了眼,那清正藏锋的字让他惊艳了一瞬,胡亥这字挺不错啊。他略带惊诧地看了眼胡亥,后者一双眼清清亮亮。
随即余子式伸手把胡亥的帽子戴好,拨了拨他的白狐裘毛,“别出声,我很快就好。”
说完这一句,余子式回身朝着那颇有些后世县衙意思的公堂走了过去,他与站的最远的掾吏说了两句,后者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抬手把人放了进去。
“县丞大人,我有两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余子式觉得此时此刻,正是显出他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气概的好时候了,人不装逼枉少年啊!
“你是何人?”
“籍籍无名的人士罢了。”余子式伸手将那枚竹简递上去。
胡亥的文书均没什么文学价值,赋比兴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他一概没有,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孩子文学上唯一的优点就在于他从不写废话,也不喜欢抒情议论,但与一般人想象的枯燥乏味不同,胡亥的书简洁到极致反而透出一股正气。
那县丞看了会儿,原本平静的眸子在扫见那落款时不可置信地猛地抬头。
大秦符玺监事赵高。
余子式轻轻勾了勾唇角,朝着那县丞会心一笑。那县丞故作镇定地把书简放下了,回了余子式一个“大人放心”的眼神。
余子式轻轻点点头,一副“我真的很低调”的高深模样,对着县丞抛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那县丞压抑住眼中的情绪,镇定地回了一个“定不辱命”的坚定眼神。
于是这一幕落在在场诸人眼里,就是他们正直廉明的县丞大人抖着手中的书简,跟堂下站着的那小白脸深情对视,期间间歇性眼角抽搐。
余子式心中冷笑,常在官场飘,没一技傍身如何不挨刀?反正他也看不懂县丞眼角在抽搐些什么玩意,保持嘴角上扬精确的十五度就是了。至于这么笑的效果,谁试谁知道。
“奋!”温和的县丞大人猛地凶了起来,怒目而视正气凛然,“你可曾殴打折磨王翠?”
奋被县丞大人这一句给吼地蒙了一下,随即忙否认道:“大人,我不曾啊。”
“王翠,奋是否殴打过你,辱骂过你?”县丞大人扭头看向王翠。
王翠抬眸看向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余子式,也有些没反应过来,余子式低头手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故作不经意地划过自己的脸。王翠眼神猛地变了,扭头看向县丞,脸上刷一下就泫然欲泣了起来。
“大人,奋他的确殴打辱骂我,诸位皆能作证,我脸上到现在还留着这红印子呢!”说着王翠似乎想起什么肝肠寸断的事儿难过至极,捂脸不愿再说。
“大人,这我,我不是打她……我……”奋想起自己那两巴掌顿时就蒙得彻底,不是正扯着偷情与骗婚吗?这怎么给绕到他折磨王翠了?
“你说她脸上的红印子是不是你打的?”县丞瞪着奋喝道,“你打了没?”
“大人,我打……是我动的手,然而……”
县丞猛地拍了拍桌案,“盟约婚书还在县衙后堂摆着,你可知殴打折辱你发妻是何等罪过?”
“不是,大人,王翠先侮辱我,我实在忍不住才动手,我是想让她停下来。”奋忙解释道。
“那便是你承认你打了?”县丞眸中一片锐利。
“那……不是,大人王翠也打我了啊,我这脸还肿着呢!你带人过来的时候你也亲眼瞧见了啊!”奋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上的红印子,这王翠手劲儿比他大多了好吗?
县丞摊手无奈道:“那不关本官的事,大秦律没说这条。”
眼见着身旁的奋涨红了脸还打算争辩,余子式在一旁低头瞅着自己的衣摆冷不丁冒出一句,“小指头。”
奋本就气得说不上话,一听余子式这句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跳起来,他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真细真短。”
奋吼了句脏话风度什么全然不要了,他朝着余子式就扑了过来。下一刻余子式就侧身避开,他身旁的掾吏一把拽住了奋往回拖,余子式扭头镇定地对着县丞道:“大人,我只是形容一下我的手指形状而已,如今我怀疑这人有暴力倾向。”
县丞当下就拍了拍桌子,“把人绑起来,收监!明日实施耐刑,全部家财归王翠所有!”
听见县丞这句话,跪着的奋的第六房妻子小罗脸色瞬间就变了,她怔怔看向王翠,后者一袭黑色嫁衣,金玉加身富贵无匹。
奋被掾吏捂着嘴直接给拖走了,他拼命挣扎干嚎却是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口。耐刑说来不是什么严酷的刑法,就是剔除眉毛胡子脸上毛发而已,更多的是一种侮辱象征让人学着知耻,然而对于奋来说,耐刑却是天大的刑法,这代表着他这一生的仕途全毁于一旦了。
大秦律规定,遭受过大秦律刑罚的平民,均不得入朝为官。
余子式听着奋被拖走的声音,想起李斯誊写这一段大秦律时的眼神,半晌垂了眸。当时他怎么对李斯说来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毕竟因为一次错误毁了人一生仕途,在余子式看来有些残忍。李斯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对了,李斯听罢,放下笔抬眸看着自己,淡淡说了一句,“人非圣贤,那我来教他们做圣贤。”
当时只觉那李斯一介文臣狂狷到了极点,如今余子式却忽然觉得,其实对于秦国来说,李斯这话比他那句要切合实际多了。对于四处征战的秦国来说,开设学堂教化子民的成本太高,远没有立一条寥寥几个字的律条来得简单轻松。李斯是个真正的政治家,他知道这时候的秦国该下什么药。
等余子式回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想得太远了。收了思绪他整理了下袖子,回身往胡亥那儿走。
“等久了?”
“没有,先生很厉害。”胡亥很文静地笑了一下,少年的眼散去了阴沉与戾气,透出澄澄的光。
余子式被胡亥那笑弄得老脸微微一热,半晌说了句,“走吧。”
“嗯。”
胡亥和余子式刚走出大门,就看见王翠在那等着。一见到余子式,她上前两步,“刚才的事儿,多谢了。”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还是要多谢公子了。”
“你……”
余子式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倒是王翠先大方笑道:“我没事,公子放心。”
“那就好。”余子式松了口气,他说着这话,视线却飘向王翠身后的樊哙。
樊哙也看见了余子式的眼神,刚想上前打声招呼。忽然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从他身后窜出来,樊哙下意识一甩手,直接把那人给挥了出去。
咚一声巨响,那人脸着地,坚强地扇了扇手指,发出破碎的一句问候:“樊……樊哙?”
樊哙一怔?这人怎么知道他名字?他伸手走到那人身边,犹豫着伸手拍了拍那男人的肩,“那个,大兄弟,没事吧?大兄不是故意啊,说来你是?”
那人仰起头,吸了吸鼻血,半晌静静张口把嘴里的泥也吐出来。他扭头看向樊哙,“是我,徐……”
“嚯!”樊哙被那男人一脸的青吓了一跳,条件发射又是一巴掌把人脸扇地上了。
那男人抽动了两下手指,鼻子里的血慢慢顺着脸颊在地上静静流淌。樊哙忙伸手把人给扶起来,“抱歉抱歉,我一下子没准备好。”刚把人扶到一半,他猛地把人拎着领子扯近了些,鼻青脸肿的容貌依稀还可以看出一两丝流氓的气质,樊哙猛地皱了些眉,“是你?”
“你还记……”那男人兴奋地开口,然后樊哙啪一松手,他一头又砸在了地上,破碎声音坚强地接下去,“……得我啊?”
樊哙看向王翠与余子式,在王翠的目光下他有些局促地抓了两把胡子,“是个骗子,骗钱的,以前骗过我。”
余子式看着那男人破碎凌乱的衣裳,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眼熟,忽然他听到胡亥在他耳边低声道:“先前被乡民追堵的贼人。”
余子式醍醐灌顶,仔细一瞧发现真是刚才那嚎着“不要打脸”的狼狈男人。半晌他移开视线看向樊哙,“那我们走吧,边走边聊如何?”
“啊?”樊哙一愣,他还要去卖狗肉呢,怎么和你一起走?
“见壮士侠骨剑心,想与你交个朋友。”余子式大大方方道,说着他扭头看向王翠,“小妹你……”
王翠笑了笑,“刚出了这档子事儿,家里怕是早就乱了,我先回去照看着点。”她深深行了一礼,“多谢两位出手,王翠一介粗俗村妇,也没什么能谢的,还望两位收下。”
说着王翠解下头上金饰,樊哙与余子式之人自然不肯收,两人推卸了半天,王翠忽然把金钗往两人怀中一塞,扭头就跑了,边跑还回头笑道:“等家中事毕,王翠定亲自再谢过二位。”
那姑娘跑的还挺快,一袭嫁衣眨眼间就跑远了。
樊哙与余子式对视了一眼,随即拿着手中的金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半晌还是余子式道:“也是她一片心意,倒是不能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