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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宫人都沉默得很,时不时显露出的怯意让管小酌不住地掂量这卫氏与霍诚究竟有多不睦。
说起来,她对“卫氏”还是很有些印象的——并非对这个人,而是对这个姓。
管小酌的家世搁在天子脚下的长阳城中,算不得出挑,卫家却是目下一等一的大世家。愈是有权有势的世家便越想抓住更多的权势,管小酌清晰地记得,自己与霍诚婚事初定时,卫家曾竭力反对过,最简单可寻的理由便是她门楣太低。
那时霍诚一味地护她,自己料理了其中的一切纠葛,她对其中细由所知甚少。只有那么一次,她追问得紧了,霍诚才告诉她,卫家是想把这太子妃位、日后的后位留给自家的女儿。
那事的收稍,是霍诚半步不退,莫说把正妻之位让给卫家,就是卫家想给她塞个随嫁媵妾一同进太子府都不行,一度在长阳城中传为一段佳话,让看不惯卫家的人拍手称快。
如今这个卫氏……
管小酌坐在煖轿中,手支着额头稍稍一喟,不知一会儿怎么跟霍诚说明她是还魂来的管小酌才好、又怎么让他面对着这个看不顺眼的世家女和从前一样待自己。
罢了,忌日么,总归就走这么一遭。成则罢,不成也罢——兴许以后都没了机会便不用多想,又或者明年的忌日、再过一个三年的忌日会再有一次?
那么年月长了,他总会信的。
管小酌一边掂量着这不剩多久的时辰,一边做着长期的打算。想着想着干笑一声,觉得自己这样也够写进神鬼故事中著成一段奇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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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
煖轿落了下来,外面的宫娥轻一唤,同时眼前的轿帘揭起。管小酌朝外看了看,宣室殿到了。
她还没有在此见过霍诚,毕竟她死时霍诚还未登基。
望一望殿前长阶,管小酌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明明知道要见的那人虽是天子也是未婚的夫君,可仍旧生出些许前所未有的惧意。
一时甚至犹豫要不要入殿去见他了——方才他与卫氏刚生过不快,他显然气急,差点掐死卫氏;她现在前来,若他还是不肯信她是管小酌怎么办?还有,他若信了却害怕……可怎么办?
于是便在长阶下踌躇了好久,依稀能感觉出长阶之上的宫人都不解地看了过来,管小酌狠了狠心,还是要试一把的,毕竟……
她都有至少三年没来过人间了。
拎起裙摆,管小酌一步步行上长阶,多半时候是屏着息的,许久才缓出一口气来。
在殿门口停了脚,她朝里看了一看,视线能看到外殿最尽头,可再往里就看不清了,也看不到他。
“有劳通禀。”管小酌浅一颔首,向两旁的宦官道。
两名宦官看着她与平日大相径庭的妆容,愕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躬身一应:“诺,婕妤娘子稍等。”
那宦官便入了殿,管小酌在殿外等着却静不下心,双手互握着,手心里一点点地渗出汗来。
未过太久,那宦官就出来回了话,仍是恭敬的一欠身:“娘子,陛下说请您回去。”
果然是不想见卫氏。
她心下短短失落了一会儿,思忖片刻,又说:“有劳中贵人再禀一次,便说……我有要紧事,过了今天就晚了,求陛下务必让我说句话。”
那宦官一声“诺”应得模糊,足下也没挪动。管小酌瞥他一眼,信手摘了个耳坠塞了过去,他这才一揖,转身又入殿了。
此番多等了一会儿,才见那宦官再度折回来,笑着躬身道:“娘子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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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随来的宫人候在了外头,管小酌径自入了殿门。脚步在迈进内殿前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口气,垂眸跨过门槛。
步子轻得几乎没有声响。
待得霍诚察觉时,她已经离他的案桌只有几步远了。搁下笔,他不经意地抬头扫了她一眼,目光却就此定住。
从来没有见过卫妁这般装束。
这卫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平日里行事跋扈不说,日子过得也骄奢极了。宫中的珠钗衣料她均是要用最好最华丽的,偏还喜欢艳丽的颜色,搭上那时常浓重得过了头的脂粉香气,让他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今日怎的……
他眉头一挑,将注意力从她的衣着打扮上移开,转而意识到她似乎没有见礼的意思。没有笑意,他冷着脸问了句:“什么事?”
“我……”她上前了一步,忖度着,欠身笑道,“我有些要紧事要说,你……屏退旁人好不好?”
这个称呼……毫无恭敬,可这个口吻却柔软得让他发不出火来。一时惊讶于自己怎的忽然对卫妁有了耐心,下意识地想把她赶出去,可低头看了看手上并不算着急的奏章,竟就鬼使神差地让宫人退下了。
倚在靠背上,霍诚打量着卫妁,眼中有几分玩味,却仍神色清冷:“没人了。”
管小酌莞尔一福,仍不说有何事,悬着一颗心行了过去,觑了觑他的神色,而后大着胆子在他身边坐了下去:“诚,我……”
“卫妁。”
他的声音显然比她掷地有声。扫了她一眼,他道:“你既然知道这个称呼,就该知道是谁这样叫过朕。”他一顿,又说,“也该知道自己不配和她相提并论。”
管小酌轻一哂,低颔下首,执起茶壶在他盏中添了茶。
茶气氤氲,她手上蓦地一顿,细嗅一嗅,嗅得一阵心速紊乱,哑声一笑:“既明君也喜欢苦丁了?”
那是她最喜欢的茶,并不名贵,甚至算不得“茶”。又苦得很,他每每一见她喝就直蹙眉头,又或调侃她总喜欢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东西。
如今,他却也喝上了。
“是因为我喜欢么?”她偏头看着他,笑眼中满带探究。
霍诚禁不住地轻吸了口凉气。
“既明君别怕……”她衔了一衔口脂浅淡的薄唇,“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到这卫氏身上,但想来和忌日有些关系,所以我也没有几个时辰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任由他神色变得如何复杂抑或夹杂愤怒都不做退缩:“你若觉得我换了副皮囊还直呼你的名字让你不舒服,那我……改了就是。”
她已改称他的表字两次了。
这话听上去……实在荒唐。霍诚气恼于她如此拿小酌当话柄、拿小酌来做戏,刚要出言斥责,视线在她摘了坠子的耳垂上一扫,又再一次滞住。
少了一个?
他仍旧记得,小酌时常弄成这副“狼狈”样子。
也怪不得她,只是管家没有那么多下人,做起事来亦不像宫中或是太子府中有那么多要打点或是打赏的地方。是以她不爱戴繁复的珠钗首饰,也鲜少带那么多银钱在身上。
到太子府找他时,偶尔碰上他在议事,她就独自等着,便会碰上要打赏下人却惊觉没钱的时候。彼时她便会摘只钗子或是耳坠下来应付过去,待得他见到她时,要么发髻松了些,要么耳坠少了一个。
他不自觉地看向案头放着的一只漆盒——小酌那些只剩了一只的耳坠,还都在他这里收着。
“既明君你……信我好不好?”她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就这么几个时辰——你若不信……也就算了,待得我离开,你可别怪这卫氏欺君。”
霍诚的眉心倏尔狠狠一跳,刚因她的话语而显出的疑惑和温和荡然无存:“你倒是把话说得到位。”
险些真被她懵过去,信了这什么附体之说。
他冷睇着她,不再说一个字,连带着自己方才的动摇都觉得可笑。
他了解管小酌,知道她虽则心善,却从来不乱发善心,是非黑白她是分得清楚的,不该说情的时候决计不说情。
这“不该说情”的人里头,卫妁可排到头一个——管小酌就是因遭到卫家毒手而死,原因便是卫家想把太子妃位、后位留给卫妁。
如若连鬼魂附体之说都成了真,“在天之灵”岂不更真?她既然一直在便是知道全部事情的,又怎会给卫氏求情?
短短一瞬,霍诚笃信是卫妁有心设计,冒险做了这场戏——这倒无妨,无论宫中朝中,做戏的时候都多得很,有做成的,也有漏了馅的,皆不足为奇。
可是,他看不得旁人对管小酌不敬,更不能容忍她这杀人凶手拿小酌当筹码来算计。
“有意思。”他听似调侃的话语却是森然的口吻,睇着卫妁,悠悠道,“鬼附人身之事自古常有异志提及,但附了人身自己却毫不知情的鬼魂,倒真是头一次听说。”
“诚……”她当然听得出他这口气仍是不信的意思,心下一沉,不甘地想要继续解释,他却提了两分声凛然道:“朕说过不许你再议论小酌的事,你倒变本加厉。”
他瞧着她,这穿着当真像足了管小酌,更将她用茶、打赏的喜好打听得清楚。这不是无意而为,而是有意冒犯,甚至……是已谋划许久的了。
他思量着,眸中沁出冷涔涔的嘲讽:“学她的言行举止,也真难为你了。”
管小酌心里闷得喘不过气,咬牙不言,不知是该感念他三年来始终记着自己,还是该怨他此刻不信自己。
“来人。”霍诚沉沉一唤,目光挪向出现在殿门口候命的宦官,“传旨,卫氏大不敬,即废婕妤位,打入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