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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冷雨绵延,城内山外山青,胭脂趁着这一场大雨一早出了房门,在前苑后苑各自拉了数条晾衣绳,随后将燕南风的衣物一件件挂在绳上,雨水啪啪落下,很快将所有衣物淋透。等这一番忙下来,未撑伞的她也已浑身湿透,立在雨里打了几个喷嚏。
一楼侧房门开,碧之睡眼惺忪的探出头来,只瞧了一眼便大惊失色的冲过来,却不敢高声喧哗,压着嗓子道,“你在干什么?不是要你洗衣服吗?”
胭脂头也不回,继续将脚边木桶中的衣物一件件铺平挂上,“我正在做。”
她抚着前胸,似是喘不上一口气,“谁谁谁教你的,这些可都是公子心爱的衣物,无比贵重,怎能让你用污秽的雨水冲洗,你简直丧心病狂。”
她手上动作只停了片刻,继续挂,“我自进府门以来就没有做过下等杂役所做的事,让我洗便只有这样洗了,否则另请高明。”
她态度平平,不具备吵架的气场,碧之生着闷气回到屋檐下,直勾勾盯着她,却见院中女子并不搭理她,不住有些泄气,心底又已接受这事,便在檐下盘腿坐着直叹气。
胭脂扭头望她一眼,见她矮矮小小的缩作一团,好似过年时的福娃,但是脸却拉的一尺多长,有些逗趣。
她问:“我主子她一定不喜欢你,你又是怎么被公子带进来的?”
“这有何难?且不说皇后娘娘这座山,我公子算是半个当家了,有什么不能说了算的,改日你小姐过了门,还不是我公子做主吗?”见胭脂心不在焉只轻应了一声,她不住反问:“你又喜欢我们家公子什么?”
“你才几岁?按照礼数必须叫我姐姐。”
“姐姐,你又喜欢我们家公子什么?”
“谁说我喜欢他了?”
“那你为何过来伺候他?”
胭脂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谁说伺候他就要喜欢他?你好天真,既然你大公子是府上半个主子,我来这里也是顺着他的安排,好让他顺着看不惯我的心意,安安静静的折腾我。”
“胡说八道,公子从来不折磨自己人。”
“那我便不是他的自己人。”
碧之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忽然有些欣喜:“必然的,你当然不会是自己人了,一个花不如我已经够受的了……”她口无遮拦,当下猛然住嘴,然而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再也收不回。
胭脂已经挑眉看过来,语调起起伏伏,“哦,原来花不如也是你们的人,皇后真是狠下布局,派这么多眼线,是要毁陆公府于无形之中啊,真是……”话音还未落,从二楼阁楼飞下一只布包,正不偏不倚砸在胭脂头顶,疼的她一下扑倒在地。
燕南风有气无力挂在凭栏上,睡眼朦胧,对碧之道:“管好嘴,未时叫我起来,在此之前不准再说一个字。”说着人又滑了下去。
碧之眼眶含泪的瞪向眼眶含泪的胭脂,果然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雨后,胭脂赶在未时之前溜出锦华斋,一路奔去东苑,进苑便见陆千芊一派粉妆秀袍,美艳动人的立在院中,见她走近便遣散众人,与胭脂沿着小池塘岸走着。
“这几日燕南风有什么动静吗?”
“回主子,倒是没有,姑爷每日夜里彻夜不眠,在阁楼焚香吹箫,白日里就只睡,不曾出过苑门。”
陆千芊颔首,又道:“我得知他这些时日在查府中诸事,包括名单和账目,不知道他在算计什么,你有什么发现吗?”
燕南风查账这一事办的还算隐秘小心,为何她知道了?
“奴婢尚且近不得他的屋,他对奴婢十分介怀,目前还没有什么发现。”
陆千芊脚下一停,胭脂险些撞上去,“真的没有丝毫发现?”
“没有。”
“真的?”
“没有。”
“那你想办法进去查探查探,他是个狡猾之人,擅长攻心计,必要之时你也需做些许牺牲,”末了她淡淡加上一句,“你很清楚,世间无不好色的男子。”
胭脂望着不远处走近的小松,起身从另一扇门退出东苑。
*
几日后春意渐浓,苑内花草重生,胭脂猫腰从一阵虫鸣中钻出锦华苑,一路奔去后厨,一阵充满困意的蒸煮过后,她端起新做的糖蒸酥酪,在黄昏下往南苑赶去了。
月至高无上,将南苑外石阶上那人的侧脸照的一面清华,慕连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正看过来,面色冷淡:“又来做什么,我可不是在等你。”
一旁草木间钻出一个丫鬟,水灵灵的朝他一笑,正要扑进他怀里,扭头看见胭脂时却顿了一顿,停在当下,慕连侯目中含冷笑斜眼看着胭脂,抬手招呼那丫鬟靠近,她却惧怕胭脂,迟迟不敢上前。
胭脂顿时心明,将酥酪放在石阶下,扭头走远了。
都是对的,她自己所说的世间男子多薄情是对的,陆千芊所说的世间无不好色的男子也是对的,反反正正都是对,世间红粉多,男人却只这一个,不用计较。
她叹了口气,脚下小跑起来,想要赶快离开,尽量不去看不想看的,但却在这时被人一把拉住,回头一看却是慕连侯微喘着,眼前不太客气。
他语气不好,手却不肯松开:“你跑什么,见了鬼似的。”
她连忙抽手:“奴婢是不想叨扰了世子的雅兴。”
“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他猛地看向她,月光下一对眸子极亮,“我便知道你那日是在骗我。”
胭脂还未回想起他所指是何事,便被他一把拉回南苑,进苑门之时百里扶桑十分识趣的往外走,擦身而过察觉到是她,又是皱眉,很快甩上苑门。
苑中一展木桌被月光印的光亮,中间放着她做的酥酪,她有几分欣喜的看向他,他却撇过头故意不理睬,一把揽过瓷盅,愤愤指着一旁。
“坐下,看着我吃。”
胭脂托腮,歪着脑袋看着他,心绪剥丝抽茧,泌出一丝喜还有一点愁。
他从前好像也是如此,明明期盼,却做出不要的样子,明明不舍,却摆出厌恶的神色,多年前宁贵妃死的那个清晨,他来到凤仪亭,没有笑容,眼泪也没有。
有人抬手之间一曲终了,问他:自此后一人独过,世子一定很难过吧?
他起身,往凤仪亭外走,“母后死了玲珑宫变得无聊,所以才来听你弹奏一曲,没想到弹的平平。”
那之后古琴又起一曲,曲终后她也独自离开,鬼使神差走过凤仪台,看见他立在台下,抬头时眼眶红红,满脸眼泪,她啊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拉下台去按在怀里。
“不准发出声音,不准告诉别人你看到的,不然我就扁你。”他声音微微颤抖,是啜泣后的尾音。
言不由衷,从他十岁到如今。
如今的慕连侯抬手打了个响指,她终于回过神。
“世子这几日是在生奴婢的气吗?因为奴婢答应了世子要每日送酥酪过来,但是却没有来?所以世子就找了别的丫鬟过来?”
他咬着汤匙转过来,“你说什么?”
“世子邀约她每夜都来,却在苑门外等待,是故意想让奴婢撞见吗?”她顿了顿,“下一次你若生气要直接告诉我。”
“你说什么?”
“在奴婢这里你不必心口不一。”
她的眼睛,是一对普通的黑漆漆的眸子,有最粗糙的颜色,没有一丝月光流彩在里面,像是世上还未开刃的刀色。
他不能接受最直面的刀一般的颜色,他不该被看穿。
“我不喜欢你,滚。”
她回到苑内时已经很夜,又落万千春雨,苑上空飞起箫音。
碧之从凭栏间探出头,遥遥对她喊起来,发髻在耳边像两颗葫芦。
“你偷溜出去一定是做坏事去了,公子还等着你擦琴拭箫煮茶端水,还不上来受罚呀,公子你瞧,她还瞪我!”
阁楼平台深处传来燕南风慵懒的声音:“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不罚了。”
胭脂堆着笑踏上阁楼,“公子不要开小的玩笑了,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他头也不回,心里一番话终究成为短促一声冷笑,“谁和你开玩笑?还不过来琴拭箫煮茶端水。”
她瘪了瘪嘴,小茶烹在火上,手腕一倾茶壶险些倒了,燕南风及时用萧尾扶住,顺势在她手上轻打一下。
“一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
忙完后,胭脂和碧之一起跪坐在他身后,听他吹一曲,箫声先是绵长低沉,寂冷中透着空灵,转而高飞,一音成佛简直直逼九霄,而檐下正诗意的垂着千千万的水珠,风一过宛如玉珠帘。
良久后,燕南风身后有茶刀坠地的声音,一人轻落落软绵绵靠在他背后睡了过去,箫声便突然断了。
“公子,你看看她!”
“嘘。”
燕南风比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身子挺了挺,却纹丝不动,背后一片温热,他的吐纳随着背后那人的呼吸起起伏伏,他抬头望雨幕,将夜中仅剩的一点天光都收入眼底。
梦外是如此愁情却凄美的夜晚,她的梦里却是另一个同样的深夜,依旧是一帘垂雨,远方有雾,也有来人的脚步声。
年少的慕连侯终于找到躲在宫墙下的她,他盘腿坐下身,看看她又看看雨,少年的面容上是一派温柔。
“你为何总躲着我?”
她没有说话。
“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
她挪远了点。
“你倒是说话呀,说一句也好。”
“我不喜欢你了。”
他着急了伸手来抓她,“为什么啊?我对你不好吗?你怎么变了?”
她几乎是跳起来,扭头往雨里躲,“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离我远点。”
“你这是作甚,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何必自己淋雨。”
他走上前强行要将她拉回来,她不肯,双脚像长在了泥里,拉来扯去,宁可让小小瘦瘦的身子跌倒在泥地里,慕连侯望着她一身泥泞,是心痛也是愤怒:“好好好!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她那时到底是无知无情,竟能露出一分欢喜:“当真吗?”
他回头,眼底伤心一瞬即过,恶狠狠道:“不喜欢!再也不喜欢!”
真好,他再也不喜欢她了。
终于不怕拖累他了。
无牵无挂,死了也罢。
她趴在泥里,呜呜哭着。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她曾害怕的物是人非,终究还是物是人非,但还好,有生之年竟还遇见他,但还好,有生之年他不喜欢她,对于死而复生之人来说,这两样未变,已是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