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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先进门的是魏紫,面色沉着, 脚步急促却并不慌张。乐+文+ ..
“外头是夫人、廖夫人、宁海侯夫人并府上五姑娘,”她行一礼, 轻声道, “命婢子先通禀一声, 说是来探病。”
“姚黄可照我说的做了?”王徽闲闲地问。
“是,客人都……以为您只受了轻伤。”魏紫犹豫着点头, 神情里终于透出一点焦灼,“您——真要贴着这东西见她们?”
“不然呢?”王徽露出笑意, “摘了我可就毫发无损了, 骗人可不好。”
魏紫发急,“就说是身上受了伤……”
“嘘——人来了。”王徽摆手指指门边, 魏紫回头,刚巧见到苏氏身边的白露在那处探头探脑。
王徽转过脸, 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全露出来, 让白露看了个满眼。
白露脸一下就惨白,倒抽口气,猛地捂住嘴, 踉跄退了一步。
王徽冲她微微一笑。
白露难掩惊恐, 快步离开了。
魏紫知道再难挽回,低声叹口气,抬头刚好和濮阳荑的目光对上,后者冲她安抚一笑。
她只得安安静静走到王徽身后站好,看到少夫人已经站起身走到门边预备迎客,呼吸轻缓,步伐稳健,哪怕一根头发丝都是静的。
——罢了,这可是少夫人,行事又何曾出过差错?就不要瞎担心了吧。
正想着,衣角却被濮阳荑拽了拽,抬眼一看,却见她已从侧门走进了稍间。
魏紫心知濮阳荑从不会有多余的动作,犹豫一瞬,到底跟了过去。
此时苏氏已走到了门口,两位夫人一位姑娘跟在后头,脸色还算平静,这么短的时间里,白露也来不及跟她们说什么。
王徽屈膝行礼,头埋得低低的,“见过母亲,见过两位夫人,我伤在脸上,恐惊扰了贵客。”
客人们互相看看,脸色古怪起来,苏氏却一直纳着闷,心说走水那天晚上你不还去我那里回禀吗,当时看着好好的,怎么没几天就伤着了?
又觉这儿媳一向高深莫测故弄玄虚,心下难免不悦,淡淡道:“既没卧床,想来也不是什么重伤,垂着头作甚,快请客人进屋,莫要教人笑话。”
“是。”王徽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老实不客气就把头抬了起来。
四下里就响起一片抽气声。
苏氏和她的大丫鬟一个反应,白了脸捂住嘴倒退一步,廖夫人还算镇定,只是一下攥紧了袖口,用力过猛,精心保养的指甲崩断了一根。
宁海侯府五姑娘既嫡又幼,向来被娇宠惯的,虽已十二岁却还是一团孩气,鼻子一皱眼圈就红了,宁海侯夫人赶紧掐她一下,把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苏氏只顾喘气,已说不出话来,到底廖夫人持重,开了口,语调还有点发颤,“这、这……怎么就伤成了这个样子?”
王徽不以为意,打个手势笑道:“卧房虽小,不是正经待客之地,但两位夫人与我亲厚,想来也不拘这些礼,便请进屋坐吧,站在外头如何说话?”
夫人们互看一眼,脸色不定地进了房,五姑娘噙着泪就要停住步子,却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毕竟是侯府嫡女,娇气却不骄纵,到底还是别别扭扭进了屋,在母亲旁坐下,中间隔了个小茶几,一眼都不敢多看王徽。
客人们坐了屋里几把酸枝木扶手椅,王徽就撩起衣摆坐在了花梨木藤屉子春凳上,动作舒展,言笑晏晏,仿佛浑不觉脸上有疤,“前几日进宫,贵妃娘娘赏了几两御贡的大红袍,我没舍得喝,今日刚好拿出来招待贵客。”
苏氏本来面带嫌恶,一听此言,顿时滞住,好歹把脸上表情收了收,廖夫人和宁海侯夫人本就镇定,面上不露声色,听王徽这么说,就更带了几分笑模样,仿佛看不到那块疤一般,就开始跟王徽寒暄起来。
唯有五姑娘一派懵懂,依旧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时,一个穿着简朴的丫鬟低着头走进来,手里握了把釉里红描鱼藻纹的大肚壶,低眉顺眼道:“少夫人,茶已得了。”
王徽正和廖夫人聊得密切,就随口嗯了一声,瞥眼过来才发觉不对,皱眉道:“魏紫她们呢?”
若有贵客上门,就算是在卧房见客,也断没有让三等丫鬟出来伺候的道理。
那丫头十分紧张,头垂得更低了,结结巴巴道:“魏、魏紫姐姐……预备茶果子,怕、怕客人口渴,就让婢子先、先过来……姚黄和赵粉两位姐姐都不在,我我我不知……”
苏氏可算找到了发作的借口,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规矩!客人亲自过来探望,大丫鬟一个两个不知躲了哪处去,要教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过来——”
王徽冷冷扫了她一眼,冰冷的眼神在伤疤映衬下更具威慑力,把苏氏唬得心下一寒,讪讪然低头不说话了。
廖夫人和宁海侯夫人都有几分不自在。
王徽就道:“行了,上了茶赶紧下去。”
那丫鬟似是被吓到了,手都在打颤,头埋得低低的,举起茶壶就要给宁海侯夫人倒茶。
然而王徽眼尖,一眼瞥到壶嘴冒出的袅袅白气,当下喝道:“慢着,你这壶里竟是滚水?”
丫鬟一惊,颤抖得更厉害,显是怕得不行,慌慌张张转过身来想解释,却不防脚底绊了一下,身子一晃,茶壶已脱手飞出,滚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茶壶掉落的方向却正是宁海侯府五姑娘的所在。
五姑娘早已吓呆,整个人完全动弹不得。
宁海侯夫人骇得尖叫一声,茶壶去势极快,她坐得虽离女儿最近,中间却还隔了个茶几,根本来不及施救,眼见五姑娘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就要毁在那滚烫的茶壶之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王徽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手把小姑娘搂到怀里,一个闪身避开,又一手猛地拍在茶壶肚上,硬生生将它击飞了一段距离,只听咣当一声响,茶壶摔在无人的空地上,碎瓷和茶水溅了一地,上好的大红袍就这般作了废。
王徽却已抱着女孩在门边稳稳站住了脚,一手将她揽在胸前,一手缓缓抚摸她绒绒的发顶,柔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不怕……”
五姑娘紧紧搂着她的腰,小小的身子还在颤抖,此时悄悄抬起头来,就撞进了王徽柔和的目光里。
王徽在卧房见客,仓促间也未及换衣服,就穿着居家的素面宽袍,未施粉黛未扎螺髻,只在脑后绑了高高的马尾,轻裘缓带,行止间自有一段潇洒风流,那半边脸虽爬着坑坑洼洼的丑陋伤疤,却完全无损于那张脸庞轮廓的英挺。
阳光斜斜照过来,给那挺直的鼻梁镀上了一层金边。
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在疤痕衬托之下,美的更美,丑的更丑,妍媸对比如此鲜明,却又奇异地糅合在一起,就让那张脸拥有了某种深沉而诡异的魅力。
……竟是再也不觉得害怕了。
小姑娘呆呆望着王徽嘴角的笑意,忽然双脸生霞,一颗心跳如鹿撞,忙忙地从她怀里挣出来,婷婷袅袅行个礼,就一头扎去了母亲怀里。
宁海侯夫人只道闺女是吓着了,自己也吓得厉害,连忙一把搂住着意抚慰。
却只有王徽看到了小姑娘红透的耳根。
她一哂,并未放在心上,转头看见倒茶的丫鬟已吓得瘫软在地,就沉声道:“不长眼的蠢东西!滚出去,待会客人走了再发落你!”
那丫鬟抖如筛糠,礼都忘了行,连滚带爬跑出去了。
宁海侯夫人眼眶微热,深知王徽刚才护着自家闺女躲过了怎样一场大难,本来心里对她那张疤脸还有些嫌弃,此刻却只有感激和难过,自家女儿逃过一劫,这位少夫人却……
遂起身郑重一礼,低声道:“多谢世子夫人仗义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一面督促女儿,“小五,还不快给少夫人行礼。”
王徽自然是侧身不受,笑道:“原是应该做的,夫人切莫多礼,可不折煞我了?五姑娘方才已行过礼了,不碍什么的。”
五姑娘到底还是又给王徽行了个礼,只是眉梢眼角全是红霞,虽然年幼,已能看出几分日后的丽色。
坐下之后,又时不时拿眼角偷瞄王徽,早已不是先前那副吓得退避三舍的模样,倒含了几分娇羞。
王徽摸摸鼻子,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打定主意以后不能再和这位侯府小姐见面了。
一时魏紫又捧了茶水点心进来奉上,洒扫一番,一通致歉不提。
廖御史家风清正,廖夫人也从不会以貌取人,初时只是被王徽脸上的疤吓着了,加上心里本来就颇为欣赏王徽,此时也就彻底放开,笑道:“你方才这身手可是利落,从哪儿学来的?”
言语间竟已颇为随意。
“身子骨一向孱弱,怀仁堂郎中常年请脉,便教了我一套五禽戏,闲来无事,多动换动换,也能强身健体。”王徽笑着谦逊。
苏氏看着儿媳又开始左右逢源,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明明脸上都落了那么丑的疤,怎么还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讨嫌样子?忽然心中一动,脑筋难得灵光一回,脱口问道:“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打量着也就是这几日伤着的吧?怎的这么快便彻底愈合了?”
王徽笑容不改,转向苏氏,慢条斯理道:“怀仁堂杜老大夫悬壶济世,堪称国手,几服药下去,外敷内服,媳妇这伤自也好得快,只是脸上疤痕恐难祛掉了,但老大夫仁心妙手,自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领会。”
一副理所当然、事实如此的样子。
再给苏氏一万个脑子,她也不会想到这不过是媳妇自己贴的一块东西而已,只觉媳妇如此笃定,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莫非那老郎中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
她心里还有些怀疑,但王徽积威日久,她潜意识里竟已有些习惯儿媳这种强硬的作风,一时就有些摇摆不定,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另两位夫人自然没那么好糊弄,但大户人家,深宅大院的,哪家没有自己的一点阴私秘辛?虽说王徽这事是奇特了一点,这么重的伤几天就能痊愈明显是胡扯,但也没妨碍到她们自家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方是正理。
两位夫人就各自捧了茶去喝,装没看见。
至于五姑娘则依旧红着脸儿垂着头,时不时飞一眼俊逸的世子夫人,自然全没留意大人们在说什么。
过不多时,两位夫人就起身告辞,王徽将人送到屋门口,借口伤处还吹不得风,便没再往外送。
唯五姑娘最后站住脚,脸蛋发烫,看向王徽,眼睛却亮晶晶的,忽然娇声道:“少夫人莫要难过,你虽留了疤,但在宛宛心里却是最好看的。”
神情娇憨纯稚,天真里又带了三分少女的妩媚。
——原来闺名叫作宛宛。
五姑娘说完就羞不可抑,虽然心里也有点纳罕自己为何如此羞涩,但还是不敢再去看王徽了,躲去母亲身后,背转过身,微微露出一把蓬松的秀发。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王徽清清嗓子,微笑道:“多谢五姑娘宽慰,我已心领。诸位慢走,这便不送了。”
说罢点点头,再不等众人答话,便关了房门。
隐隐听到外头传来声音,不知是哪位夫人在说话。
“……虽不合规矩,倒透着股潇洒,只可惜那张脸到底……”
“那么大一块疤,却半点颓唐不见,言谈自若,真真难能可贵……”
王徽不再去管门外事,只推开了碧纱槅扇。
豆绿和扶柳在里面,主仆两人都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都看见了?”王徽就问。
豆绿和扶柳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摇头道:“少夫人胸襟风度,远非我等所能及。”
王徽信步走进去坐在床上,看着豆绿的眼睛道:“方才之事,我这身功夫确是有一定作用,若非救了那侯府姑娘,恐怕还得不到她们真心的好感。”
“可如果我一开始就表现得畏畏缩缩,深以自己伤疤为耻,愁云惨雾让人见了就不喜,那可还会有后话?只怕说不了几句,客人连屋门都不会进,就要被我腻味回去了。”
“更何况,他人的好感不过是锦上添花,我们要的也就是面上的客气敬重而已。只要你自己瞧得起自己,矫首昂视行端坐正,便算貌若无盐,也不会有人看轻了你,更不可能当面给你羞辱,明白吗?”
“你所求不过是毁容之后世人也能如常待你,不会将你目为异类。但豆绿,我今日便把丑话搁在这儿,你脸上的疤这辈子也都去不了了,便算是旁人唾手可得的如常相待,于你而言也并不容易;若想得人敬重,那更是难上加难。”
扶柳已经被说懵了,一脸呆怔,看看主子又看看王徽,不知所措。
豆绿脸色却有些发白,手里帕子已绞成了一团,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王徽顿了顿,又问:“宁海侯府五姑娘临走时对我说的那句话,听见了没有?”
豆绿抬眼看她,默默点了点头。
王徽舒口气,站起身,深深看了豆绿一眼,“是自暴自弃一辈子在阴影里苟活,还是痛定思痛迎难而上,让世人哪怕对着你脸上的疤都要称赞你沉鱼落雁——你自个好生斟酌。”
豆绿抿唇不语,睫毛却不停上下颤动,喘息微微急促,眼睛深处却似有光芒流转。
王徽知道她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点了点头,起身朝门口走去。
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来,微笑道:“有句话你且记着,人这一辈子啊,要么就让所有人都爱你,要么——便得让所有人都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