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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十九年五月初六,帝都凤华,醉霄楼。
门扉被轻带掩合,一扇彩绘折屏映入眼帘,入目是繁花草木、青石池鱼相映成趣,苏辰砂越过屏风便见菱窗竹帘,轻纱飘浮,细碎的光斑碎裂成颗颗璀璨夺目的稀世水晶被零散地镶嵌在花梨方桌的边角。
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热气升腾,水雾氤氲,两只青瓷杯被搁置在方桌的两端,整幅构图宁静悠远,好不雅致。
坐在左方的男子见苏辰砂来到,眸子一亮,即刻起身拱手道:“这位想必便是辰公子了,久仰大名,在下银决,奉我王之命前来。”
“在下确是苏辰砂,银决大人自远而来,舟车劳顿,苏某招待不周,还望银决公子切勿怪罪。”苏辰砂袭了天青色的袍子,一如被烟雨渲染般沉静和顺。
“银决不敢,能得辰公子接见银决甚是荣幸。”苏辰砂这才细细打量了银决一番,只见他身姿刚劲挺拔,眉目间却是恰好相反的清朗俊逸,举手投足间皆有潇洒利落的风范。
“苏某如今不过一介布衣,银决大人如此说倒叫苏某有些惭愧了。”苏辰砂摇头轻笑,“大人,我们坐下谈吧。”
“好。”
苏辰砂算是尽地主之谊,特地吩咐李霁准备了今年刚从苏州采摘运回的洞庭碧螺春,以清晨收集之雨露煮泡而成。他执壶倾倒,银澄翠碧的茶水犹如涌泉从壶嘴汩汩流出,泻入青瓷杯中,依稀能瞧见自己温润的眉眼。
“银决大人,请。”苏辰砂敛袖并指示意他品尝,自己也端起青瓷杯来轻呷一口。
银决端了茶水在鼻下轻嗅,果真是清香幽雅,且色泽碧绿,他以袖半掩喝下一大半,回味甘甜鲜爽,不禁赞叹一句,“果真好茶。”
“银决大人若是喜欢,日后便多携一些回北漠。”苏辰砂见他饮去大半,又执了壶为他斟满。
“那银决在此多谢辰公子了。”银决抱拳以敬,苏辰砂也只是淡笑点头,并未多言,“只是这次来南朝,主要还是为了那件事。”
苏辰砂自然知晓他话中之意,凝视着眼前腾升的热气,茶水的甘香让他心神舒爽平静,于是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关于贵国十五年前遗失的公主一事,确有眉目,但苏某不敢冒然断定,所以才派人传信至北漠。”
“那女子此时在何方?”银决闻言情绪显然激动起来,他一守握拳摁于桌上,模样是既期待又紧张。
“她现下在我府中,不过此事说来话长,银决大人需听苏某慢慢道来。”
银决缓缓点头,“辰公子请讲。”他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了苏辰砂所言的一词半句。
苏辰砂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银决,包括刀鸑鷟身中九幽圣教摄魂钉之毒一事,只见银决的眉峰蹙的愈发深沉了去,终是忍不住开口向自己问到:“那她现在可有生命危险?”
“大人不必担心,苏某近段时日以来已经找到了暂压毒性之法,阿梨也一直照着药方服药,并无大碍。”稍作停顿,继而道,“不过,若是要彻底解除此毒,除非寻到这世上命格至阳至纯之人,饮上一碗他的心头血方可性命无忧。”
此言让银决心头一紧,“这么说,她现在也可能随时会毒性发作?”
“没错。”苏辰砂垂下眼帘,神色不若方才那般淡定悠然,眉头深锁,眸色黯淡。
“那么银决敢问辰公子,何谓至阳至纯?”银决内心焦虑不安,迫切地想要为他心中或已认定的公主寻得解毒之法。
“《周易》中解到九,谓阳爻;五,第五爻,指卦象自下而上第五位,五为奇数,为阳。九五既为极阳极盛之象,苏某以为只有一统天下之人方可称之为至阳,而这于至纯,苏某如今还未有头绪。”
“这么说来连辰公子如今也束手无策......”银决面色沮丧,不禁垂下头去。
“苏某相信事在人为,阿梨她心性纯良,定不会因这阴毒之物丧命。”苏辰砂一手攥在宽大的袖袍之中,神色坚实可信。
“银决在此代我王多谢辰公子。”
苏辰砂却因此话摇了摇头,“其实最初我与她也不过各取所需罢了。”自嘲一笑,“不过与她相处,苏某愈发觉着她风趣幽默,更为可贵的是她身上有着超出她小小年纪的坚韧与勇气,让苏某甚是钦佩。”
“辰公子言重了,辰公子想要弄清的真相同样也对公主的身世与经历有着莫大的帮助啊。”银决见苏辰砂眉目间似对他自己的初衷有所愧,急忙出言宽慰。
“多谢大人反倒出言安慰苏某。”银决眸中的真挚与诚意叫人难以忽略,苏辰砂确是十分感谢,“苏某还要告诉大人一件事,阿梨她似乎有意想要离开苏府,苏某心中已为她寻了再合适不过的去向。”
“还望辰公子明示。”
“由于现在还不能断定阿梨她是否真的就是贵国十五年前遗失的公主,所以苏某想请大人扮作苏某为她安排的护卫在她身边保护她,如此也方便大人从蛛丝马迹中寻得证据证明阿梨确是荆漠公主。”苏辰砂看上去犹如处身事外,一副隐逸出世之感,实则精心筹谋,步步规整,才能在这般情境下想出一个完全之法,“当然,在事情还未弄清之前,还望大人就先莫要向阿梨提只言片语,以免让她多心,恐她受惊。”
听罢,银决赞同地点点头,“辰公子所言极是,那么便按照辰公子说的办,只要能够将王带回公主身边,银决但凭辰公子差遣。”顿了顿,“只是不知辰公子为公主觅得的去处是?”
“穹玄山庄。”
刀鸑鷟在府中闲的无事,苏辰砂的话心上挥之不去,一边又一遍地在心头萦绕,使她眼前所浮现皆是苏辰砂那时暗沉忧伤的眉眼,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做之决定是否真正对苏辰砂有益。
沉闷之感压迫着她的感官,她觉着此时犹如将自己的心浸溺在汪洋大海之中,任由它随着巨浪翻腾被推来阻去,被拍打重击,在深不见底的海中沉寂,永不见天日。
她就要被愁绪淹没,刀鸑鷟身体猛地离开凳子,她再也受不住了,她破门而出,冲进院子里,却被从天而落凉意惊的回了神,只见豆大的雨滴落在她的左肩,沿着白裳的纹理向四周浸湿开来,她伸出素手妄图接住这无根之水,“下雨了。”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想到的便是苏辰砂,她隐约记着苏辰砂出门之前并未带伞,于是她冲进屋中,再出来时已撑了一柄十六竹骨伞,前脚才将踏进雨中,便被一片玄黑遮了眼。
“这是要往哪里去?”这清冷的声调......她抬首,水蓝的眸子对上他黑曜石般的瞳仁,本该是叫人冷寒的,但刀鸑鷟却觉着在他眸子的深处,有热意。
秦羽涅撑了一柄同是十六竹骨的伞,玄黑的伞面,纯白的梨花,他将手轻挪,便将同样撑了伞的刀鸑鷟一道遮在了其下。
霎时间,风住雨停,天地幽幽,这暗夜的梨花瞬息绽放,把他二人紧紧地包裹在了这片静谧致远的尘世间。
他好似为她挡去了这世间所有犹如晦涩风雨的无休纷争,以伞为契,护着她消瘦单薄的身躯。
“慎王殿下。”刀鸑鷟轻声唤他,福了身子向他行礼,这男子清清冷冷地目光在她面部不曾离去,她似受惊般不敢抬起头来再看他,只偏过头去眼睛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叫旁人看去倒像是她靠在秦羽涅的怀中。
“想来是去找辰砂吧。”秦羽涅见她神色躲闪,似乎是怕了自己般,便自问自答,也不在意。方才进门之时,便听府中婢子相告,说苏辰砂今日有要事在身,不在府中。
“嗯。”刀鸑鷟点点头,心中却暗自猜测他为何知晓。
“先进屋吧。”话音落了,却见刀鸑鷟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似是在纠结徘徊,不敢违抗自己的命令却又一心只想要去寻辰砂,“辰砂他向来有苏越伴在身侧,你不必过于担心。”
此时,刀鸑鷟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但内心却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是啊,公子他又何时需要自己瞎操心呢。
她心中空落,气馁地将手中的竹骨伞一收,转身进了屋。
“你可是在怪我拦你?”秦羽涅收了伞坐在桌边,提了茶壶倾倒茶水为自己暖身。
刀鸑鷟站在门边,心中五味杂陈,但却着实未将自己情绪突变赖在秦羽涅身上,只是答非所问,“慎王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此?”
她看着秦羽涅从茶盘中执了另一个茶杯出来,修长的手指按在盖上,一杯茶水瞬时被他倒了满杯,“过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方才在雨中站了许久,虽说有遮蔽之物,但到底受了湿意,凉风吹拂,此时确有几分寒冷,她走近桌边,拿起秦羽涅倒满的茶水,一饮而尽。
“慎王殿下为何到此,还是不愿相告吗?”刀鸑鷟将杯盏掷在桌上,不知为何生出几分怒气,如此看来方才倒真像是在与秦羽涅怄气了。
“我至苏府,自然是为找辰砂。”他这人向来不爱拐弯抹角,确也没有要刻意隐瞒她之意。
“公子他白日里便出去了,现在日落西山,他也还未回府,慎王殿下不如隔日再来吧。”她知晓自己是在与自己过不去,索性坐下来出口赶人。可她想要赶走的这人却是南朝的六皇子,此份勇气怕是也只她刀鸑鷟一人了。
“无妨,本王在此等他便是。”秦羽涅却也不恼,执壶又将二人的杯中倒上温热的茶水,只见此时房门被风吹开一角,屋外的雨声落在青檐黛瓦之上,滴答作响,在房檐角顺势而下串成透明清澈的珠帘,他二人静坐在屋中,似与屋外风雨相隔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