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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许长安完全没想到薛云深会哭。
豆大的泪珠,从狭长眼眸里滚落,流经泪痣,淌湿了微微有些消减的脸颊,再沿着线条越发明显的尖削下巴,冰冰凉凉地砸下来,砸得许长安心脏抽痛。
他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没摸到半块手绢,只好从被子伸出手,用洁白的里衣袖子,动作轻柔地替薛云深擦了擦眼泪,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好端端的,哭什么?”
薛云深闻言,哭得更凶了。
眼泪好似不要钱地坠落下来,间或夹杂着几个哭嗝。
许长安无声叹了口气,他半撑起身子,虚虚靠着床头的围栏,而后展臂将哭哭啼啼的薛云深拥入了怀里。
“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么?”轻轻拍着薛云深的后背,许长安道。
“以后不许你再随便掏出生命力了。”
自恢复人形见到许长安体内那只剩拳头大小的生命力起,再加上其余几人闪烁的言辞,猜到原因已经哭了快半个时辰的薛云深,话里带着清晰的鼻音。
“那万一下次你遇险事态紧急怎么办?”
许长安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轻松,口吻颇为玩笑。他听薛云深嗓子都哭得有些哑了,便想逗他笑一笑。
“不会。”
薛云深毛茸茸的脑袋窝在许长安怀里,此时猛地拔.出.来,险些直接磕上许长安的下颌骨。他凝视着许长安的眼睛,认真又严肃地道:“你不会再遇到那样的事情。”
许长安笑了下,刚准备顺着薛云深的话附和两句,却又听见他接着道:“即便是发生了,你也不许把生命力掏出来。”
“在这里,”泪痕未干的薛云深抓起许长安的手,用力摁到了自己胸膛上,“没人比你更重要。”
许长安微微一愣,紧接着几乎是窘迫地避开了薛云深灼灼逼人的目光。
“放开我。”耳尖染上绯红,许长安不轻不重地推了薛云深一把。
“不放。”
薛云深不明所以,他盯着许长安白中透红的脸颊,下意识搂得更紧了。
许长安连着推了好几把,薛云深纹丝不动。
最终被尿意和羞意憋得恼羞成怒的许长安,蓦地拔高了嗓门:“让不让我去如厕了!”
原本旖旎的气氛登时销声匿迹,薛云深静默半息,呐呐地松开了手。
许长安把他往旁边一搡,急匆匆地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走了。
舒舒服服地进行完一泻千里的活动,许长安洗过手,从净房出来,便见到薛云深在走道里等他。
“咳,”约莫觉得被等出恭有些难为情,许长安不自然地干咳声,尽量言辞正经地道:“回去吧。”
薛云深没说话,只走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许长安刚打算抽出来,转而又想到薛云深方才哭哭啼啼的样子,顿时有点左右为难。
任由薛云深牵着,这一路回去,可是要经过数不清的士兵。若是抽回手……许长安抬眼偷偷睨了眼薛云深的下巴处的泪痕,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到底还是被牵着走了一路。
回到房里,被勉力压制住的恶心与头晕眼花再次汹涌袭来,许长安看不清路,免不了跌跌撞撞地磕绊了一下,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了四面朝天。
“长安?长安你怎样?”
薛云深焦急的声音在许长安耳边响起,许长安摸索着扶着椅子坐下来。他含糊不清地应了声没事,只觉得脑袋被薛云深嚷嚷地生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而后温暖且指腹柔软的手指贴了过来,接替了许长安的手,继续揉按着。
许长安舒了口气,觉着好些没多久,又感到有冰冷的液体滴了下来。
“……他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
绝望的念头一闪而过,许长安不知怎么地,或许是身体虚弱,或许是头疼的缘故,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他烦躁地打开薛云深的手,而后猛地把薛云深一推。
“烦死了,不许哭了!”
不耐烦的咆哮与*重重砸上木板的闷声同时响起,许长安抬手圈住呆愣住的薛云深脖子,踮起脚准确无误地亲了上去。
薛云深细长的眼眸当场瞪圆了一圈。
不过,未多经练习便突然袭击的后果,免不了是牙齿磕到了唇肉,唇肉碰到了牙齿。
按了按磕痛的嘴唇,许长安瞄到薛云深微微瞪圆的眼睛,当即色厉荏苒地吼道:“瞪什么瞪啊?再瞪我亲唔——”
话音消散在覆过来的柔软嘴唇里了。
薛云深左手搂住许长安的腰肢,右手扣住他后脑勺,将他整个人往上略微一提,紧接着温柔又不容置喙地吻住了他。
许长安支吾两声,起先隐隐绰绰的抗拒,很快就消散在薛云深颇有技巧的深吻中。
丢盔弃甲的许长安,甚至头一回主动松开了牙关,回应了薛云深……
渐渐地,狭窄的卧房里响起了暧昧又急促的喘息,薛云深将许长安推到墙上,笔直的长腿不由分说别进了许长安双腿间。许长安被这类似于禁锢地姿势弄得有些不安,忍不住推了推薛云深。
王妃尚未开花成年,薛云深只能按耐住渴望退后半步。他低头在许长安被啃咬通红的唇上啄了口,而后低声道了句:“长安。”
许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企图避开薛云深的亲吻,却再次被指骨分明的手指将脸拨了过来。
薛云深捧着许长安的脸,亲一口,喊一声许长安的名字。再亲一口,再喊一声许长安的名字。
静谧的室内,只听见“啵”与“长安”两声交错。
这么一番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势下来,饶是自诩面皮如铁墙的许长安,也经不住了。
薄红从他脸颊蔓延到耳根,又从耳根陆续往下,逐渐将他裸.露出来的小半截脖颈全都染上了胭脂色。
“够了!”最终还是许长安先承受不住,一把堵住了薛云深胡作非为的薄唇。
感受到掌心的温热,薛云深停了下来,他困惑地直视着许长安,精致朦胧的眼睛里,又有些湿漉漉的泪意。
许长安被他的目光盯得心肠都软了,不由略略松了些捂紧的力道。
察觉到许长安的松动,薛云深立马揪住机会得寸进尺。他直接扒拉下来许长安的手指,再次低头吻住了许长安的唇。
坦白来说,要不是那群被关住的马贼不死心,企图制造幻境来逃跑的话,许长安和薛云深估计要窝在房间里玩一整天的你亲我我亲你的游戏。
听到外面传来的喧哗,许长安匆匆结束了深层次交流,拉着明显意犹未尽的薛云深,去了船只第三层舱室。
被幻境迷惑住的,是一个掌管牢门钥匙的校尉。许长安与薛云深两人到的时候,校尉正夹在红衣裳的幼童和吉祥之间。
由于才和薛云深唇齿相离不久,这回许长安轻而易举地看清了马贼大哥,即红衣幼童的额间,竟然空无一物。
许长安好悬没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先看了看吉祥,吉祥额间的是一朵菌盖白色的蘑菇。转头又看了看校尉,校尉额间是开着黄色小花的婆婆丁。最后转头再来看红衣幼童,结果依然是空荡荡的洁净。
“他的花呢?”许长安问。
薛云深目光顺着许长安的视线望过去,当即明白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的是什么了。
“他花苞在七岁时被切除了。”薛云深解释道。
许长安闻言错愕地侧过头:“所以他永远是长不大的模样?”
薛云深嗯了声,仿佛知道许长安接下来要问什么似的,接着道:“这株曼珠沙华,已经快年至不惑了。”
年至不惑,那就是快四十岁了。
许长安神色颇有些复杂地重新投去视线。
与吉祥胶膈住的幼童,包子脸大眼睛,模样不过七八岁,却束着成人的发髻,衣裳亦是老成庄重的样式,浑身打扮看起来完全不像孩童。
事实上,也的确不是孩童。
许长安想起当初听他爹提过的,在大周若是无缘无故嗅了人家正开着的花,是要负责娶人家的。
“他是不是……”许长安欲言又止。
“没错,”听了一耳朵墙根的吴将军叹息一声,插话道,“他被处以过割刑。”
割刑,即切除花苞,使成年的再不能生育,未成年的永无成年可能。
吴将军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的幼童,与神色轻松的吉祥,目光却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更久远的曾经。
“他叫卷云,是当年我家乡那边远近闻名的人物,三岁能诗,五岁可赋,模样又生的精致,不知道引得多少人嫉妒。”
“当时,有家方姓人家和他家交好,说是世交也不为过。那方姓人家也有个和卷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却天生愚笨,五岁才学说话。”
“若是没有卷云,方家人顶多叹孩子不争气。偏生有了卷云珠玉在前,日积月累,方家人终究控制不住嫉恨交加,常常下死手鞭打自己的孩子。”
“后来那孩子被打怕了,连夜逃了家,第二天就被发现淹死在河里。方家人又惊又痛,又悔又恨,这时再看见前来吊唁的卷云,便毫无理由地将怨恨迁怒到了卷云头上。”
“谁也没料到看似和和气气的方家人,性格竟然那么歹毒。他们想了个法子,以自家早夭的孩子做借口,骗卷云前来,而后故意用迷香迷倒他,将他放到了一株正开菌的蛇头菌旁边。”
“卷云醒来,被方家人喊来的官兵,正好看到他鼻子从蛇头菌菌盖擦过。”
说到这里,吴将军顿住了,显然有些对蛇头菌不适。停了片刻,吴将军继续道:“不说蛇头菌模样有多丑陋不堪,单是遭熟人设计陷害,就足够打击心高气傲的卷云了。在铁铮铮的事实面前,卷云含冤选了被切除花苞。“
“后来卷云与方家人反目成仇,不久后举家迁走。若不是来了四海波,见到和幼童时期一模一样的卷云,我都快要忘记这事了。”
吴将军的话说完,对峙的卷云与吉祥也随之分出了胜负。
未成年的曼珠沙华终究抵不过已经开花成年的裸盖菇,吉祥胜了。
杵在两人之前的校尉,在胜负初分的刹那,已昏了过去。吴将军一边指挥人将校尉抬走,一边给关卷云的笼门又上了两道锁。
逃跑失败的卷云,抬头盯着吴将军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出声道:“你是不是小屋子?”
吴将军怕中计没应声,卷云等了会儿,没等到答复,失望地垂下眼睛,重新退进了深重的黑暗里。动作间,带动脚上的精铁镣铐哗哗作响。
从第三层舱室出来,许长安想到之前四海波对战时,心心念念惦记的除虫剂,没忍住同薛云深提了提。
“你说灭魔药?”薛云深侧头看了眼许长安,言简意赅道:“那东西不能用。”
许长安眉头一皱,不由追问道:“为什么?”
“以前魔物袭城,经过处如风卷残云,寸草不留。先帝责令太医署,日夜研制,终于调配一方□□,喷撒在魔物身上,可令魔物中毒而死。”
许长安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后来发生的事。
“魔物身死,躯体腐烂在泥土里,导致一整座城的泥土,都变成了黑色。数不胜数的植物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举家迁徙。”
薛云深抬手替若有所思的许长安捺下他鬓间被海风掀起的一缕长发,然后道:“那座城,正是我们此行要经过的地方。”
整个彩云间都大名鼎鼎的荒芜之城——芜城。
灭魔药的话题到此结束,许长安凝眉思索上辈子有哪些杀虫剂有可能在大周朝研制出来。他心里想着事,眼睛就没看路,结果跟着薛云深走了没两步,就听到了一声痛哼。
吃完整整一袋子糖果的小银龙遭了秧。
“抱歉抱歉。”许长安连忙表示歉意,他将抱着尾巴的小银龙从地上捉起来,企图查看一下它的伤势。
奈何小银龙用短短的前爪捂住尾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眼见许长安还要试图撩起小银龙的尾巴,旁边忍无可忍的薛云深,倏地劈手夺过小银龙。
“别扔!它不会游泳!”许长安吓得声音提高了两倍。
可惜还是迟了。
薛云深一甩手,小银龙在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银线,而后径直坠进了海里。
面对许长安质问的目光,薛云深无辜道:“你喊慢了。”
许长安:“……”
许长安决定暂时不跟薛云深计较,他急急忙忙地冲到船边,果不其然地看见不远处浮起了一道随波逐流的银线。
劳烦伙头兵再次将小银龙捞起后,许长安将它晾在了甲板上。没过多久,呛水昏迷的小银龙幽幽转醒,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仙人球、牡丹花、水草、哦加起来也不足以畏惧。”
似曾相识的对话,让许长安确定小银龙又开始了每七息的记忆更新换代。
“你是所有事情都不记得了,还是只记得你元神进入这条小龙之前的?”
良久,发现许长安等一伙植物人无法构成威胁的小银龙,一边冥思苦想许长安身上莫名的熟悉感,一边在铜盆里苦苦挣扎。听到问话,它将爪子搭在铜盆边缘,喘气道:“后者。”
“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穿过界壁来到彩云间的么?”许长安又问,“如果你不记得,就算我把你送到了界壁边缘,岂不还是白搭?”
小银龙晾干了前爪,又放进水里刨了几下,道:“界与界之间的界壁很难打破,也很少能有人通过两个界之间的双层界壁。你问的前一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后一个问题再说。”
顿了顿,小银龙补充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能不能回去?”
被迫与薛云深挤在一张椅子里的许长安,点了点头,转而又想起一件事来。
“当初你说多年不见,彩云间的人越来越脆弱不堪,这不是意味着你以前来过彩云间?”
“我说过这话?”小银龙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记得?”
许长安:“……”
“又来了。”许长安崩溃地想。
探听更多关于彩云间的事情失败,此时偏离原本返程航线的帆船,经过几天几夜的航行,已经离当日第一次捞到小银龙的位置不远了。
这日,吴将军看了看天色,转头吩咐落帆。不久后,一场大风暴来临。许长安窝在卧房里,被海浪颠簸得脸色异常难看。
至于和他半斤八两的薛云深,也已是面无人色了。
这个时候,许长安无比艳羡至今还未恢复人形的许道宣。
三绿色的魔鬼仙人球,被海浪颠得从木桌上坠落下来,连咚的一声都没发出,坚硬无比的刺就直接扎进了船板内,之后固若金汤的城池般巍然不动。
同样怡然自乐的,还有已经学会游泳的小银龙。
窝在装满水的铜盆里,小银龙闹腾地水花四溅。
终于,风暴停歇了,许长安蓬头垢面地被薛云深扶起来,还未来得及整理衣襟,吴将军先过来敲门了。
“殿下,小公子,”吴将军在门外道,“界壁边缘到了。”
分别的这日,亦同样到了。
“不急,先束发。”薛云深拉住了眉宇间略有忧色的许长安,然后扬声对门外吴将军道:“一盏茶之后再来。”
吴将军踌躇了片刻,最终确定了自己没胆子再催一遍的事实,悻悻地回去了。
薛云深替许长安梳了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又慢条斯理地将发簪插入其中。许长安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唤了句“云深”。
说来与小银龙认识也不过半月,却因为同是重生的缘故,恍然间有种相识半生的错觉。
相识半生,便无论如何都算得上老友了。而老友分别,总归多少有些离情难忍的。
除此之外,许长安还担心另外一件事。
界壁无法打破,若是小银龙还找不到回它那个界的其它办法呢?
许长安这些隐忧,薛云深一点也不能感同身受。
他非常讨厌那条会说人话的龙,好不容易盼到它要滚蛋了,此时十分开心,半点都不能体会什么叫做离别愁绪。他开开心心地应了声,从背后拥住许长安,兴致勃勃地问:“你看这个发髻好看吗?”
许长安无精打采地瞄了眼铜镜,随口敷衍道:“好看。”
得了夸赞,薛云深很是高兴,又拉住想要起身的许长安,将他从头至尾地再折腾了一遍。
最后等了老半天的吴将军,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敲门。
“殿下,小公——”
这回门只敲了一下就开了,吴将军看到开门的许长安,不由愣了下神,紧接着又被怒目而视自己的薛云深吓得赶紧收回了目光。
从吴将军手里接过小银龙,许长安走上了甲板。
“你真的不跟我回临岐吗?”许长安问。
小银龙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反问道:“托你的福,你家那朵牡丹花已经恨不得拿我放火上烤熟了,还跟你回临岐?”
圈养一条龙的梦想再次破灭,许长安摇头叹息一声,扬手把小银龙掷了出去。
“喂——”
小银龙愤愤不平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吴将军探头看了眼,瞧见它飞快地游了圈,半撑起了身子。
“既然教过你剑招,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虽然我不见得会记住你叫什么名字,也不见得还能记得收过你这个徒弟,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得替我留着那个酸酸甜甜的糖果。”
还以为它要发表临别感言的许长安:“……”
“知道啦。”许长安应了声,接着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道:“那师父您慢走,恕徒弟无法再十里相送啦。”
无论如何,小银龙,不,沈炼教过他是真,救过他也是真,这一声师父,沈炼当之无愧。
见状,吴将军楚玉等人,也板板正正地鞠了个躬,齐声道:“祝阁下一路顺遂,早日返回白玉京。”
小银龙摆了摆尾巴,好似挥手告别,而后往下一伏身,复又重新投入到了海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