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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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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落霞谷一场大战,贪狼人元气大伤,国师和王上双双战死,八大贵族部陷入争抢王位的内斗,终是无力再与大夏抗衡,只能狗咬狗窝里斗一路退出九州。持续了几年的南北分治终于结束,天子得以归京,而无需再困囿于荆州的一个小小城镇。

    袁熙伤养好之后回到江东,收拾庶兄和继母留下的烂摊子,听说他继母知道儿子死后哭天抢地,觉得生无可恋,最终决定为袁公殉葬。不过她这殉葬到底是否出于自愿,也无人得知了。袁熙以雷霆手腕重新掌控江东,却做出一个让人瞠目的决定——他竟然将军权归还给了朝廷。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朝廷早已名存实亡,天子不过是个摆设,真正说的算的是那位不足而立的定国大将军。军权归还朝廷是怎么个意思?难道说袁熙甘愿对荆州陵氏俯首称臣?要知道,以江东的实力,怕是如今唯一有能力与陵洵抗衡的。

    然而袁熙说一不二,要还军权,竟真的将虎符官印带到了京城,甚至直接在京中住下不走。有了袁熙带头,不少持观望态度的割据势力也都交出了手中的兵权,毕竟,就连袁家也愿意归顺于朝廷,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抵抗之力呢,不如早早表态,兴许还能落个不那么悲惨的收场。

    于是短短一年之内,四分五裂的大夏江山终于重新捡拾在一起,尽管布满裂纹,让人目不忍视,然而山河依旧,只要岁月温柔,疮痍土地终有焕发新生的那天。

    但这世上也并非所有伤痛都能被岁月抹平,比如那些在战火中逝去的生命,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知道陵洵和穆九关系的人,都以为穆九之死会对陵洵产生很大影响,然而出乎众人意料,陵洵从落霞谷回来以后,竟只是将自己关了三天,便恢复如常,再也不见悲伤之色,一顿能吃两碗白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日处理国事,东征西战,化身为永远不知疲惫的陀螺。

    就这样过了两年,九州归一,再也没有仗可以打,陵洵才终于闲下来,每日除了上朝,便在家中看书下棋,除了话少,不像以前那般爱开玩笑,倒也一切如常,仿佛真的已经将那个叫穆九的人彻底淡忘。

    所有人都是这样以为的,甚至包括整日跟在陵洵身边的方珂和方珏两兄弟,也没见陵洵为穆九流过一滴眼泪,除了袁熙。

    陵洵越是表现得平静淡然,袁熙越是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只因他永远也忘不了陵洵从落霞谷回来时的那个样子。当时他双腿受了重伤,被人送回衡芜医治,他就那样任由人摆布着,好像一个失了生气的提线木偶,空洞地睁着眼,眼里一片死寂,别人和他说话他没有反应,不吃也不喝,就算是强行捏住他的嘴巴往里面灌水灌汤药,也都一滴咽不下去,全都顺着嘴角流出来。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定国将军废了,袁熙箭伤还未痊愈,刚刚能下床走动,看到这样的陵洵,想到两人上一次分别时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忍不住对他咆哮了一场,甚至差点挥拳头揍他,骂他是孬种,枉为陵家男儿。然而不管说什么,陵洵好像都听不见,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最后袁熙无计可施,只能抱着他失声痛哭,说:“风无歌,你若是这样糟蹋自己,那个人就白白为你死了,你这条命不是你的,你没资格不要!”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句话起了作用,从那以后,陵洵竟是缓过来了。

    可是袁熙心里却总是不安。

    直到这一天,袁熙在府中听到有人来报,说陵将军已经决定向太常大人的女儿提亲,他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再三确认后,才命人备车赶往定国将军府,想看看陵洵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侯爷在此稍等,将军他随后就到。”将军府的管家知道袁侯爷和他们将军交好,并不拿他当外人,让人备了茶点便退下了。

    袁熙等了半天,也不见陵洵的影子,有些不耐烦,因将军府中并无女眷,他索性入了后宅,熟门熟路找到陵洵起居的院子,却见陵洵书房门打开,外面没有伺候的人,只有他自己跪坐在长案旁,嘀嘀咕咕似是在自言自语。

    袁熙好奇,不由走近,这才见到那长案上正有个发光的法阵,法阵正中摆着一串玉石珠子,陵洵正对着那串珠子道:“你以为你比我阵术高强,便能抵制我的寻人阵么?呵,待我阵术超过你,看你还能有什么办法,终有一日能找到你……”说完这些,陵洵收回阵术,又将玉石珠子套在手上,起身欲往外走,却看见门口的袁熙。

    “袁老二,你来了。”陵洵微笑,桃花眼弯出好看的弧度,这么多年的征战生涯,竟没有让他容貌有丝毫减损,站在人群里,还是一眼便能让人看得失神。

    “无歌,你方才在干什么?”那串珠子袁熙是认得的,那是穆九送给陵洵的东西。

    陵洵无所谓地挥挥手,“只是练习一个阵术。”

    “寻人阵?”陵洵两次以寻人阵救了袁熙的命,因而即便袁熙不通晓阵术,依然认得那个阵术的图纹形状。

    陵洵嗯了一声,似是不愿多说,只问袁熙:“今天来找我做什么?”

    袁熙道:“我听说你向太常大人家的小姐提亲了?”

    “嗯,是呀。”陵洵点点头,唇边不自禁扬起笑容。

    “可是我听说……太常大人家的小姐病重,怕是活不过一年,你知道么?”

    陵洵叹了口气,“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向她提亲。这种事情,毕竟是对女孩子不好的,又怎能找正常女子?”

    袁熙越听越糊涂,皱眉道:“什么叫这种事情对女孩不好……”

    陵洵神神秘秘地看了袁熙一眼,“这种事别人不明白,子进难道还不明白?”

    袁熙被他看得发毛,心说他应该明白什么。

    陵洵提醒,“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妹妹和我也曾名义上成了婚?”

    袁熙愣了愣,所以听陵洵的意思,这次和太常大人家的婚事,也是名义上的?可是当年陵洵与妹妹假成婚,一是为了掩饰向贪狼进军之事,二是为了成全妹妹与徐光,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陵洵拍了拍袁熙的肩膀,“我本对女子无意,又怎会祸害人家?放心吧。”接着陵洵似乎想到什么开心的事,眉眼间笑意愈深,也不管呆若木鸡僵硬在原地的袁熙,自顾自地迈步离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怎么以前没有想到呢,只要我成婚,他肯定会来的,这个法子好……他肯定会来的……”

    看着陵洵轻快离去的背影,袁熙久久不能说话,只觉得背脊发凉,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最后越来越响,几乎将头炸开。

    陵洵他疯了。

    他根本不是遗忘,而是从两年前穆怀风死的那一刻,就已经疯了。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活在自己的幻想里,活在一个还有穆怀风的世界。

    袁熙立刻将这件事告诉给陵洵的属下,方珏方珂起先还不敢相信,后来经过袁熙提点,仔细观察之后,才终于发现陵洵的不对劲。

    到底是应该和陵洵一起疯,小心维护,不让他从美梦中惊醒,还是应该把他拉回残忍的现实,让他重新经历一次锥心刺骨之痛?袁熙和陵洵的部下一时间竟无法做出决断,最终还是方珂提议,将这情况写信告知给依然驻守在汉中的岳清,让他来拿个主意。

    以前锦绣楼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也多亏有这位定海神针,才能顺顺当当一路走过来。

    出乎众人意料,岳清这次没有回信,而是快马加鞭直接赶回了京城,并且带回了一个人,声称此人或许能解开陵洵的心结。

    “风爷,有客人到访。”方珂和方珏这些年对陵洵的称呼,时而叫主公,时而叫将军,然而更多时候,还是沿用当年在益州做绣庄生意时的称呼。

    陵洵如今正热火朝天准备自己的婚事,恨不能张扬得全天下都知道,若是给他身后插一把羽毛,估计都能开屏了。

    “什么人?没什么事就打发了吧。”陵洵正伏在岸上美滋滋写着婚宴请帖,似是对见客完全不感兴趣。

    “可是风爷,这人是岳掌柜带回来的,说您最好见一见。”

    “嗯?明轩也回来了?”陵洵有些意外,随即笑开,“他是回来参加我的婚宴吧!”

    方珏一张脸板得像块新磨的豆腐,看着平平整整四四方方,却是一碰就碎。方珂在旁边看方珏眼圈变红了,竟是有要崩溃的趋势,忙将人往旁边一踹,笑道:“谁说不是呢,风爷也是很久没见过岳掌柜了。”

    岳明轩的面子总是要给的,陵洵放下笔,这才答应见客。然而走到会客的外堂,看到那远道而来的客人,陵洵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那人不是岳清,而是一个头带幂蓠的女人。

    女人掀开面纱,露出一张上了年纪,却依然美丽的脸,只是那张脸的面色并不好,被憔悴磨掉了光华,只剩下疲倦下的淡淡哀伤。

    陵洵在看到女人容貌的瞬间,终于彻底没有了表情。

    而女人的目光中却充满怜惜和慈爱,她款款走向陵洵,开口道:“你就是小洵吧?还记得我么?我是惠娘。”

    没有人知道陵洵和惠娘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在惠娘离开之后,陵洵呆坐了一天,最后放声大哭出来,直接哭到夜深,才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袁熙心都快揪起来了,逮住岳清问:“这惠娘是哪来的,什么人?”

    岳清大冷天扇着羽毛扇,回答得淡定,“惠娘是穆九他妈。”

    袁熙:“……可我怎么听说,穆九的母亲是个疯子?”

    岳清奇怪地看了袁熙一眼,“现在风无歌不是也疯了么?或许只有疯子才能理解疯子的感受。”

    袁熙:“……”话虽然是这么说……

    岳清见袁熙真的信了,才生出几分愧疚,用扇子给他扇了几下风,“放心吧,惠娘如今已经不疯了,她有分寸,而且她也很想见无歌,想帮无歌化解心结。”

    袁熙心里一动,“如何化解心结?”听说穆九的母亲是非常厉害的阵法师,能养出穆九那样的儿子,估计她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不成她有办法救回穆九?阵术玄而又玄,有些东西,可真的不好说。

    然而袁熙正在这边想得热闹,却被岳清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只听他道:“如何化解心结?大概……就是让无歌接受穆九已经死掉的事实吧。”

    袁熙:“……”

    陵洵最后几乎是哭昏过去的,将近三年的时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那个人是确确实实地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一直自欺欺人,希望那人再骗自己一次,如今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又一场精心策划的局,等到骗得他团团转,筹谋达成,他再出来最后收局,将他反衬成一颗傻头傻脑的棋子。

    可是惠娘的出现,却彻底让这个想法化为泡影。

    泪水浸湿了玉石,却无人再为他温柔擦拭,这世界上少了个总是骗他旳人,少了个和他恩怨不清的人,可对于他来说,却也是什么都没了。

    哭过一场之后便醒来吧,去完成他未尽的心愿。

    哭过这一夜,便忘记吧,从此一个人活成两个人。

    陵洵闭上眼,将那早已被他体温暖热的玉石串珠牢牢按在胸口,好像想从上面最后一次感受到那人的痕迹。

    然而就在这时,一片漆黑的寝室内,好像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发光。起初陵洵还没有注意,直到那光芒越来越盛,刺得他不得不睁开眼,茫然地坐起身。

    光的来源在床榻边的一排木柜中,陵洵直勾勾地瞪着那光源半晌,忽然想到什么,竟是一下从床榻上蹦起来,直奔那柜子,然后猛地将柜门打开,脑袋埋进去胡乱翻了一通,最后将压在箱底的一件许久未曾穿过的内衫取出。

    只见内衫靠近胸口的位置,绣着一个阵法图纹,光芒正是从这图纹上面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