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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真真听到太和殿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来人迈着沉稳的脚步慢慢朝自己走来。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殿外的奴才们是怎么当差的?朕说了,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殿。”
脚步于是停了下来,然后是衣袍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来人跪了下来,朝着杨真真的背影跪拜叩首,恭声道:“臣刘南图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真真不悦道:“太庙禁地,大院君岂可擅入?将置宫规于何地?”她转过身,目光凛然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伟岸男子,“难怪玲珑近日来越发地无法无天。你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以身作则,她自然也不把祖宗家法放在眼里了。”
刘南图却是神情自若,只是叩首道:“皇上请息怒。更深露重,太和殿又地处偏僻,陛下独自前往,甚为危险。故而,臣前来迎候陛下。”
杨真真冷冷道:“大院君对朕的行踪倒是了如指掌。”
刘南图又一叩首:“关心陛下的饮食起居,乃是身为中宫的分内之事。”
杨真真一笑:“如此说来,朕倒是要嘉奖大院君怡谨循礼、内则肃雍,堪为宫中典范了?”
刘南图道:“肃静宫闱,辅佐君王,乃是中宫之责。”
杨真真缓缓颔首:“大院君能深明大义,乃是大清之福。”她的目光深幽,盯着刘南图的眼睛,良久,道,“朕已命人将谢婉芝的名牌供奉于太和殿,同大清先贤共享后人祭祀。”
刘南图再拜道:“陛下还请三思。太和殿中所供奉的,乃是于大清有开疆辟土之功的国之栋梁,谢婉芝镇守江南二十三年,却使江南四族之势得以死灰复燃,她今虽身死,但后患无穷。臣还请陛下彻查谢婉芝失职之罪。”
杨真真的眉梢微微一挑:“大院君对朝堂之事关心得很,谢婉芝的死讯乃江南道密报,大院君又是何时知晓的?”她负手而立,“此事我确实要彻查,尤其是谢婉芝的死因。江南的暴/乱来得太过蹊跷,到底是谁让四族死灰复燃?”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南图,“只怕有人在趁火打劫,也未可知啊。”
刘南图仰起头,望着皇帝:“陛下莫非是疑心臣有不臣之心么?”
杨真真道:“尔身为中宫,理应恪守本分,统领后宫,教养皇嗣。朝堂之事不必大院君费心。”她起身迈步向殿外走去,在经过刘南图身边时,稍稍停了停脚步,轻声道:“大院君若问心无愧,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说罢,不再看刘南图,径直而去。
刘南图只是笔直地跪着,而后,转过头朝着杨真真的背影大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对臣的偏见根深蒂固,自然觉得任何事都是臣所为。难道在陛下心中,臣连一个外臣都不如吗?”
杨真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沉声道:“这里供奉着你刘氏先祖的牌位,这三千里地江山中亦洒有你刘氏一族的鲜血浇筑。英灵尚在,你可敢对着祖宗牌位起誓,你并未有做过一丝一毫对不起朕的事?”她又点手指着左侧墙壁上欧阳长雄的名字,“你可敢说,你当年没有加害欧阳长雄之意?难道欧阳长雄之死,非你所为?”
刘南图正色道:“这只是一个意外。”他神情淡然,“臣本欲杀者,只有杨青青一人而已,臣是为陛下永除后患。欧阳长雄屡次因杨青青而违抗圣意,甚者,置国家大义于不顾。他勾结罪臣,背叛陛下,陛下却不以为罪,反而迁怒于臣。”他越说越激动,胸膛不住起伏,语气也激越起来,“原来,在陛下心中,无论欧阳长雄做了什么,都可以原谅,甚至冒犯陛下,也听之任之。陛下,你我二十余年夫妻,你却从未信任过臣,陛下又置臣于何地呢?”
杨真真勃然道:“放肆!尔安敢质问朕!”
刘南图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可惜,无论陛下如何委曲求全,欧阳长雄宁可死,也不愿意入宫。”他仰头戏谑地看着杨真真,“陛下被我说到了痛处便恼羞成怒了么?”他略顿了顿,继续道,“昔日皇长子谋逆,罪证如山。然而,陛下因为他是欧阳长雄的骨血,竟不曾褫夺杨琼的皇长子名分,只是将他逐出燕京城而已。以至于如今皇嗣不稳,流言四起,国祚不安。陛下,你又可曾为天下苍生考虑?陛下放任一己之好恶,任意妄为,唯我独尊,却禁锢臣下,钳人口舌,岂非叫臣子们寒心?”他又重重叩首,正色道,“臣并非为一人得失所计,臣身为中宫,自然要辅佐陛下,即便触逆鳞也在所不惜。”他拜了三拜,“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
杨真真敛容默默地看着刘南图:“大院君言重了。正如你所言,二十余年的夫妻情分,朕又怎舍得治你的罪呢?朕能有今日,也多亏了母后与你的一路扶持。”她叹息着,唇边泛起苦笑,眸中却未见一丝温情,隐隐地透着寒意。她俯下身,将刘南图掺起,“表哥,你且起身吧。地上寒,莫要受了寒。”
一声“表哥”让刘南图有些恍惚,仿佛岁月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看着杨真真,心中五味杂陈,颇有些惆怅道:“陛下今日如此生气,是否是玲珑在朝堂之上又做错了甚么?她年少气盛,难免不够稳重。陛下多多教训她便是,莫要气坏了龙体。”
杨真真沉吟道:“五年前汉阳楼之变让朕有所悟,朕昔日宠坏了子修,以致他犯下大错,可见,孝子贤孙,必须艰难困苦中来。”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淡淡一笑,“玲珑年轻,自然有些好大喜功。多历练历练便是。”
刘南图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未显出喜色,“陛下圣明。”他又道,“想来璇玑也十六了,陛下也该让她接触一些政事,好叫两位皇女为陛下分忧。”
杨真真微微一皱眉,淡淡道:“璇玑生性懦弱,又只喜欢一些针指女红的闺中逸事,何必勉强叫她抛头露面?为她寻一门好夫婿,相夫教子,白头到老,便是她的福分了。”
刘南图道:“然而,璇玑与玲珑,同是天潢贵胄,陛下若厚此薄彼,只怕世人诟病。”
杨真真一摆手,道:“自古嫡庶有分,尊卑有别,岂可同日而语?”
刘南图又拱手道了句“皇上圣明”,却听杨真真幽幽说道:“其实,若能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亦是女子之福。”刘南图一怔,只听杨真真淡淡说道,“表哥,你可知道,朕曾今的毕生所愿,是甚么吗?”
刘南图的心中只觉得隐隐作痛,低声道:“臣不知。”
杨真真笑盈盈地看着他,目光却是飘忽的,连话语间都带着酸涩:“朕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在皇姐的凯旋大典上见到欧阳长雄,只觉得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英武不凡之人了。朕甚至不惜忤逆母后,拜托皇姐向欧阳长雄传达心意,只望他能向父皇求娶于朕。后来,父皇为朕指婚,朕总以为能得偿宿愿,匹配良缘,此生便无所憾。”她微微仰起脸,眼底略有些湿意,“未曾想到的是,他竟敢抗旨拒婚,又与燕京城中的一介烟花女子纠缠不清。于朕而言,实在是莫大的羞辱!那时候,朕年少懵懂,意气用事,一心只想嫁他为妻,甚至答应让他纳苏小环为妾,然而,他竟回答朕,若要招他为驸马,则必须让苏小环为平妻。朕平生夙愿,不过与他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他却如此践踏朕的一往情深。是可忍孰不可忍?”杨真真笑了起来,“这样的奇耻大辱,朕如今想来,亦如鲠在喉,锥心刺骨。”
刘南图亦低声笑道:“臣能明白陛下的痛苦,实则,感同身受。”
杨真真道:“你与朕夫妻一体,感同身受也是你的殊荣。”
刘南图应声拜倒,咬牙道:“如此,谢主隆恩。”
杨真真微微一笑:“后来,朕终于明白,唯有九五至尊才能予取予求,当年的嘉柔帝姬实在太过天真,才会将毕生所爱拱手他人。表哥,你说是么?”
刘南图垂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所言及是,犹如醍醐灌顶,让臣茅塞顿开。”
杨真真点了点头:“自古君臣有别,你虽为中宫,但首先是朕的臣子,君臣之道乃天地之道,天地君亲师,效忠于朕,才是臣子的本分。”她的眼角带着一丝笑意,声音婉转而低沉,“子修是朕对欧阳长雄唯一的想念,朕不许他有事。他若有何闪失,朕会让肇事者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