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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琼与萧北游二人出了归雁庄,在庄外又与四族弟子恶战一场。萧北游寻机夺了一匹快马,与杨琼共乘一骑,一路向北疾行,几乎马不停蹄。二人一口气跑出了百余里地,那匹马终于体力不支,一双前腿跪倒在地,斜斜栽倒,再也动弹不得。二人只能弃马继续徒步往前走,此时天色渐晚,前方有零零星星的灯火,看似应该是一处小镇。
萧北游拿着剑在前边探着路,一边说道:“师兄,我们先找一处客栈落脚可好?”他未听到杨琼的回应,不由转过头来,“师兄?”一看之余,却大惊失色,只见杨琼面白如纸,两颊发青,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摇摇欲坠。萧北游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他,失声道:“师兄!你怎样了?”
杨琼欲宽慰他,但气息不接,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双唇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阿北……不可……”他似乎极为痛苦,抬手指了指右侧的一处树林,“往……林中……走……避开……人群……”勉强说完了这一句话,杨琼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洒了萧北游满怀。
萧北游颤声说了一声“好”,便将杨琼背在背上,提着长剑,拐进了右侧的林子,疾步朝密林深处潜行。杨琼的伤势极重,萧北游心急如焚,急欲在天黑之前找一处落脚之地,他紧紧握住杨琼垂在他胸前的两只手腕,只觉得冰凉入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哽咽道:“师兄……师兄……”
他唤了许久,杨琼终于轻轻哼了一声,却是气若游丝。萧北游低声道:“师兄,是我害了你……一切都是阿北的错……”然而,杨琼趴在他的肩头,双目紧闭,自然是听不到他的忏悔。萧北游背着杨琼又走了许久,终于望见半山腰有一处隐蔽的山洞,他心中一阵欣喜,施展轻功,提气而上,一掠攀上了岩壁,进得洞中,却见流水潺潺,竟是别有洞天。
萧北游将杨琼轻轻放在地上,又脱下外衫,将杨琼裹住,轻唤了几声“师兄”,杨琼却昏昏沉沉,面色惨白,丝毫没有回应。萧北游身上亦有许多新旧伤痕,交错层叠,有些刚刚结痂的伤口裸/露在外,微微渗着血痕,只是,他此刻的一颗心都在杨琼身上,哪里还会觉得疼痛。洞中阴寒湿冷,夜半的风声伴着狼嚎,格外地叫人毛骨悚然。萧北游见杨琼的身子微微颤抖,便想生些火取暖,只是手头却没有火折子,他又在洞中寻了一遍,并未发现甚么可用的物什,只有野兽出没留下的痕迹。
萧北游于是将杨琼拥在怀中,用自身的体温相偎,又划开手腕,以血哺之。殷红的血/水缓缓渗入杨琼的唇齿之中,萧北游随即催动内力,他与杨琼同的武功出于天山烈火教门,血咒本是玉虚宫中制衡乌衣和雪衣两派的秘术。大宋末年,百里嵘、百里峥兄弟先后执掌烈火教,将两派合一,又与江南贵胄欧阳世家结盟,以血咒为誓。至此,烈火教与欧阳世家福祸同倚,生死共存,于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年。而南陈覆灭后,欧阳氏又倚靠玉虚宫得以东山再起,烈火教也逐渐成为拱卫欧阳世家的影门,血咒便成了玉虚宫与欧阳世家之间的生死契约。
杨琼喝了萧北游的血,面孔渐渐恢复了常色,稍待些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略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四周。萧北游大喜,激动地唤道:“师兄,你终于醒了!”他紧紧抱住杨琼,“可唬死我了!”
杨琼的脸紧贴着萧北游宽阔的胸膛,熟悉的气息包围着他,他听到对方胸膛中发出的心跳声,颇有些不自在,不由地轻蹙了双眉。他虽与萧北游自小一处长大,但除却儿时,平日里尽端着师兄的架子,并不曾这样亲近过,他微微挣脱了萧北游的怀抱,稍定了定神,道:“此地偏僻,但也不可久留。”他微闭了双目,“我们暂且安歇一晚,明早天一亮便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萧北游看着他,斟酌了片刻,小声说道:“师兄,我们不若回天山罢?”他见杨琼不动声色,又道,“擎云山我们眼下是回不去了,还不如回烈火教重整旗鼓。”
杨琼却摇了摇头:“我想回燕京。”
萧北游道:“师兄!你是要自投罗网么!”他握住杨琼的双肩,“大院君自然是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你现身。况且,皇上曾下旨逐你出京,你公然违抗圣意,只怕到时反而落了小人的口舌!”
杨琼蹙着双眉,低声喝止道:“放肆!不许这样同我说话!”
萧北游放下了手,垂头道:“是!”
杨琼叹了一口气:“我心里又一个疑问,必须当面问过母上。”他淡淡道,“阿北若是不愿意,并不必陪我前去。”
萧北游听罢霍然起身:“师兄这是何意?”他的面色有些肃然,“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么?”他咬着下唇,高大的身躯笼罩着坐在地上的杨琼,良久,方缓缓说道,“师兄,我可以为你而死!你到底明不明白?!”
杨琼却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我累得很,莫要再纠缠这些无谓的话。”说罢,和衣卧倒在地上,“我且休息会儿,你留意着外边的动静。”他说着已转过头去,闭目凝神,只是双眉依旧深锁。
萧北游呆呆地站着,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闷气被生生憋了回去,他每每想倾诉自己的心意,杨琼给予他的永远是一个冷漠的背影。少年时代如此,在擎云山上如此,如今,亦是如此,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能得到杨琼的欢心。杨琼自小在武学上就天赋极高,同样的招式,父亲教杨琼只需一遍,教自己却要三遍,而杨琼往往能远胜于他。萧北游至今还记得父亲萧九渊对自己说过的话:
『阿北,并不是你太愚钝,而是你师兄的天赋实在太高。欧阳氏一族历经宋、陈、清三朝,浮沉百年不倒,历来天才辈出。以子修的根基,阿北,只怕你这辈子都望尘莫及啊!』
确实是望尘莫及。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这位师兄,就好比是射姑山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永远是高高在上,冷冷清清。他崇拜他,更仰慕他,心甘情愿地追随他,这么多年来,这股孺慕之情早已发酵,时时刻刻在他心底积存着,撕咬着,纠缠着,至死方休。
杨琼显然已疲惫不堪,稍些时,便沉沉睡了过去,平稳的呼吸之声在山洞之中低回,萧北游坐在他的身边,凝视着杨琼姣好的容颜,记忆中,年少时同宿同栖的美好时光与此刻重叠,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愫正在心底滋生着,不可遏止。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如蜻蜓点水一般在杨琼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却又紧张地坐直了身体,稍稍稳了稳心神,再去看杨琼,见对方依旧双目紧闭,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萧北游静静地坐着,山洞里滴答的滴水声却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回忆起年幼时在燕京时与杨琼一同习武的岁月,那时的杨琼待他极好。他比杨琼要年长一岁,但是父亲却依照玉虚宫祖制,收杨琼为首座大弟子,让萧北游喊杨琼师兄。萧北游心里虽然极不乐意,却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只是趁着父亲不知道的时候,仗着自己多练几年功夫,故意在练功时欺负杨琼。初学剑术的杨琼自然不会是他的对手,有时被他打狠了,却倔强地不肯认输,他也不哭闹,更不去父亲那里告状,只是一个人默默在庭中练剑。几个月后,萧北游便发现,自己已经打不过这位小师兄了,无论是剑法,还是拳脚,他最多只能和杨琼打个平手,更不用说占杨琼的便宜。他至今还记着年幼的杨琼提着剑斜睨着眼睛看着他,冷冷说道:
『萧师弟,你服是不服?』
萧北游自然不得不服。从那时起,杨琼的功夫便突飞猛进,远远在他之上,不论他如何努力,也不会是杨琼的对手。深深的挫败感之下,他原本以为自己初时欺负杨琼狠了,杨琼一定会一一报复过来,然而,他却是想错了。这个长在深宫之中的孤独的孩子,似乎很渴望有个同伴,尤其是像他这样年纪相仿并且心悦诚服跟随左右的师弟。在往后的日子里,杨琼虽然端着师兄的架子,却是极为真心地看待自己。皇帝赏赐下来的好东西,杨琼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送给他,甚至自己练武上有什么困惑和不解,杨琼都会耐心指点,绝无半点保留。
萧北游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延续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俊俏的师兄有了非分之想,或许是杨琼身边渐渐多了一个鞍前马后体贴入微的沈碧秋开始,他才真正陷入了对杨琼的苦苦相思之中。沈碧秋是欧阳氏的门人,亦是欧阳氏家仆沈眉的独子,生得风流倜傥,儒雅斯文,又颇会舞文弄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如何讨杨琼的欢心。沈碧秋比杨琼年长数岁,在外人看来,就如同一个宽厚温柔的兄长呵护着杨琼,嘘寒问暖,简直无微不至。萧北游便是眼睁睁看着沈碧秋如何一点一点占据了杨琼的心,而自己与师兄之间却是越来越疏远了。
原本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师兄,渐渐移情于旁人。当然,杨琼或许从未对他动过情,一切不过是他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罢了。只是,当他看着一贯清冷傲气的师兄却对沈碧秋露出腼腆温顺、欲语还休的神情,萧北游觉得再也无法在燕京城待下去了,岐王府的每一刻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他至今后悔自己因一时之气离开燕京,他辜负了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但是,萧北游的内心里,亦生出一丝庆幸:正因为自己的离开,沈碧秋的叵测居心才暴露得这般彻底,也让杨琼对他彻底死了心。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杨琼对沈碧秋的用情至深,竟然会深陷在这场虚假的骗局中无法自拔,整整五年,在九阳宫中画地为牢、一蹶不振,甚至找了一个同沈碧秋长得一模一样的替身。他憎恨何晏之,更嫉妒何晏之,只因为一张脸,就能得到师兄的青睐。有时候,萧北游甚至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把何晏之的面皮剥下来,蒙在自己的脸上,师兄是否会多看自己一眼呢?
萧北游知道:日久天长求而不得的苦恋已经让自己疯魔了。他心底的那份执念如欲火般燃烧着,翻腾着,啃噬着他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