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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柳氏一早便被婆母张氏唤了过去,方进兰苑,就见张夫人端坐在正堂上,一脸肃穆。张夫人的下手坐着个中年妇人,慈眉善目,面目敦厚,正是梁府的长媳,梁玉昆的夫人秦氏。几个仆妇侍立于左右,均是屏气凝神,堂上静默无语,梁柳氏心思一转,料想定是出了甚么要紧的事,能叫张夫人如此的,想必也只有自己的夫君梁玉林了。她暗忖梁玉林又犯了甚么事,便上前福身道:“媳妇见过老夫人。”她冲张夫人一笑,低声道,“不知老夫人将妾身唤来,是为了何事?”
张夫人冷哼了一声,只是端坐着不说话。身旁坐着的梁秦氏缓言道:“三奶奶,你把自家族妹接到府上住着,怎么也不同老夫人知会一声?”她噙着笑,温言道,“三奶奶如今多在宫中走动,确实比我们体面多了。只是,老夫人毕竟是老夫人,三奶奶你是做媳妇的,怎能逾过自家婆母去?”梁秦氏看了张夫人一眼,又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三奶奶原是老夫人的嫡亲儿媳,自然是比我们要亲厚些,老夫人原也是极爱你的,才叫三奶奶当家。只是瞒着老夫人做事总归是不好,非但三奶奶自己脸上无光,更叫老夫人为难呀……”
张夫人面色微沉,开口打断梁秦氏的话:“难得你深明大义,但是,我自己的儿媳,还是我自己来教训。”
梁秦氏尴尬一笑:“老夫人说的是。”说着,起身行了一礼,“媳妇院子里还有些闲事,先下去了。”见张夫人微微颔首,便领着两名仆妇,悄然往外走去,临走到梁柳氏身边,轻笑了一声,道:“我这人素来心直口快,三奶奶莫要见怪才好。”
梁柳氏应道:“大奶奶是好心,我怎敢见怪。原都是我年轻不懂事,行事不稳妥。”
梁秦氏讪讪退下,待人走远了,张夫人又屏退了左右,方对梁柳氏冷冷道:“我原道你是个明白贤惠的人,才放心叫你当家,如今生出这些事来,叫我如何同大房、二房的交待?”老妇人拍着自己的胸脯,颇有些激动,“你原也知道,老大、老二不是我生的,只有玉林才是我的依靠,可是,你嫁到梁家这些年,玉林可有什么长进没有?你又是怎么做人媳妇的?妇人在世,无非相夫教子,你既不能旺夫,又生不出儿子,德、言、容、功,你又有哪一样拿得出手?将来若是玉林要休了你,我也替你说不上话。”
梁柳氏忙上前替张夫人揉背,柔声道:“千错万错,都是媳妇的错,是妾身辜负了老夫人的恩情,妾身有愧,老夫人莫要气坏了身子。”
张夫人冷冷道:“你那族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柳氏赔笑道:“那是我族中一个远亲,双亲早已谢世,本是随着母舅上京,怎奈舅氏途中染疾而亡,她便流落京中。前几日在路上偶遇,妾身于心不忍,又道她一介孤女,若叫人欺负了去,难免有辱门楣,便接入府中,在我院子里住着。这事我早便想禀告老夫人,怎奈上巳节至,府里诸事千头万绪,宫中应酬也多,便耽搁了下来。”她笑道,“实在不是有意要瞒着老夫人。”
张夫人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一些:“既然是你的远亲,我便不追究了。挑一个好日子,便叫玉林纳了她吧。虽然家世差了一些,又刑克父母,但毕竟是关中大族出身,总算是个清白女子,比起玉林之前看上的那些烟花女子,还体面一些。难得玉林喜欢,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先叫她做个通房,将来若能生下一男半女,再扶她做姨娘。”她扫了梁柳氏一眼,“人就放在你房中,你多管束着一点,莫叫她狐媚子总是勾引玉林神魂颠倒的。”
梁柳氏心里“咯噔”一下,一股邪火陡然而生,几乎要勃然大怒,再三强压怒火,方笑道:“老夫人怎么突然提这些,可是夫君在您面前说了什么?”
张夫人道:“玉林今天一大清早就来请安,大房媳妇都还在呢,他便求我,要纳了你那族妹做妾。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勾搭上了,你倒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叫人好生笑话。你那族妹可是好算计的,你以后可得留点心眼。”她叹了一口气,拿起手绢稍稍拭了拭眼角,“我本也不想把这等狐媚之人留在府中,只是玉林如此喜欢,若悖了他的意,我这做娘的也不忍心。”
梁柳氏心中大叫“放屁”,几乎忍无可忍,脱口道:“阿舒才不是……”她方知失言,忙止了声,低声道:“老夫人,媳妇觉得此事不妥。”
张夫人难得见梁柳氏如此失仪,不由冷笑道:“你倒是吃酸捻醋起来了?这点度量没有,如何做得正室?男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朝秦暮楚,若是计较这些,做了妒妇,哪里还有大家的仪范?你若是生得出儿子,我倒是能帮你说几句话,怪来怪去,还不是你自己不中用。”
梁柳氏低头称是,末了,才道:“老夫人说得句句在理,只是,我已经答应了闵柔帝姬,送族妹进宫侍奉她。”
张夫人怒道:“你又自作主张,何曾同我商量过?”她一巴掌打在梁柳氏的脸上,“混账贱/人,你哪只眼睛把你婆母放在眼里了。”
梁柳氏捂着脸跪倒在地,哀声道:“老夫人息怒。老夫人教训的是。只是那日闲谈中,帝姬言及身边无甚得力的侍女,便提出要我府上送个人去。妾身不能推辞,左思右想,只怕宫闱深沉,若是府上的小婢不懂规矩犯了事,难免连累梁氏一门。我那族妹深究起来,实在算不得梁府的人,总不至于累及我们。况且闵柔帝姬所降的驸马亦是出身柳氏一族,是我同宗,算来算去,都是柳家的人,不叫旁人生疑,最合适不过。”她膝行几步,上前拉住张夫人的裙裾,凄然道,“老夫人,妾身全心全意都是为了梁家着想,绝无私心。妾身一己之身微不足道,然而夫君前途要紧,答应了帝姬的事总不能食言哪。”
张夫人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怒气,良久,方道:“可见你那族妹,实在是个祸水,徒然生出这许多事端。”她摆了摆手,“你早一些送她进宫罢,以免夜长梦多。玉林那里,我自有主意。至于你自己,暂时莫要再管家了,好好闭门思过,自家男人那里,更要多用些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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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柳氏在叶云舒的门前徘徊了许久,才轻轻叩了叩门,轻声唤道:“阿舒子?”屋内传来叶云舒淡淡的声音:“房门未锁,你进来罢。”
梁柳氏心中颇有些莫名的忐忑,缓缓将房门推开,只见叶云舒正靠在窗前,手中拿着一卷书,午间的日光柔柔洒在她的侧脸上,竟有一种晶莹剔透的雕琢之美。梁柳氏深吸了一口气,合上门,笑道:“阿舒子在看甚么书?”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触,仿佛时光流转,两人又重回到了年少春衫薄的轻狂读书时。
叶云舒将手中的书一抛,起身淡笑道:“是鲍参军的集子。”她目光流转,看着梁柳氏,喟然吟道,“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得蝶躞垂羽翼?”
梁柳氏久久注视着她,终于躬身作揖,正色道:“阿舒子,常言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昨日种种荒唐之事,柳某心中实则有愧也。”
叶云舒嗤笑道:“你愧怍什么?又同子沅君有什么关系?”她的袖口一松,孤叶剑从袖管中滑了出来,落入掌中。她细细把玩着短剑,淡淡道:“若非念在他是你的夫君,又怕打草惊蛇,耽误了正事,我定要教训教训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但叫他一刀两断,从此做了公公。”
见梁柳氏默然不语,叶云舒却哈哈大笑起来,她上前拍了拍梁柳氏的肩膀,沉声道:“子沅君,想不到你也有虎落平阳遭犬欺的一天?”
梁柳氏的神色凝重起来,慢慢拂开叶云舒的手,背转身去,双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她仰天长嘘,良久,方低低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想当日韩信在淮阴市井受胯/下之耻,焉知日后列土封侯?有朝一日,在下若能得遂凌云之志,定要……”她转而看着叶云舒,轻叹了一声,道,“阿舒子,梁府不宜久留,我怕夜长梦多,安排你三日后入宫。你意下如何?”
叶云舒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孤叶剑,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如今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自然一切听子沅君的安排。”
梁柳氏道:“宫中纷繁诡谲,暗潮涌动,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她握住叶云舒的手,“阿舒子,你此次进了宫,你我便是一体,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叶云舒却打断了她的话:“子沅君为曳裾王门,我却为伺机复仇,不可谓同道中人也。”
梁柳氏讪讪笑道:“阿舒子何须如此直言不讳?”
叶云舒目不转睛盯着她:“我说过,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有些话自然要说清楚,以免子沅君会错了意。”她莞尔一笑,将手中的孤叶剑放在梁柳氏的手上,“我此番入宫,身边不便带着兵器。这是我叶家祖传的宝剑,先托付子沅君保管。我若能活着出宫,再来向你讨还旧物。”
梁柳氏只觉得心中一酸,却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么好,唯有拿起短剑细细看了看,只见剑身不到三寸,轻如柳叶,剑柄已经被摩挲得乌黑发亮,在柄端刻着一个小字“峰”。梁柳氏寻思道:“这可是你祖上的名讳?”
叶云舒淡淡道:“或许吧。据说此剑乃是我先祖定情之物。那还是前朝赵宋末年的旧事,时间久远矣,我亦不得而知了。”
梁柳氏笑着将短剑揣入怀中,柔声道:“阿舒子素来是福大命大之人,得你相助,何愁大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