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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瑜会的曲子不止《入阵曲》一支。姨母带他住在乡间的时候,隔壁是一名避居的乐师,闲日无趣,看到他随身的笛子,便教了他些简单的曲子。然而姨母从不让他在人前演奏。
晏和五年的深秋,他回到了据说是自己出生地的帝京,这座城市巨大而陌生,连阳光都比别处更加强烈。他们在城西的一个小院子里住下,有时候姨母外出,他就坐在院中的那棵大树下,反复练习学过的曲子。
当他终于能够顺畅地将整首《入阵曲》都吹出来的时候,上元节到了。一个穿着素色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根玉簪的青年妇人来拜访他们。她微笑着扶起拜倒在地的姨母,又摸了摸他的头,道:“瑜儿都这么大了。”就如邻家的大娘一般和蔼可亲。她身边站着一个被裹成雪团子一般的小人儿。风帽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笑起来的时候,酒窝浅浅。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初怀公主。
一晃七年过去了,小小的雪团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了自己的烦恼,即便是骑马的时候,也在想着事情。而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牵住她的马。
严瑜今日早早起来,去寻了一个马镫。
其时中原地区虽已有马镫,但只在上马的那一侧安置。严瑜昨日见夏侯昭在马上,便想起自己曾在九边见有那些不谙马术的军士装了双马蹬,骑行时比单马镫更稳,所以今日提了马镫进宫,准备给她的马装上,便是刚刚夏侯昭所问之物。
夏侯昭一试,果然极为安稳。
回到芷芳殿,风荷笑道:“看来这严护卫还挺有心,殿下不如将您那几匹马都配上双马蹬。”
夏侯昭摇摇头,却霜节上沈家必定动手,这几匹马都留不了多久了。
风荷不过顺口一提,也并不坚持。此时日已半斜,她寻了新制的绛碧结绫复裙为夏侯昭换上。主仆两人便悠悠然然地踏着晚春的霞光,前往举办寿宴的永延宫
虽然没了歌舞,晚间的宴席却十分热闹。因为数月不曾入宫乐阳公主的竟然来给沈德太妃祝寿了。
这可真是一件奇事。
就算是新进的宫人也都知道,乐阳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往年沈德太妃的寿宴,乐阳公主都托辞不来,偏偏这一次来了。
前世没有留意的异状汇聚到了一起,夏侯昭的心情渐渐紧张了起来。她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的姑母,乐阳公主。
乐阳公主是先帝高宗唯一在世的女儿,年约三旬,气质高贵,笑起来美目流盼,仿佛将整座永延宫照亮了。
她先向座上的皇帝皇后行了礼,笑语盈盈地向皇后致谢:“昨日刚刚回府,就看到月姑姑送来的牡丹,听泰容说,送来之时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今年皇嫂想必十分高兴。”
皇后素爱牡丹,在天枢宫中种了许多牡丹,这些年还培育了不少名贵品种。每到春天牡丹盛开之时,都会送几盆给皇族内眷玩赏。乐阳公主三月就启程去了九边探望驸马,皇后也照例选了几盆上品,送到了公主府。
“新进的宫女中颇有几名擅长养花的,所以今年天外红、云红和紫龙杯都开得极好。”
乐阳公主笑道:“哦,那可好。我路过河东的时候,寻到了两盆牡丹,料想皇嫂应该喜欢,但是又怕让皇嫂费心。如今既有得用的人,我就放心了。”她拍拍手,就有两对侍女从外缓步走了进来,每对侍女都抬着一盆鲜花,行到帝后御座之下,放下花盆,方行礼退了出去。
能让乐阳公主带进宫中送给皇后的花,必然不是凡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盆牡丹上。
时近六月,宫中的牡丹都谢了。这两盆花却依然开得烂漫,被永延宫中的灯烛一照,娇嫩的白色花瓣仿佛都透出了光来,如玉般无瑕。
帝后看得更清楚,每一个白色花瓣的边缘微微泛绿,似乎有一双巧手特地给花瓣镶了一道边。皇后惊喜地问:“这……这可是‘玉带’?”
乐阳公主微微颔首,道:“正是皇嫂最喜欢的‘玉带’。”
玉带牡丹虽然稀少,但却非绝品。今上还是秦王之时,府邸内本来有数株玉带牡丹,花开之时,如雪如云,美不胜收,与花圃之畔的松树交相辉映。每有风来,花落如雪,松落如雨,时人赞为“花雪松雨”,乃帝京春天最负盛名的景色之一。神焘二十六年,今上被封太子,举家迁入东宫。时值高宗皇帝病危,又赶着给乐阳公主与驸马沈明成婚,因高宗皇后被拘禁,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不得不打点精神,总揽大局。宫中事务繁多,等到她数月后想要将此花移入宫中时,却发现只余枯枝残叶了。
故而此花对于皇上和皇后来说,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夏侯昭此时却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中,前世这两盆花,并非乐阳公主所进,而是夏侯明在游学时偶尔所得。难道因为她的重生,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乐阳公主已经施施然走向本次宴会的主人公沈德太妃。原本因为玉带牡丹而热烈起来的气氛,陡然一冷。
就算是新进的宫人也都知道,乐阳公主和沈德太妃十分的不和。这不和由来已久。乐阳公主的母亲沈贵妃和沈德妃本为堂姐妹,太宗皇帝为当时还是太子的高宗选妃,本属意以沈贵妃为良娣,不料被沈德妃之父阻挠,将自己的女儿推荐给了太宗。沈贵妃直到二十三岁,才入□□成为侧妃。谁知道高宗继位后,一直对沈贵妃念念不忘,神焘八年,高宗之兄秦王因病薨逝,高宗力排众议,将秦王侧妃迎入宫中,并授以贵妃之位,竟比沈德妃的位份更加尊贵。
然而皇宫之中,事情又岂是如此简单。贵妃之位虽然尊贵,但自皇后而下,无人愿与其交好。沈贵妃虽有高宗皇帝爱护,但在宫中毫无根基,又有皇后在上,不免如履薄冰。而育有一名皇子的沈德妃,盘踞宫中多年,稍稍为难一下她,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沈贵妃入宫两年后,诞下女儿。高宗皇帝十分高兴,命名为“沅”,又敕封为乐阳公主,似乎风光无限。但乐阳公主渐渐长大,发现宫中的小孩,无人愿意与之玩耍。当她走在天枢宫中的时候,路边行礼的那些宫人总是用眼角偷偷窥探,当她走过之后,便窃窃私语,还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因而乐阳公主的童年,算不上十分幸福。
随着乐阳公主的脚步越来越接近沈德太妃,坐在永延宫中的众人的心也不免高高提了起来。皇后朝着月姑姑看去,见她点头,知道诸事妥帖,出不了差池,才放下心来。
乐阳公主依旧是笑语吟吟的模样,流水般的裙裾拂过地面,行动之间,姿态娴雅。她站在沈德太妃的案几前,盈盈下拜,道:“乐阳恭贺太妃寿辰,愿太妃诸事如意,年华永驻。”
沈德太妃年约五旬,虽然穿着深色的衣裙,看上去仍然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一笑之间,容光明艳:“多谢公主。公主刚从九边归来,就来为哀家祝寿,着实辛苦了。”
乐阳公主招来宫人,取过一杯酒,道:“这却是晚辈们应该做的的事情。何况见到您,便如同见到了我母妃。如果我母妃还健在,大约也如太妃一般,在宫中安享天年。”言毕,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沈贵妃和沈德太妃本是堂姐妹,样貌确实有几分相似。在永延宫煌煌的灯光下,沈德太妃和乐阳公主看上去竟仿佛是一对亲生母女,一坐一立,含笑相对,只是眼中的杀机,连夜色也遮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