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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到谌巍开始说明“武神”,车山雪就猜到了谌巍想表达的意思。然而等谌巍把话说出,他才突然发现,猜到这句话,和听到这句话,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玩笑吧?他想,他们可是这个年纪了啊。
虽然大宗师无病无伤能活到近两百岁,祝师更是有各种秘术延长自己的寿命。但在民间,一百来岁的人至少也能三世同堂。
车山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故而在培养年轻人这方面向来不懈余力。
就算如此,车山雪对自己的未来的数种预测里,孤独终老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在这种时候,对他从来不假言辞的谌巍却突然冒出来说这种话?
太超出掌握了,拒绝,车山雪想,必须拒绝。
但车山雪却没办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青城剑圣亲手把自己的真心送到面前,世上能有几个人能真的置之不顾?
车山雪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反正谌巍的感情太过来势汹汹,变化犹如从地下到天上,实在让他缺乏真实感。
正是因为如此,面对谌巍的追求,他之前只产生了被戏弄的恼怒。
但有些事是光凭本能就可以分辨真假的,就像谌巍刚刚说的那句话。
在苦修的六十年里,车山雪放任某块最为柔软的心田干涸枯裂,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一根。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动心,可听到谌巍那句话,干涸心田突然振动,清澈的活水从地下冒出,证明这片土地从未真正干枯过。
车山雪……无法对谌巍的真心置之不顾。
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谌巍这颗莫名其妙真心是怎么长出来的?就是因为那一夜?荒谬。
车山雪在心里冷硬斥责,但倒映在谌巍眼珠上的他动摇之色却越发鲜明。
“你……”
轰隆——
车山雪才说出一个字,就听到头顶上雷霆声响。
他瞬间跳起来,一边的谌巍也是。但动作还是慢了一点。扭动的紫龙从打开的窗户钻入车厢中,眼见就要化为囚牢将谌巍笼罩。
青色剑光飒飒而起,然而在谌巍将雷电劈开前,被无视了的车山雪就双手抓住紫龙身躯,用力一扯。
扭动的电光烟消云散,没在那双素白而单薄的手上留下丝毫伤口。
谌巍:“……”
这些天总见这人昏迷吃药,都快忘记论实力车山雪不输给他多少了。
从不觉得自己身躯羸弱的车山雪将手收回长袖中,然后抬起头,隔着狭窄的过道和谌巍对视,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眼神晦涩不明。
这个时候,见到刚才异常天象,一个祝师敲了敲车厢的门询问。
车山雪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那个祝师,转过身后发现谌巍坐回了长榻上,甩袖扫开在雷光中化为黑灰的地图长卷,浑身充斥不悦之意。
车山雪眸光一闪,看向窗外。
没有新的落雷降下了。
这是当然,毕竟车山雪看得清清楚楚,刚才降下的是天罚之雷。
这道天罚之雷是完全冲着谌巍去的,钻进车厢时甚至没看车山雪一眼。
也就是说,刚才谌巍做了什么招惹上天的事情,比如说又捅了阴地脉一剑之类的。
问题是,刚才谌巍什么都没做。
上天总不会是因为谌巍想和车山雪谈情说爱就降下罚雷吧,这也管太宽了。
那就是刚才谌巍说得话有问题。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上天为何不允许谌巍说那句话?不,不,一个字一个字分析,应该是说上天不允许谌巍对他坦胸剜心?不允许……不允许谌巍把什么都告诉他?
这个方向对了,车山雪的思路立刻畅通。
谌巍隐瞒了一件说出便会招致天罚的事情,这件事重要无比,以致谌巍只要有透露的意愿,都会被天雷找上。
对常人而言,天雷轰顶已经是无法承受的天罚,在这里却仅仅因为顾忌谌巍有说出的意图便降下。若谌巍把他隐瞒的事说出来,岂不是召来比天雷严重百倍的天罚?
而且车山雪知道,谌巍是个坦荡荡的真侠客,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不可对人说之事。
除了他到底从哪里晓得有人要在落雁湖上对车山雪动手。
车山雪沉默了一下,突然笑了。
“幸亏你刚才说的不是撒谎便天打五雷轰,不然刚才那一道雷打下来,简直就像个大耳光啊。”
被天罚打脸,谌巍现在完全没心情听车山雪嘲讽他,闻言抬眼,开口就要反讽回去:“车山唔——”
车山雪用手掩住谌巍的嘴。
谌巍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
车山雪没注意到自己的反常,他正皱着眉,猜测谌巍到底做了什么的有违天规的事,随着一个个猜测从他心底冒出,车山雪的面色就开始变得苍白,手指也泛着一层凉,颤动着,在谌巍脸上变成了细细的痒。
车山雪不觉得痒,反倒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下一刻他意识到发抖的手暴露了他的心慌,装作从容地收了回去,也在长榻上坐下。
“闭嘴吧,别说了,”他貌似漫不经心地道,“我这儿还要你帮忙,被雷劈傻了我上哪里找个剑圣代替?”
谌巍闻言更加懵。
之前他要跟着一起走,车山雪还说不用他帮忙,现在车山雪又突然改口,就算谌巍再怎么迟钝,也能发现不对头。
他从不怀疑车山雪的头脑,瞬间明白车山雪猜到了什么,忙道:“我——”
轰隆!
又一道雷霆。
注意力太过集中的谌巍差一点就要拔剑捅天了,好在下一刻他发现这道雷不是冲他来的,也不是冲车山雪。
铁龙过道中响起混乱的声音,之前那个被打发走的祝师又过来敲门。
“大国师!外面!”
几次被打断,谌巍的不悦心情足以化为风暴将这个车厢笼罩,而车山雪从各种脑补里惊醒,轻咳了一声,整个人对着谌巍挪远了些。
刚才的暧昧气氛一扫而空,两个人的心思又回到正事上。
轰隆轰隆声没有停下,它们从远处传来,伴随着万雷齐轰响彻天地。
铁龙拖兽被吓得停下脚步,无论赶车人如何催促鞭打也不肯往前了,而铁龙的各个车厢里都有人探出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天边。
车山雪一行人一路加急,距离武夷山已经不远。实际上,那个被万雷齐轰的地方正是武夷群山。
滚滚雷云下,无数山丘起起伏伏,如同一只盘起身躯的庞大黑龙。闪烁不停的雷光让这条黑龙看上去是活的一样游走,但祂并不是在和天雷相争相斗,而是在狼狈挣扎。
一尊比武夷山最高峰还要高的黑影竖立在群山之间,就像是一枚死死钉住黑龙的长棍。
又一声轰隆,泛着紫的白色雷霆轰碎了黑影身侧一个小山头,乱石崩飞的时候,一瞬间的光亮也照亮了黑影的边缘。
那看上去……是一个巨人。
它的身躯是布满皱褶的山岩,上面因为呪雪而泛着黑气的哭死草木还没有甩掉,树林掩着将塌未塌的亭台楼阁,以致不少祝师第一眼看过去,把它当成了天长日久在群灵汇聚之地生出的山之神灵。但下一眼,这尊巨人抬起手,关节处暴露的冷冷铁光又证明它是人工打造,自它身上喷出去的无数箭矢如暴雨落下,更表示巨人身躯之中有人存活。
铁龙车上惊呼声不时响起,这些被紧急抽出来的祝师出发之前,从未想过自己面对的会是这种东西。
他们不由把眼神投向从车厢里走出来车山雪,等待他发话。
“武夷山下还有人家。”
这是车山雪的第一句话。
众祝师愣了愣,很快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无需车山雪吩咐,便一个个跳下车,驾着风精奔向武夷山周围的城镇,去引导百姓避难。
这种事由祝师来做再适合不过,车山雪带他们出来的本意就是如此。
下一个在车山雪面前出现的是周小将军,一万三千厉鬼的红瞳在他身后的黑云里闪烁如火。
周小将军很久没出来了,因为之前车山雪为了防止厉鬼们被阴地脉里的阴气同化,费了一番功夫将所有厉鬼都封印在自己的影子里,分出一点精气养着。
短短几天不见,好好修整过的一万三千厉鬼被养得兵强马壮,森森鬼气甚至没有去避让周遭充斥的天雷阳气。
“不是所有武夷楼弟子都进了‘武神’,”车山雪道,“不准放过一个,我要活的。”
周小将军拱手应是,他回头分配好任务,一万三千的鬼卒挥刀枪舞旗帜一哄而散,化为无数黑云向着武夷山飞去。凄厉鬼叫甚至让武夷山上空的天雷产生反应,分出几道劈下。
事前该做的准备都做了,短短片刻,车山雪的手下被遣之一空,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谌巍。
谌巍站在车山雪身后,和他一起眺望武夷群山中一掌一掌往地上拍的“武神”。
片刻后,看清“武神”手掌下连滚带跳逃跑的人,谌巍嘴角抽了抽。
“被‘武神’当做苍蝇拍打的,好像是你徒弟。”他提醒道。
“嗯”车山雪点点头,他也看到了万子华,还有万子华身边的一个武夷楼弟子。
“真是稀奇,”谌巍又道,“这大机关人看起来好像不是被人驱动,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在追杀你徒弟啊。”
“它想要虞氏之人的血。”车山雪道。
手握在剑柄上,正要拔剑出鞘的谌巍转过脸看他,发现车山雪的神色非常怪异,似乎在赞叹,又似乎在悲伤,里面还夹了半分鄙夷。
这点外露的情绪很快被收敛,车山雪眯起眼,注视着大机关人摇来晃去的头,充满探究的眼神仿佛是想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他喃喃道:“不,应该这么说,它想要的是复仇,是虞氏之人的死。”
“我以为‘武神’才建成。”谌巍指出。
的确,今天才建成的“武神”,是怎么被九十多年前就死光了的虞氏族人得罪的?
车山雪顿了顿,似乎不想回答。
这在谌巍的意料之中,车山雪隐瞒的事情之多已经让他不痛不痒。
车山雪瞥了一眼他平静的脸色,突然道:“你可知道灵脉宝珠?”
谌巍浑身一震,向他回过头。
“死去的阳地脉会吐出这样的灵物,”车山雪解释,“供应‘武神’源源不断灵力的心脏,就是一枚灵脉宝珠。”
“你要?”谌巍问。
车山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道:“诞出这枚灵脉宝珠的阳地脉是我祖先挖出,是我祖先斩断,是我祖先杀了它。”
故而它作为心脏在“武神”的身躯中苏醒时,也要求人献上虞氏之人的心脏。
用仇人的鲜血平息它的怨恨,消去它的戾气,才能让它心甘情愿地受人驱使。
如此之后,听人指挥的“武神”,才是真正的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