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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正时分,浓雾已散,天日高悬。
主持过早课,玉邈刚回到放鹤阁便接到通知,展家公子前来东山拜会。
玉邈只当是展枚是来商讨释迦阵法之事的,便叫通传的弟子把人领到放鹤阁中来便是。谁想几分钟后,放鹤阁大门被一脚踹开,展懿这个公子哥儿堂而皇之吊儿郎当地从外头晃了进来,不等玉邈招呼就捡了个舒适的凳子坐下,大马金刀地翘起二郎腿:“观清,跟你说个好事儿。想不想听?”
玉邈本来已经起身迎客,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重新坐定,低下头,翻起手里的书来。
展懿没有半分被嫌弃的自觉,哈哈一乐,身子往前探了探,主动招供了:“……你猜怎么着?我找到宫异了。”
玉邈翻书的手轻轻一顿。
准确说来,宫异不算是展懿找到的,是他走运碰巧逮到的。
纪云霰的生辰将至,就在昨天,展懿不远千里,去上思县一家著名的黄酒铺里买那里特产的烈性黄酒,买到之后天色已晚,眼看着赶回来是来不及了,他索性随便捡了个客栈住下。没想到刚踏进客栈大门,还没调戏两句年青皮嫩的小跑堂,就见一个熟悉的人撩开了通往后院的布帘,钻进了大堂,他一身麻布衣裳挽到肘部以上,手指冻得通红,语气却是干脆利落:“老板,我把院子里的柴都劈了,水也烧了。今夜可以借住柴房一晚了吗?”
展懿回过头去,正巧与那麻衣少年视线相接。
宫异望着他呆愣片刻,转头就逃。
没费什么力气,展懿就把人逮小鸡仔似的逮了回来。
流浪了几个月,宫异竟然只是消瘦了一点,筋骨比以前还壮实了些。一身麻布衣服,倒是比那缥缈登仙的宫氏袍服看上去朴素寒酸了不知多少,唯有那只他珍视不已的、象征着宫氏身份的玉蝉还被他好好地别在鬓边。
据他自己不情不愿地交代,他身上的盘缠用得很快,虽然他已经辟谷,无需饮食,但总需要一个落脚休息的地方。于是,他白天沿途打听乱雪的去向,临近黄昏时就找一家小客栈,为他们干些劈柴烧水的零活,好让他们收留自己,在马棚或是柴房里休息一夜。
听完展懿的转述,玉邈问道:“他跟你回来了?”
展枚端起一盅弟子端上来的热茶,热热地抿了一口:“当然,玉家主发话,不管是谁看到乱雪、履冰或是你家那口子,一律给你提回来嘛。我哪儿敢不从?”
“人呢?”
展懿咂咂嘴:“你急什么。我把他连夜拎回来的,他累得够呛,在我弟弟那儿睡着呢。我家枚弟看着他,你还不放心?”
玉邈颔首。
变故就是在此时到来的。
展懿还没放下手里的茶杯,放鹤阁的大门便再次乍然洞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鬼魅一般迎面扑来,一个殷氏弟子不等通报,踉跄滚趴入阁中,身上的月白蓝袍服已是血迹斑斑,指掌摁在地上,便是两个半干的血手印:“求……求……玉家主救命!救命!”
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而来的两个玉家弟子立在门口,不敢擅入,盯着地上簌簌发抖的人,一时言语不能。
那殷氏弟子显然被吓破了胆,满嘴都是苦腥味,只会反复求救告饶,脑袋嘭嘭有声地撞在青玉砖石之上,头骨一下下与硬物碰撞,就像是拿西瓜去磕石头,撞击声让人牙龈发酸。
展懿干脆地站起身来,捞起那瘫软无力只会拿脑袋捶地的弟子,左右开弓啪啪两记耳光,直扇得那人直眉瞪眼,神志总算恢复了些,僵硬的舌根重新恢复了柔软。
玉邈立起身来,眼中本就森冷的光芒几乎要化作一条被凝固起来的冰河:“……出什么事了?”
殷氏弟子终于恢复了正常的语言能力,涕泣而告:“……回玉家主,我家无堂、无乾公子,听说悟仙山那里有妖孽入魔,就前去……前去除妖,谁想有一法力高强之人突然拦路跳出,掳走了无乾公子,无堂公子追上前去,谁想却被他一掌震碎了全身筋骨……”
玉邈手中书陡然被捏皱了一角,展懿更是难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筋骨?”
那殷氏弟子已经惶急得垂泪,浑身打抖:“……弟子,弟子不知道那人使的什么阴毒术法,掳走无乾公子后,只将无堂公子一掌打翻在地。……我等上去把无堂公子扶起,打算回朔方求助,那时他还是好好的,可上路不久……不久,无堂公子便开始呕血,起初胸口凹陷,肋骨裂断,勉强还能站立,后来浑身筋骨……浑身……每一处都不好了……我们见状实在不妙,从悟仙山取道回殷氏又实在太远,只好来东山求助……”
一记响头随着他急促的尾音磕在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一两滴飞溅的血花:“求玉家主救救我家无堂公子!”
玉邈不再多言,越过他朝外走去,在外守候的两个玉家弟子大概也是明白发生了何事,不敢再耽搁,急忙引着玉邈向明照殿去了。
浓重的血腥气像是粘腻的毒蛇,在进入明照殿的瞬间朝玉邈的面门烈烈地扑来,沉郁,憋闷,叫人喘不过气。一张临时搭起的软卧上躺着殷无堂,他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原本在纪云霰的调/教下清雅利落如松的身子佝偻成一只虾米,胸口塌陷,肢体瘫软。
明照殿里肃然一片,几个殷氏弟子不敢高声,在软卧旁跪了一圈,暗自垂泪,长老们背对着门口,议论声却清晰地传入玉邈的耳膜,刺刺地发疼。
“……筋骨都断了。”
“是诛骨云音,这本是宫氏的本领,引得人的筋骨随乐音颤动,潜移默化,直到筋骨难以承受,全部断裂开来。”
“能救吗?”
回应这个问题的是一片安然的寂静。
在一片寂静中,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那已经动弹不得的人。
“应宜声……他用……用排笙,是应宜声……”
这话他是对玉邈说的。
在模糊的视线中,殷无堂看到了那个让他默默妒忌了很多年的身影,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掐住了他游丝般脆弱的脉搏。
殷无堂想去抓他的手,无奈浑身疼痛如刀割斧凿,只动挪一下便是痛不欲生,他只能哑着嗓子道:“应宜声抓走了乾弟……”
玉邈命令:“闭嘴。不要调息,让我来。”
殷无堂苦笑了一声,牵动了胸前断裂的骨殖,尖锐的断裂口似乎刺入了肺中,不过幸运的是,经过刚才的一阵撕心裂肺,他痛到麻木了。
所以他还有闲心侧着脑袋,认真地打量玉邈。
令殷无堂一想起来就觉得羞愧的是,在曜云门同窗四年,从一开始,他就是嫉妒着玉邈的。
因为扇面美人的事情,他曾和江循一起寄居在玉邈房中。
所以,他大概是所有人中最早看出玉邈对江循的心思的。
因此他那样嫉妒着玉邈。
他看着玉邈和江循互不在意地擦肩而过,看着玉邈走远后再掉过头来凝视江循背影的模样,看着江循不经意扫向玉邈的眼神中噙不住的暧昧笑意。
可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而已。
他对江循的感情永远是这样,说不得,想不得,离不得,舍不得。
在晚春茶会上,江循身分被揭破,他鼓起勇气站出来替他说话,但是,玉邈也站出来了,开口便是,江循他保了。
这是他许不了的承诺,打不下的包票。
但他现在,终于,终于可以说出一句话,一句江循永远都没机会听到的承诺:“我的金丹……还没毁掉……”
在场的弟子长老俱是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以然,只有玉邈和展懿面色一凛。
——释迦法阵之事不能轻易宣扬,当初玉邈选择将这个秘密告知殷无堂,也只是想让他为他们提供太女所在位置的消息。
殷无堂吐出一口血沫,抓住玉邈的手指发出了清晰的断裂声:“快点,我……没有时间了……用我的……我的金丹……”
——活剖金丹,必须得在金丹之主活着的时候动手。
展懿绕到了软卧的另一侧,想也不想地啐了殷无堂一口:“你还有十之三四的活命机会。剖了丹,就是十死无生。干嘛这么急着死?”
殷无堂气息越发低弱了,口角涌出的血沫越来越鲜红可怖:“在场的,都是我的……亲信……他们会为你们作证,我是被……应宜声打坏金丹的……就算保了这颗丹,活……活下来,我也是个残废了……”
他仰面朝天,眼角滚下一滴决绝的热泪来:“……我不愿这样没用地活。我宁愿有用地去死。”
周遭的弟子眼眶里含了热泪,虽不解他的意图,但也被殷无堂这决死的气势震到胸口窒闷,个个心痛难忍,不敢再多看自家虚弱的公子一眼。
殷无堂挣扎起来,几声难以忍受的痛哼后,他从肺里挤出长长的一声咏叹:“殷家弟子听令!”
他身下的被褥被汹涌而出的盗汗沁出了一个绝望如烈火中求生的水状人形,但他仍用断裂的胳膊把自己的半副身子勉强撑了起来:“我殷无堂,与玉氏有约,此时……生,生死之间,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金丹交给玉家主做救命之用,在场诸人,不必将此事上报给纪家主和我父母,算是我殷无堂最后……”
未等他把话说完,玉邈便把他推倒在了软褥上,目光冷冽如冰:“……好,你的金丹,我收下。”
殷无堂刚刚咧开嘴,就听玉邈继续道:“但是你不会死。你死了,他会惦记你一辈子。”
刚才的宣言已经榨干了殷无堂所有的力气,他仰头,呆呆看着玉邈,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仿佛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
一股灵力如潺潺溪流输入了殷无堂体内,他体内的血液流速放缓,直至完全停顿,断裂的骨骼保持着裂开的原状,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在他的身体里,时间慢慢地停滞了,停滞在了这濒死的一瞬。
玉邈贴在了他耳边,低声耳语:“我会保你的命。但是你需要睡一些时日。”
殷无堂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他睁大眼睛,神情中有着茫然,决绝,和掩藏在下面暗潮汹涌的似水柔情。
既知玉邈和殷无堂都下了决心,展懿也不再多话,把那些弟子和长老一并请出明照殿后,他虚掩上门扉,背靠其上,双手抱怀,腔调倒还是有点不正不经的:“这些日子,关于怎么取金丹的事情,你琢磨了不少遍吧?他交给你,我就不奉陪了。”
玉邈背对着他问:“你要去哪里?”
“悟仙山。”
这答案来得意料之中,但玉邈还是皱起了眉头。
展懿的神情难得认真了起来:“应宜声蛰伏多年,为什么一朝出现,就敢堂而皇之地劫掠殷家弟子?虽然不知道他打的哪门子算盘,但我有种预感,江循在找他的同时,他也在找江循。现在突然动手,一定是有了十全的准备。他们两人本就一明一暗,一主动一被动,江循处在不利的位置。我想,现在去悟仙山,说不住还能把江循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