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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循跌跌撞撞闯入渔阳时,天地于他而言已是昏暗失色、土崩瓦解。
面对任何迎面走来的人,他都伸手抓过对方的领子,反复问着同样的几个问题。
“你知道秦秋吗?”
“你见过秦秋吗?”
“秦秋在哪里?”
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他要证明这些答案都是错的。
他如醉酒般踉跄着栽进乐礼和展枚同住的凌波苑时,乐礼刚洗完笔,见江循面如死灰,眸光涣散,身后跟着的玉邈也是脸色铁青,不由得心中诧异,主动迎了上来:“江循,何事?”
像是浮沉在水中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芒草,江循直扑了上去,掐住他的双臂,声音直发抖:“焉和,让我看,我要看那幅画……”
乐礼心慧,心知怕是出了大事,也不多废话,引着江循就朝自己临时开辟出来的画斋走去,边走边问:“哪一幅?”
江循牙关发抖,嘴唇干裂,唇上已被虎牙咬出两个血洞,结出了干涸的血痂:“那幅画,那年年夜,我们一起包饺子的画……”
乐礼顿时松了一口气。
从乐氏撤出时,他只带了必要之物,不必要的练笔之作就留在了上谷,恐怕早就被侵占入其内的魔道付之一炬,但至少这幅画他还是随身带着的。
推开画斋的门,江循率先抢步走了进去。
很快,他站住了脚步。
乐礼也迈过了门槛,指着悬裱在墙上、正对画斋大门的年夜图道:“就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吗?”
江循的嘴唇抖索了数下,弧度微微向上,想拗出一个笑容来,可嘴角刚提到一半,他就觉得颊肉酸痛欲裂,眼前也迅速变得昏黄黯淡,让那幅画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一片,像是被雨水淋湿,只剩下满篇水墨,一纸荒唐。
“冬日饮宴,与同窗会于白露殿侧殿,作此画留念”。
乐礼画笔精绝,画中人个个惟妙惟肖。那时还是乱雪的秦牧,眼神纯洁如天山峰雪,满是仰慕地望向自己;展枚俯身烧火;宫异吹箫,一曲《雅月》引得众人喝彩;玉邈端上一盘色泽鲜艳的蟠桃果,置于桌上;而自己正言笑晏晏地捧着一只元宝模样的饺子,望向玉邈,眉眼间尽是欢喜。
江循面上血色尽褪,一步步走到画前,伸出手来,轻触了一下自己身旁那片空荡荡的、毫无违和的留白。
在确认那一片空白不是自己的幻觉后,他猛然倒退一步,转过身来,声音压得低了又低,尾音甚至都变了形,透着可怜兮兮的哀求意味:“……焉和,这里的人呢?”
怕乐礼理解不了,他满目惶急地在那片空白处比划了一下:“……这里明明有个人的,是不是?”
乐礼抱着清洗干净的笔架,没有作答,而是把目光转投向了玉邈,抬起半边眉毛。
——他怎么了?
江循没有得到乐礼的回应,心中就先明白了七分,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顶着发红的眼圈,回头重新确认一遍了画中所见不是自己的幻觉,便推开两人,夺门而出。
在闯出门外时,他没注意到极高的门槛,脚下一绊,便面朝下跌摔了下去,几乎是滚出了门外,双膝处被血染出一片刺目的红。
不等玉邈来拉他,他便挣扎着爬起身来,冲出凌波苑。
一*的眩晕潮水一样向江循袭来,他的听力被放大到无穷大的地步,满山的切察低语都被他的耳朵收入,传达到他的大脑皮层,就像是往里面生生揉上一把又一把锋利无比的棱刺。
“江公子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在打听一个人。”
“……你知道秦秋是谁吗?”
“不知道。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江循近乎绝望地在渔阳山上奔走,他在奔向下一个目的地,尽管心中的那片阴翳已经遮天蔽日,他仍是固执地坚守着那一点小小的光明,不肯放手。
但是,那点光明也是越缩越小,变成萤火虫的模样,又变成针尖的模样,最终……
啪嗒,消失了。
江循脚下踢到了一枚小石子,石子滚出了很远,反复磕碰在地上。
啪嗒,啪嗒,啪嗒。
江循站住了脚步。
这里是秦秋的住所。
曾经,小小的秦秋就站在那边的台阶上,小脸兴奋地冒出红光,细嫩的小手拢在唇边,喊:“哥哥!循哥!风筝高些!再高些!”
曾经,秦秋身着玄衣红裳,艳丽姣美,灿若桃李,她提着裙子在自己面前转圈,问自己好看不好看,自己答道,小秋穿什么都好看。
曾经,自己遭受追杀,夤夜返回此地,为她送上一把祝枝,彼时的她神思倦怠,卧在书卷之上浅眠,眉头颦蹙,再无昔日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经常那样认真地说,哥哥什么都能做到。
但是,有些事情,江循真的做不到。
比如,他看不到这里有任何建筑物存在的痕迹。
这里是一片万物凋谢的荒园,许久无人侍弄,一方静湖里漂满了枯黄的落叶和水蜘蛛的尸体,寂园如死,枯木森森。
江循正呆愣间,突然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循哥?”
声音是从一片枯草中传来的,江循立刻跪倒在地,翻扯起那蓬蓊郁的野蒿来,很快,一朵桃红小花便映入了江循的眼帘。
江循认得这东西,此物能记录人声,故名“拾音”。
他如获至宝地俯下身去,用双手珍惜地护住那细小秀美的花瓣,努力扯出一个笑脸来:“哎……循哥在这里。”
拾音花笑了,那一把属于秦秋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
“我的声音大概只有你能听到了,循哥。”
“循哥,对不起。”
“你死去的那天,我就想起来了。当年的红枫林,我选了你,害死了哥哥,也让你再也做不成江循了,对吗?”
听到秦秋这样问,江循喉咙如有血块淤塞,竟是一字难出,只能不停地摇头。
秦秋的话语间渐渐带出了浅淡的忧悒:“后来,循哥,我又害死了你第二次。……释迦法阵是我亲手画下的。当年哥哥在红枫林里说,说我们秦家欠你太多,不能再欠你一条命。可是我秦秋欠了你两条命。”
……不是的,不是这样……
“小秋一直没有什么用处,也不想有什么用处。当年我就想,哥哥在外伏魔除妖,我只要跟在哥哥后面,给哥哥画法阵就好。”
说到这里,秦秋略有些哽咽:“循哥,你死后,哥哥很疼我。但是我看出他很痛苦。他喜欢宫十六少,但他没法不恨他。我想哥哥对我,感觉一定也很复杂吧。”
“所以我想……我总要有点用处才好。我想用我换你回来。”
“但我总有些留恋。你知道的,窦追那个傻瓜,被我耽误太久太久了。久到我舍不得丢下他。”
“直到吞天之象复生,我才知道,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秦秋微顿了顿,语气竟变得轻快了些,仿佛自己说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当年我搜遍古籍,甚至瞒着父母开启禁术法典,曾寻到一法,名为‘化春’,可助亡灵归世,重生为人,恢复到生前最鼎盛的年华。”
江循身体一震,瞳孔迅速化为一片死黑。他伸手握住了自己的胳膊,发力捏紧。
……果然……
……不,不要这样……
拾音花却不会为江循的痛苦而停下陈述,它原原本本地将秦秋想要传达给他的心意和盘托出:“循哥,方法很简单,只需一命换一命。施法者必然是和亡者相熟之人,能够清晰地记住亡者容颜、生辰,种种喜好趣味……只要有此一人足矣。法阵若成,亡灵归世,施法者便会被抹消存在。任何人都不会再记得施法之人。”
秦秋的声音到这里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数了数,与循哥相熟、又可能愿意与循哥交换的人,都是很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只有我没有关系。我消失了,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影响。哥哥回来了,秦家也就有了继承人,我是秦氏次女,父母本就不喜我。……至于哥哥,我消失了,他也许就不会那么困扰了。”
江循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窒闷,肺内像是进了水,肺泡被一个个挤炸,清晰的剧痛,让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呕吐般的嘶鸣。
——每一世的江循都会有一些微妙的不一样。
这是放鹤阁的引路魂告知江循的。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引路魂曾经举例说,一百零一世的江循,容易和展枚拌嘴,却又和他关系笃厚。
而第三十七世的江循,无意间招惹了好几个姑娘,惹得人家闹上了渔阳山。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细究起来其实很简单。
每一世的江循在穿入《兽栖东山》前,都在各自的时代生活了很长时间。由于成长的环境不同,经历的人与事不同,虽然心性不会大变,但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差异。
——所以,每一世的江循,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会有微妙的不一样。
——所以,江循这一世,所谓“前一百余世都没有过”的优势,就是秦秋。
——他是那样温柔地宠溺着秦秋,以至于她甘心情愿地动用禁阵,抹消自己的存在,来换自己回来。
——从来未曾存在过,和死亡完全不同。
——这意味着,从此之后,世间再无秦秋。
而且,据江循所知,拾音花只为特定之人而开,花开之时,即为死期。
江循眼睁睁地看着拾音花的花瓣开始枯萎、焦黄,秦秋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循哥,可我还是对不起你一回。当初,你让我忘了红枫林里的一切,可现在,却只有你一人还会记得我。……我太自私了。但是,我想你回来,我想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无拘无束也好,放浪形骸也罢,我想你回来。”
江循浑身战栗,他想要挽救这株拾音花,他不想让这世上唯一能和秦秋发生关系的事物也消失了。
……他不想让世上只有自己记得秦秋。
他疯狂地用牙齿咬开了自己的手腕,血疯狂涌出,簌簌落下,滋润着拾音花瓣。
但是,拾音花其性随主,一旦凋谢,便会追随主人,到达江循永远抵达不了的世界。
于是,江循只能看着拾音花飞速枯萎,而秦秋的声音也渐趋于无,只留下一声轻笑,和两句简短的终结之语。
“循哥,再见。”
“一去不回,此生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