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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晚上睡在床上的时候,就会努力去回想,去回想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曾经与我有过交织的人。我想起了许多事,许多人,有些很重要,有些无足重轻,有些甚至只是在路上擦肩而过时的一瞥,我想努力追寻,有关何方出现在我生命中的蛛丝马迹,既然找不到,那我想,如果把从我出生到现在的事情,按年月日的排好,就像从出生就开始写日记的人,翻看他的日记本,每天的故事,每天的心情便都会脉络分明的呈现在眼前,比专业会计做的帐目更分明,更条理,更清晰。但我的记忆已经发生了问题,别说从出生到现在,就是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很多我也已经忘记。小时候的事情我可以追忆到两三岁的时候,外公给我买的一条裙子的花色,某天早晨妈妈给我买的一根油条的香味,因为调皮,爸爸向我瞪大的眼睛,以及我因此生气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样子。可我的初恋是在什么时候?那个最初闯进我心中的男子是谁?我甚至记不起,我哪怕有过一次恋爱的经历,这一切都是空白的,对于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曾经出过一场车祸,或者从高处摔了下来,或者生了一场大病,发烧发热,因此失去了记忆?但那童年的往事如此清晰,历历在目,又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失忆也是有选择性的吗?就像一本书只是从中选择性的撕掉了若干页而已。
我觉得何方应该是找到我记忆的关键,如果说我忘记的很多往事是被尘封在一个锁起来的柜子里,那么他就是那个掌管钥匙的人,只不过他也已经把这件事情忘记了,钥匙也许在他身上,也许被他随手丢在了某个地方,某一天他在满是灰尘的屋子角落里拾起,看到它身上锈迹斑斑,却想不起这是用来开哪把锁的,甚至记不起是自己遗忘的东西,还以为是没有用的废品。我想我应该启发他,让他记起掌管钥匙的责任,在那把钥匙被彻底丢弃之前回想起来,并打开我被尘封的往事。
我经常在医院的院子里遇见他,我总是远远的便向他微笑,他回我以微笑,有时打声招呼,下班了?吃了没?我们就像两个非常熟悉的朋友,他总是很匆忙,每天走路的样子都是风风火火的,如果不是那么忙的时候,就站下来跟我交谈几句。我们谈着话,我总是感到很亲切,像回到了某个甜美的梦境里,于是我绞尽脑汁的回忆,我感觉有些画面似乎要浮现出来,就像小时候去井里挑水,井深水浅,一不小心桶就掉了下去,于是用水钩去打捞,看看钩住了,可却又沉了下去,急得你抓耳挠腮。也许因为我的失神让他停住了正说的话,我忙说,对不起。他微微而笑,他真是一个喜欢笑的人,有人说他是一个严肃的医生,冷面冷心,可我却觉得完全相反。他喜欢说话,说起来滔滔不绝的。我认真的听着,寻找打开我记忆的关键,就像面对一大串钥匙,一一的与你的锁相对甄别,一把又一把。
今天我们聊得正开心,一个女子走来,叫他,老公,到处找你呢,怎么在这里?
老公?
我的心口忽然一阵痛,好像有两颗尖利的针刺进了我心中,我捂住心口蹲下来,他忙关心的问我,你怎么了?我摇摇头,说没事。其实我很痛很痛。
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你就是医生,又要我去看谁?我强笑说。
那我给你看看吧。
我说不用了,走到路边的亭子里,在石凳子上坐下来。他跟进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不烫。我想开玩笑,说你是外科医生,我这是心内的病,你能医吗?那女子脸上似笑非笑的,说,姚远,你还认识我吗?我摇摇头。她从包中摸出一张红色烫金的喜帖,用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说,请到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机械的接过来,见她用很嘲弄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便拉着何方走了,远远的似乎听见她说,这是一个疯子,你跟她说什么?何方好像说,你怎么见人就发请帖?她说,你们这么聊得来,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当然得请了。说完格格而笑,仿佛有多滑稽似的。那些话传到我耳中,似是而非,因为已经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了。我也无心理会,只是拿着请帖呆呆的看:恭请姚远女士,(我的名字墨迹还未干,因为刚刚才添上去的。)兹定于某年月日星期几为我俩举行婚礼,特备喜酌,敬请您的光临。何方,罗婉敬邀。
原来他要结婚了,我是不是要恭喜他呢?
但是我并不开心,就仿佛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但他又不属于我,我为什么要难过?我觉得自己的感情真奇怪,难道说我爱上他了?那这爱情也未免来得太轻易了。但爱情本来就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仿佛两件毫不相干的化学物质放到一起,突然就起了变化,产生出第三种东西来。就像水遇冷化成冰,遇热化成气,当你遇上了一个人,使你不知不觉间起了变化,人变得多愁善感了,心变得敏感多情了,容易开心也容易忧伤了,就连脸庞都变得漂亮了,那你不是爱上他了又是什么?
这时,我看到一个女人走近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我认得她叫曾真,曾听别人喊起。此时的我孤独而忧伤――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忧伤,但孤独是肯定的。我曾经独自一人走在旷野里,有时是在暗夜迷失了方向,四周是一片漆黑,深深的树林里悄无声响,远处有黑压压的暗影像鬼一般迷离,没有星没有月亮,但我并不惶恐,我小心翼翼的前行,只要不摔下悬崖,不掉进坑洼池塘,不撞在树上石上,不落进柴草深处,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累了,我就找个温暖的地方,睡在草地上,这时的我不是孤独,而是宁静。可在城市里,到处都是喧嚣的人群,到处都是热闹的歌舞声,我却倍加孤独,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们无不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要么像看耍猴子把戏似的笑着,逗着,要么鄙夷的皱眉,唯一拿我当朋友,真心跟我说话的人是何方,可他又要结婚了,他要娶的那个女人对他说,我是一个疯子,他以后还会理我吗?
我恍惚记起,有人说曾真是何方的老婆,那何方怎么又要娶罗婉呢?我想不明白,也许她被抛弃了,她也是一个失落的人,我仿佛在孤独的暗夜中找到了一个同伴,可以一同穿过可怕的人群,忙叫她:小曾,小曾。
她看了我一眼,理都不理就径直往前走去了。她的眼神充满了厌恶,这惹怒了我,忍不住嘀咕说,什么人呢,叫她都不理,怎么这么没礼貌?活该何方不要你!
没想到这自言自语的说话却被她听见了,她大怒,猛的转过身来,逼到我面前,大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人不识好歹,难怪何方不要你!
她狠狠的瞪着我,眼里闪出愤怒的火花,我寸步不让的回瞪着她,我才不怕你。我防备着她会暴起打人,但没想到的是,她忽然大哭起来,哭得几乎坐倒在地,她呜呜的说,连疯子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我倒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好像我真欺负了她似的,我可没打人,也没抢她东西,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女人。我的心也被她悲伤的眼泪所淋湿,伤感在心中漫延,一颗眼泪眼看就要从眼眶掉落了,但我不愿意哭泣,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像一个疯子。
小女孩跑到我面前,气势汹汹的叫道,你不许欺负大妈妈!
这女孩长得真漂亮,洁白的肌肤嫩得像凝脂,象牙似的牙齿,乌黑的齐耳短发,一双大眼睛黑又亮,我在她黑宝石的眼珠里看到我的倒影,我觉得那是深邃的海,而我被天真的海水所淹没,自己也变得天真善良了,仿佛沐浴在春风里的树木,感觉到无限的活力,于是褪尽荒芜,重又变得青春靓丽。我蹲下来,双手按在她弱小的双肩上,柔声说,我并没有欺负你妈妈。
你还说没欺负她,你都把她骂哭了。你骂人是不对的!小女孩义正词严的说。
我说,那她骂我是疯子,又对不对呢?
她毫不犹豫的说,不对!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像刚才的义愤了,一时不知道该继续指责我,还是离开。
我笑了,她那可爱的样子可以让人喜欢到骨头里,如果她是我女儿多好。一种失落伤心又在心头泛起,就像快要下雨前的太阳,忽然起了雨晕。她已经转过身去,拉住曾真的手一摇一摇,劝说,大妈妈,你别哭了,我会保护你的。
我问她,你为什么叫妈妈要加个大字?难道还有小妈妈?
是呀。
小妈妈是谁?
小妈妈……小妈妈就是……她仰着脖子正要说,却又忽然停住,好像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她眨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天使手上颤动的杨柳。小妈妈就是妈妈。她终于说。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孩子真太可爱了。
我跟小女孩就像知心朋友似的谈起来,她告诉我,爸爸又找新妈妈了。
你见过她吗?我问。
嗯,她都还没大妈妈漂亮,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喜欢她,连爷爷也喜欢她。
哦,你爷爷也喜欢她吗?
是呀。大妈妈带我去找爸爸,告诉他我是他的女儿,可他说什么也不记得了,那个女人……嗯……新妈妈,她说爸爸从没有孩子,大妈妈就跟她争了起来,后来新妈妈就说去见爷爷奶奶,爸爸虽然失忆了,但爷爷奶奶不会记不得自己的孙女,去一问,不就真相大白了吗?于是我们就去了爷爷家,那天下着雨,天气好冷,我还以为要下雪呢,如果下雪就好了。
为什么下雪就好了?
因为下雪了,真相就大白了呀。
我大笑起来,太可爱了,原来真相大白可以这样解说的。我还想问详情,但曾真已经站起来,拉了小女孩的手说,悄悄,我们走吧。她已经停止了哭泣,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却更加的悲伤。我说,曾真,对不起。她不理我,但我感觉到,她对我也已经没了敌意。小女孩回头向我挥手再见,我也挥了挥手,送她一串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