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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来得似乎特别迟,霜降很久很久了,才下了第一场雪。
那雪片似棉絮,似碎玉,漫天飞舞,院子里的青砖上很快就变得花白,只一顿早饭的功夫,天地间已经一片纯白。
初雪自幼在江南长大,有生以来,从未看见过雪是什么样子,只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宁波的慈溪破天荒地下了一场雪,所以娘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如今看到这般大雪,她也顾不得冷,只驻足在院中,贪看那雪景。
小月怕冷,在房中生起了炭炉,冲门外笑道:“这时候雪还太薄,没什么看头,待明日再瞧,才真叫好看,你快进来烤烤火吧,小心冻着了。”
“这雪就很好了,难道还能再好不成,我可要看个够。”初雪一边说,一边低头用手拂掉衣襟上落的碎雪。
再抬起头来,却见院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撑了一柄明绿油纸伞,冲自己走过来,正是张居正。
见他手中还拿着一个蓝布包裹,初雪知道他定是又给自己送书来了。
他是个言出必践的人,自从那日园中说过要送她角本,便隔三差五的送些话本过来,初雪以前在乡下,哪里见过这个,果然读得十分入迷。
见初雪穿了件桃红小袄,无遮无挡地站在雪地里,张居正有些诧异:“这般大雪的天气,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呢?”
不等她答话,随即便会意过来,又笑道:“想看雪景,明日雪停了到花园里去看,岂不更好。”
见他造访,初雪自然不好再看下去,于是招呼着他进了屋,小月见他来了,起身含笑叫了一声张大人,随即想起自己房里的猫儿还没有喂,便拿了一碗点心,自回房喂猫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相对坐在火炉边。
初雪道:“前日你给我的那本《霍小玉传》,已经看完了。
“这卷书,本是唐人传奇中压压轴之作,只是太过悲凉,改日,再送你些元人好玩好笑的脚本看吧。”
初雪摇了摇头:“这本就很好,小玉的故事,颇能警醒世人。”
张居正心中一动,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能得些什么警醒?”
初雪用熟铜火钳夹了一块乌炭投入炉中,又捅了捅原先的炭火,方道:“她明知自己地位卑贱,却依旧对那李生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顾自己心中情爱,却认不清周遭之人绝不会容她二人相守八年,与其说她是识人不清,不如说她识世不清。”
“历代评价此书的文人墨客,从未有你这般言论,倒是新鲜的很。”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被炭火烤得微红的芙蓉秀面,不由得问:“若是那李生与小玉一样为情坚守,忠贞不二呢?”
他探究的目光,就那样无遮无挡地看过来,令她心中微微一窒,低下头去,却几乎是本能地答道:“尊卑有别,就好比富丽雍容的牡丹,又怎能和山野间的茶花混栽在一起?”
说完,她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他那双精光迫人的眸子似乎有些黯淡了,兴许是她和他隔着炉子里腾起的烟雾的关系吧。
房中一时寂静了下来,只听见炭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张居正怔怔地瞧着炉火出了会神,突然想起一事,忙伸手打开了随身带来的那个蓝布包袱:“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初雪往包袱里望去,只见包里两本书卷,另有一个雨过天青汝窑瓷罐。
张居正将瓷罐打了开了,一股幽香从罐中传出,正是那雪魄寒香茶的香气。
“这雪魄寒香,采自云南大雪山的绝顶之上,那里终年结着万古玄冰,却奇迹般地生长着一种茶树,这茶,乃是冰雪的精魂凝结而成,又暗合了你的名字,这一罐,你拿去慢慢喝吧。”
她接过瓷罐,只见里面茶芽如碎金一般,那香气从罐口袅袅而出,氤氲开来,满室的幽香,经久不散。
“真难为你娘有这份细心,她定是看我那日爱喝,所以才让你送我,回去代我好生谢她。”她低声地,感动地说道。
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了正常,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天气越来越冷,一场雪尚未融化殆尽,另一场雪就接着沸沸扬扬地下了,居然连绵二十来日未绝。
这日,大雪初停,天气晴朗起来,裕王听说高拱家花园里的梅花开得好不热闹,一时心血来潮,就要往高府赏梅去。
他与张居正两人来到高府,高拱早已在花园向阳的亭子里置备下精致宴席,等候二人。
三人一道饮酒赏梅,只见那梅花在枝头开得正盛,几十颗粗大的老梅树,一色的红梅,似火焰一般,一路烧到了园角的墙根下。
裕王兴致颇高,问高拱:“先生,你家这老梅树,恐怕是比你的年纪还要大吧?”
“王爷眼光甚准,这些梅树,原是当年我祖父初做京官时,在宅子里亲手栽种的,那一年,我父亲才八岁,算来已经快六十年了。”
高拱一面回答,一面执起乌木镶银酒壶给裕王和张居正斟酒,见壶中酒水所剩不多,便以目示意仆妇热酒。
裕王听了高拱的话,不由得甚是感慨:“先生的祖父,辅佐过武宗皇帝,先生的父亲,辅佐过父皇多年,今日,我又有幸得到先生的教导,咱们可也算得上是世交了吧。”
高拱连声道:“不敢,臣不敢。”
裕王端起酒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对两人说道:“我何其有幸,能得两位先生辅助,将来若能得登大位,想不名垂青史,恐怕都难。
张居正缓缓道:“王爷乃陛下长子,身份贵重,众望所归,继承皇位,实在是理所当然,又何须担忧。”
裕王闻言,胸怀大畅,正要说话,突然听见梅林之中,传来一阵琴声,便奇道:“怎么这里还有人弹琴?”
高拱本来端了酒杯送到唇边,一听琴声,面色立变,放下酒杯,转脸对仆妇道:“是何人在这里弹琴就不怕扰了王爷的雅兴?我今天交代过的话,全府不都是知道了吗!”
仆妇犹豫着道:“回老爷,八成是大小姐,她刚从姑太太府中回来,恐怕不知道王爷在此。”
高拱皱了皱眉:“去叫她回房去吧!”
仆妇领命而去。
裕王侧耳听那琴声,只觉如珠玉飞溅,清越之极,便笑道:“令爱好才气,这曲子弹的,比起宫里的乐师,也差不了多少了。”
高拱叹息了一声:“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丫头,便是因为这几分才气之故,在亲事上头眼高于顶,害得我和她母亲操碎了心。”
裕王奇道:“不知令爱如何眼高于顶了?”
“这孩子,一心想择个进士及第的才子,可不就是眼高于顶吗。”高拱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方觉不妥,便住口不说。
裕王飞快地掠了张居正一眼,见他面无表情,自顾自喝酒吃菜,不由得暗暗好笑。
酒足饭饱之后,裕王想起曾听人说高家二公子豢养了一头异兽,他年纪不足二十,终究脱不了小孩心性,便要去看看,高拱无奈,只得陪他去了。
张居正不愿凑这个热闹,便独自一人,留在梅林中赏梅。
正看得兴起,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积雪被踩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便转身往林外瞧去。
只见林外皑皑的雪地上,一个少女缓缓走到了自己面前,这少女穿一件银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绣袄,披一件大红锦缎披风,身形娇小,眉目如画,神态十分娇媚,正是高拱之女高湘。
张居正见她独自一人,连个丫头都没带,心里觉得不妥,便笑道:“高姑娘,原来你也要赏梅,既然如此,我——”
“既然如此,你便听我讲解一下这梅树的来历,如何?”高湘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整整一头都不止的男子,俏皮地道。
“你家这梅树是你的曾祖父亲手栽种的,不是吗?”
“原来你都知道了?”高湘睁大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诧声道:“可你知道我家这几十年的老梅,都有什么功效吗”
张居正含混道:“令尊已经全跟我说了。高姑娘,在下想——”
“你想摘几朵梅花带回去是吗这有何难,我也正想折一支带回去插在瓶里赏玩呢,只是我够不着,麻烦公子,折一枝给我好吗?“
她的声音本来便很媚,此刻软语央求,若是别的男子,只怕早就抵挡不住,言听计从了。
张居正却暗暗皱了皱眉头,他最烦的,便是这种自以为光彩照人,是个男子见了都会为她神魂颠倒的女子。
极力抑制住自己不耐的情绪,他淡淡地道:在下是想,裕王此时多半前面等我一道回王府商议要事,姑娘,请恕张某失陪了。
说完,也不等她再说话,便转身大步走出了梅林。
梅林之中,高湘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高大背影,心里是满满的失望。
自从一年多前,她在舅母家的后园里巧遇此人之后,一颗少女芳心,全系在了他身上。
她家里世代书香,她也是自幼开蒙读书,心目中的理想夫君,自然也是斯文书生,是张居正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她的期盼。
她做梦都都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张居正这般才华盖世,样貌却具有阳刚之美的男子。
以前见过的书生,都太过文弱,而张居正,却是个有着男子悍性的才子。
今日他对她冷淡,这不要紧。
她坚信,貌美若她,聪明若她,总有一日,可以抓住张居正那颗洒脱不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