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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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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西山了,胡迟才看到临北城的城门。

    然而这座城不过是从北阳城去往京城的路上,最靠近北阳城的那个。

    胡迟已经懒得管他和白忌之间的那条细线了,他现在半个身子恨不得都趴在马背上,大脑放空只觉得自己是一只死狐狸了。

    甚至还比不过在白忌手心里面抖毛的那只鸡。

    胡迟任由马带着他往前走,有气无力地问:“还有多久能到京城啊?”

    凭白忌能把那只鸡都照顾的生龙活虎的模样,白忌自己更是腰背挺直驭马而行,看不出一丝疲惫。

    听到胡迟的话,白忌没有一丝犹豫地开口:“以修士的腿脚,大约一个时辰。”

    胡迟这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白忌接着说:“若是按你的脚程来算,可能还有一个月。”

    感觉自己被嘲笑了的胡迟:“……我怎么了?”

    “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吃吃喝喝,”白忌低头算了一下,“一个月的时间恐怕也比较紧。”

    “……你之前怎么没说?”

    “嗯?”白忌不解的看着他,“你着急?”

    ……不着急我也不想骑马骑一个月啊道友?

    然而胡迟没说,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城门:“吃顿饭睡一觉我们明早按修士的脚程走行吗?”

    白忌没意见地点头:“随你。”

    临北城看起来要比北阳城热闹富有一些,胡迟他们到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一家人摆喜宴,城南到城北摆成一排,听说还要大宴三日。

    胡迟牵着马和白忌并排走,找了家略显得有些空荡的客栈落脚。

    罗信去一趟一趟搬东西搬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胡迟没事干就靠在柜台边随口问店里的记账先生,“这是哪家娶媳妇,这么热闹?”

    那记账先生年纪不大长得文质彬彬略显秀气,就是冷着脸没什么笑意,回答的时候拨弄算盘的手指都没停顿一下,“知府家。”

    这时候刚好从记账先生身后那扇门里走出来一位浓妆艳抹的美艳女人,她还未开口就带着三分笑意,从那房间走到柜台这边顶多五步,她却走得身姿摇曳,步步勾人。

    奈何一厢风情对上了一位长得比她好看的……俗人。

    “这位公子你也别见外,”那女人看到胡迟的时候眼前微亮,染着大红色蔻丹的指甲敲在胡迟面前,暧昧地点了三下,“我家阿真是个呆子,看到公子这么俊俏的小哥羞得脸都不敢抬。”

    那位被称作阿真的记账先生依旧头也不抬,仿佛没听到这女人在说他。

    胡迟把目光从阿真的头顶收回来,看着那美艳女人笑道:“这么说,姑娘您看来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了?”

    那女人夸张地笑着,另一只手虚虚掩在唇角:“公子您可真会说话,我自从成亲之后可再也没听到这小女儿称呼。我夫家姓冯,一般人都叫我冯娘。”

    胡迟恍然:“倒是我看走眼了。”

    冯娘听到这话,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冯娘完全和那冷脸的记账先生不同,虽不是临北城出生但是嫁到临北城近十年还在临北城开了间客栈,对临北城的大大小小事情可谓是万事皆知。

    “娶亲的是知府的大儿子,嫡出的贵公子和京城杜家的偏支成了喜事,对于这小小的临北城可是件大事,知府大人慷慨散金为城内乞丐摆三天流水宴。”不知为何,冯娘说起这看似值得称颂的事情表情却反而带着嘲讽,“知府大人可是一世清廉,摆三天流水宴恐怕要吃糠咽菜了。”

    胡迟只是笑着没说话。

    凡人间的琐碎事情他除了扯扯红线点点鸳鸯谱也没什么能够参与的。

    白忌从楼上房间里下来,就看到胡迟在柜台面前和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有说有笑。胡迟似乎对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有种特殊的吸引力,这个梳着妇人头的是,罗家二夫人是,还有那送他小鸡仔的街坊邻居。

    可能那些女人在胡迟身上都能感受到儿子的温暖?

    毕竟按理说,胡迟那张看起来太过年轻的脸,没有谁能够对他有母爱之外的奇怪想法吧?

    胡迟背对着楼梯,冯娘却是一眼就看到那盯着胡迟背影看的男人,忙示意胡迟说:“那位英俊小哥是公子您的朋友吧?”

    “嗯?”胡迟转身,没看出白忌身上有什么不对,只是奇怪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下来。“罗信和罗秀秀呢?”

    “罗信今天累了,给他带点儿宵夜回来就行。罗小姐说不饿,在房间休息不出去了。”白忌走到他身边,对看着他笑得有些轻浮的冯娘点点头,又看了眼不知何时正抬起头看他的记账先生阿真。阿真和白忌对视一眼,就垂下头面无表情地继续拨动算盘,就是手指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抖。

    胡迟点点头,一只手肘抵在柜台上,侧身笑着问道:“冯娘,不知道这临北城有哪家酒馆菜品味道还不错?”

    “我家大厨也是有一手好厨艺,更重要的是价格公道味美价廉。”冯娘话音一转,“但若是手脚大方的,那来到临北城自然一定要去临江楼尝尝那招牌三两肉。”

    临江楼是临北城最高的酒楼,四面都挂着牌子,大红砖瓦十分显眼,也省去了胡迟他们问路。

    不过从客栈出来去往临江楼的那条路,也是那知府摆流水宴最热闹的地方,不仅是城内乞丐,还有一些看起来穿着打扮都并不俗的人也在其中,明明吃一样的食物,面对乞丐的时候他们依旧是面露厌恶。

    倒也是人生百态并无什么值得意外的地方。

    胡迟一路看着满街的喜庆红色,却是感叹道:“这临江城果然是人杰地灵。”

    “从庆安帝开始至今,这国家内的隐匿在凡人间的修士就越来越多。”白忌似乎永远都能知道胡迟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话究竟是在说什么。“妖修在其中比人都更像人。”

    “这倒是。”胡迟想到之前在客栈里,笑道,“冯娘比那只冷着脸的蛇更像是没骨头的。”

    白忌看了胡迟一眼,冷淡地说:“那老板娘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你喜欢这种?”胡迟惊讶地停下脚步,“不过冯娘年纪虽然大了些,面容长相却都是上等,打扮也妖娆不俗气。就是冯娘明显对阿真有些微妙的暧昧心思,这倒是没什么难办的,不过我看是冯娘心底好像是另有……”

    “不喜欢,别瞎想了。”白忌打断他,“你想吃什么?”

    胡迟立刻说:“鸡。”

    白忌表情复杂地看着他,被他毫不在意地盯回去。

    身为一只狐狸他想吃只鸡难道有错吗?

    当然白忌是不可能说他做错了,只是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在他前面。

    就是中途一位混在乞丐群中的化形鼠妖修抢了半只鸡腿往后跑的时候险些撞到白忌,这一幕被胡迟看了个正着,那妖修在离白忌还有一尺距离的时候就好像被吓到一样险些手脚并用地爬回去,甚至蹲下身子爬到了桌子底下看着白忌瑟瑟发抖。

    也怪不得刚才在客栈那条小蛇看到白忌之后会变成那样。

    胡迟经过的时候扔了一枚金珠给那只敢露出一双吊三角眼的可怜妖修。

    真龙血脉的威压可不是这些刚能化形的小妖修能够抵抗的。

    想当初他看到帝君的时候,也是缩在剑道尊者的怀里哇哇哭。

    唉,不过短短几千年后他都已经敢和帝君当面叫板了。

    临江楼正好建在江边,听说那条江是引的京城护城河里的水,江水略微显得有些浑浊,但江内有一味临北城的特产名叫三江鱼,三江鱼肉嫩刺少,尤其以腹部三道白色斑纹处最是鲜美。但三江鱼却是牙齿尖利甚至能食人血肉,普通渔网对它来说毫无用处,自然捕捞困难。

    而临江楼的毛老板却是捕捞此鱼的好手,并且配有秘制的酱料烹饪那鱼腹嫩肉,便成了临江楼的招牌——三两肉。

    “两位客官也是巧了,”临江楼可以去说书的店小二最后笑道,“我们老板每旬只会下厨一天,这三两肉也只供应七桌,两位客官刚好就是这第七桌。”

    “哎小二!”坐在胡迟两人身后那桌的客人却是不满了,“我们之前要点那三两肉,你不是说已经卖完了吗?”

    “让我们老板亲自下厨的客人要看眼缘。”那店小二却是不恭不敬地应道,“这两位客人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我们老板看着就心生欢喜,自然就有第七桌。客人您要是想尝这三两肉,可以下次赶早来。”

    “你!”那客人一听这话险些掀了桌子,却被同行的友人拦住,低声凑在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胡迟耳力超群,自然是听到了那友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临江楼背后有临北知府撑腰?

    这清廉知府还真是有趣。

    店小二对这一幕似乎早有料到,并没有过分关心那一桌客人,而是对着胡迟二人笑得谄媚。

    “客官稍等片刻,我去厨房给您催催,马上就好。”

    白忌自然是懒得说话的,胡迟笑着摆手:“不急。”

    白忌抿了一口茶水后就放下那青瓷小杯,却听到身边人看似在看外面的风景,实际上却是对他传音道:

    【这知府是个什么来头你知道吗?】

    也不知道胡迟究竟是哪来的自信认为他会知道这种事情,虽然实际上他也的确知道。

    【普通凡人来头。】

    【那今天与知府公子成亲的那个杜家小姐,又是个什么来头。】

    杜家小姐?

    白忌看向并没有回头看他的胡迟,他们两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从这个地方像窗外看刚巧能看到是江边两岸,一面是繁华商铺,一面是深山翠林,风景雅致值得赞叹一番。而胡迟便是在其中装模作样的好似真在看什么风景。

    而不是在想别人家的小姐。

    还是已经成了亲的。

    【修真界有一世家姓杜。】白忌冷淡的回应。【但是我并不确定是否就是和知府结成好事这一家。】

    胡迟疑惑地转过头看着白忌。

    【修真界和凡人之间姻亲的很多吗?】

    白忌却是卖了个关子。

    【等你去了京城就知道了。】

    胡迟还想再问什么,却听到了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好似有人摔了杯子。

    “又没有?老子就为了吃你一顿三两肉等了一个月!你这小兔崽子是不是耍老子!”

    “这位客人,”回话的这位听声音就是刚才招待胡迟两位的店小二,“我们临江楼每天从早到晚能有几百桌的客人,等我们老板那道‘三两肉’的至少有八成,客人您才等了一个月,要知道从京城过来的饕餮为了我们掌柜的这一手都等了整整半年。”

    “京城?我呸!京城有什么了不起的!京城嫁过来的贵族小姐伺候不好她男人不还是一样被人休了?”

    这客人说的那件事似乎临北城里无人不知,只听他话音一落,胡迟身后那桌客人就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偷笑,表情猥琐难看,就好像那被休弃的女子和勾栏院里面的小红小绿一个样。

    不止是胡迟身后的那一桌,楼下的情况更甚。

    听到这些人越来越低俗的话语,不仅是胡迟,连白忌都拧起了眉。

    正当白忌将要起身的时候,只听到楼下传来一声怒喝:“把这些惹事的都给我赶出去!”

    那声音内蕴含这扎实的真力,普通凡人听到正如胡迟身后那两人,当即就吐了一口血水。

    那声音继续粗着嗓子冷斥道:“弄脏了店里的桌椅,别忘了让他们把赔偿吐出来。”

    之前还放声嘲笑的那些人在外人看来就好似被这两声怒喊吓傻了,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大腿比他胳膊还细的店小二一手拎着一个拖出去甩到门外。不多时门口就多了个小人山,围观的百姓看到这一奇景都在一旁指指点点。胡迟注意到其中的几个乞丐抱着吃食却在一边偷偷向这人山吐口水。

    里面便有那看了一眼白忌就被吓倒在桌底的小老鼠。

    把那些人赶走之后,临江楼也就剩下了几桌客人,且多在二楼,互相看到的时候都微笑着点头示意。

    毕竟这些人恐怕本来也不想和那一类低俗无赖凑在一起吃饭。

    “这位客人,您要的三两肉和红烧鸡腿。”之前招呼他们的店小二一手端着一盘子送过来,盘子中间还放着一壶酒,他弯着眼睛笑道:“今天我们酒楼害客人您受了惊,这是咱家老板特别送给客人们的一壶陈年梅花娘,当做给您陪个不是。”

    酒刚被放到桌上,胡迟就眯着眼睛深嗅一口,赞叹道:“好酒。”

    店小二听到这话笑得就好像是胡迟刚才在夸他一样:“一看这位客人您就是行家。这酒是我家老板亲自酿的,绝不外售,只送有缘人一品。”

    胡迟觉得有些好笑:“你老板做事倒是比说话文雅。”

    从楼梯上走上来一人,听到这话大笑出声:“在下不过一大老粗,哪谈得上什么文不文雅。”

    单看这个人的相貌身材,也的确是配得上大老粗这个自称。

    身高看似比白忌都要高上几分,并且相当的壮实。穿着件黑色短打,袖子挽上去能看到结实的肌肉。

    好吧,这拳头看起来能打胡迟两个。

    尤其是那老板走到胡迟面前的时候,胡迟感觉整个人都能埋在他的影子下面。

    也多亏这老板脸上的真诚笑意做不了伪,不然胡迟很难说自己能不能忍住打他。

    “冯娘说两位现在下榻在她处,让我招待两人点儿好的。”这老板不带着真气的说话也震得桌子上的空茶杯一颤一颤地,就是笑起来一下就缓和了长相中带着的凶气,反而有些憨厚,“我这人也没什么优点,就是掌勺的手艺还算是过得去,也不知道合不合两位的胃口。”

    白忌微微点头,胡迟却是连忙赞叹道。

    “合,就是再有个清爽小菜,那我能对着这些菜吃上三碗白米。”

    “那还不好说!”老板忙对着店小二挥手,“去给我拿上几根之前腌的酸黄瓜!不是我自夸,你别看这酸黄瓜好弄,我敢说全天下都没有人能比我弄的酸黄瓜好吃,保准你吃了这顿根本懒得想三两肉那个噱头。”

    胡迟拉开凳子让老板坐下笑道:“我可听这三两肉是咱临江楼的特色?”

    “拉倒吧,那就是食材难弄了点儿,吃个新鲜。”那老板也不推拒,坐下之后听到这话忙摆手,这只感觉能徒手捏断人脖子的手那么一摆,胡迟下意识离白忌近了一点儿。“要我说,就是最平常的清粥小菜,做得好了,那才是这个!”

    那老板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那我今天可真是有口福了。”胡迟笑道,在桌子下面捅了捅白忌。

    白忌先是看了他一眼,也对着那老板点点头。

    惹得老板哈哈大笑,说什么也要陪他们喝上一杯。

    白忌似乎就是有这种能力,明明是面无表情不怎么说话,但是却丝毫没让人觉得轻慢。哪怕就是点个头,都有人奉他为知己。

    老板单姓一个毛字,这之前店小二已经介绍过了。但是他本人却是不喜欢别人叫他毛老板或者毛掌柜,非让胡迟叫他老毛。

    胡迟也只好哭笑不得的应了。

    “我本来也不是非要开这么个酒楼,我懒得每天重复给别人做这做那,没劲。”老毛又让店小二拿了两坛陈酿,他吃饭喝酒时却并不是如他本人这般豪爽,喝酒必是小口轻抿,吃饭也一定细嚼慢咽。不像是吃,更像是在品。“要说我厨师就是要到处走走,厨艺不能拘泥于一处,这世间的食物你才见过几种?你这辈子难道就只靠这几道菜活着?那算是哪门子的厨师?”

    “要不是怕没了我,这酒楼恐怕也没人能撑得起来,我也懒得定一旬一道菜的规矩。”老毛说到这却显得有些低落。“要不是为了冯娘,我才懒得管这些东西。”

    胡迟小心地问:“您和冯娘是旧识?”

    “旧……唉那真是旧得不能再旧了,”老毛叹气,比了一只手的大小,“她还巴掌大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小时候就觉得这小丫头长得真丑,又红又瘦像只猴子似的,我长得五大三粗的,正好娶这么个小瘦媳妇疼。”

    老毛停顿一下,猛地把酒杯里的酒一口气灌进肚。

    “后来她长大了,出落的真好看,又有一肚子的鬼心眼,谁都喜欢。我就是个厨子,配不上她。给她说亲的那么多,这家的公子那家的少爷,都是有钱又有学问的,我大字不识一个,哪能配得上她?”

    老毛擦了把脸,沉声道:“谁知道那人娶了她却不珍惜,竟然还敢干出那种事!”

    说到最后他声音中已经含着愤怒,隐隐还带着控制不住的真气外泄,不仅是捏碎了手中的酒杯,甚至还让桌子都裂开了一条缝。

    胡迟忙把还未吃完的菜放到安全的位置。听到这里,差不多也知道冯娘恐怕就是刚才那无赖口中说的那位被休的京城贵女了。

    “我恨不得把她放在手心里面疼,她却被人践踏到那种地步。”老毛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时候竟然是没忍住痛哭号啕起来,“我要不是为了照顾她,也不会卖了全部家产到这里开个酒楼,甚至还答应给知府大人每月八成的盈利,就为了让人欺负不了她。那知府也是个心黑的,用我的钱给他博什么美名,还不是想要京城里的人给他说两句清廉的好话,我呸!”

    胡迟和白忌对视一眼,差不多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她喜欢那个文文静静的小账房也挺好的,”老毛那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被胡迟插科打诨了一顿之后,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只是眼眶泛红,然而这一点从那张长期被烟熏火燎的黑脸也看不太明显。

    只听他叹气道:“反正她喜欢就好。”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漫天星辰,胡迟和白忌一人手上拎着一壶酒拿着带给客栈内两人的夜宵,披着月光沉默地往客栈走。

    “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料到是白忌先开口,“子规你似乎总是能得到别人的倾诉。”

    “嗯?”

    胡迟看着白忌的侧脸,却发现白忌的面容在月光下映着更白了,表情仿佛也柔和了几分。

    怪勾人的好看。

    “老毛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在外人面前哭成……”白忌有些难以形容,“那番模样的。”

    “还有当初的罗秀秀,一个女子心悦上梦中的仙人这种傻事,一般人恐怕都不会对外人说吧。”

    白忌转头看着胡迟:“感觉他们都特别信任子规,哪怕只是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也是缘。”胡迟笑道,“那你呢?”

    白忌轻微勾了下嘴角,避开胡迟的眼神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我不是那种随便带人上京城的闲人。”

    胡迟看着白忌不知是月色还是其他原因而泛着淡粉色的耳根。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愉悦的想在天上飞。

    他快走两步跟在白忌身侧,笑道:“我这倒是没注意。”

    “毕竟带着外人游山玩水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白忌说,“况且我没觉得和你是一面之缘,我感觉我们似乎早就已经认识很久了。

    胡迟一愣。

    却发现白忌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连脚步都没有一丝停顿。

    哎,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胡迟摇摇头,快速跟上去。

    刚来客栈的时候,说自己累疯了吃夜宵就好的罗信小师弟,现在已经坐在门槛上望眼欲穿。

    “这位小公子要是饿了,我吩咐厨房给你做点儿什么先垫垫肚子。”冯娘在柜台前笑着对满脸委屈的罗信说。

    “不不不不用麻烦了。”罗信满脸通红地不敢往冯娘那边看,“我师兄会给我带吃食的。”

    这话说的没有什么底气不说,说完之后那肚子抗议了一声,更是让罗信恨不得把头埋在地底下。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冯娘看到罗信羞红的可爱表情就觉得有趣,当下就笑道:“少吃一点儿不要紧的,你那大师兄不在,你不会连一口饭都不吃吧。”

    早就过了辟谷期的罗信,第一次恼恨自己为什么在下山的时候要吃了那不能辟谷的丹药,本来不过是想要认真体会普通凡人的饥饿困倦,哪知道还要附赠因为饥饿困倦而带来的尴尬?

    一直在客房里没有出来的罗秀秀这时才走出来,她明明在屋内休息了两个时辰,但是表情看起来却比刚来时还要疲惫。此时她手肘抵在二楼的栏杆上,轻声对冯娘说,“这位姐姐,我想要壶热水。”

    “稍等片刻,”冯娘对罗秀秀笑着点头,这才对这下午对完账就进屋没有出来的阿真喊到,“阿真,给楼上这位小姐拿一壶热水。”

    罗秀秀轻微扯了一下嘴角,自从她家里出事之后她脸上的笑容就始终是这般轻淡。却仍旧柔缓地说:“谢谢这位姐姐。”

    “不用不用。”冯娘笑道,“这位小姐一人在屋内无聊的话,可以下来和我们聊聊天,我这个客栈可是好久没有这么精致的美人了。”

    罗秀秀看了一眼在门边正对她傻笑点头的罗信,有些无奈地摇头。柔声对着冯娘应了一声:“那就不用热水了,麻烦泡壶茶吧。”

    胡迟两人回去的时候,就看到楼下桌子上坐着的四个人,罗秀秀和冯娘亲密地坐在一起说着什么。罗秀秀多数情况只是简单的开口应和,但是看她的表情明显要比之前精神很多,有时候冯娘说到什么趣事,两人还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什么笑容。

    这和谐的场面与对面罗信和阿真两人的相处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对比。

    罗信一直在说,而阿真给他的回应只有两个,一个是冷脸沉默,一个是冷脸喝茶。

    胡迟看到这一幕不由凑近白忌悄悄说:“我觉得罗信能到现在还会有凑过去和阿真说话的勇气,都是和你这个大师兄在一起培养出来的。”

    对此白忌却只是点头:“多谢。”

    胡迟手上拿着东西,只能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知道我并不是在夸你吗?”

    “哦?”白忌疑问的语气和陈述回答好似根本听不出来,“现在知道了。”

    胡迟还没来得及深入研究白忌的厚脸皮,就被罗信无意看过来的视线给吓了回去。

    他以前真没发现罗信的眼睛还这么亮,亮闪闪的。

    “大师兄!”

    阿真和白忌明显是存在区别的,这一点从罗信看到白忌回来之后的表情就能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白忌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地威压,罗信这扑过来的动作肯定会把他抱个满怀,而不是单纯地抱住白忌的手。

    以及手中的吃食。

    白忌对于自己小师弟近乎泪流满眶的亲近,能给出的回应只是微微皱眉。

    “胡大师!”罗信把白忌手上的东西都移到自己手上之后,忙起身看着一边的胡迟,“我来帮您拿!”

    胡迟看着他满满的双手,笑道:“不用,我自己就行。”

    “来来来我帮您!”罗信热情地说,“您跟我还客气个什么?”

    “我真没和你客气。”胡迟张开手臂一脸无辜,“我怕你摔了这上好的酒。”

    罗信手忙脚乱地似乎想把自己双手的东西挪到一只手上,以此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搬运工。就是这个证明还在过程中,就被白忌冷哼了回去:“不饿?”

    罗信维持着之前的动作,被白忌吓定了格:“……饿。”

    “那就转头把东西放下,吃饭。”

    看着罗信听话地按着白忌的声音回头,胡迟对这个始终站在食物链最低端的小师弟抱有一眨眼的同情,一眨眼过后就迈步准备进屋。

    没成功。

    ——被两只手挡住了。

    胡迟顺着那两只骨节精致的手向上看去,对上白忌的面无表情。

    胡迟脑袋顶上冒出来了一个问号,疑惑道:“……这是要干嘛?”

    白忌没说话,视线扫过他的手。

    “什么意思?”胡迟把手张开,无奈道,“有什么话等我把东西放下……”

    他突然顿住了。

    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白忌的手,试探性先把手上的酒坛放在白忌的手心。

    白忌握住了,另一只手对他勾了勾。

    “……你要帮我拿东西你说话啊。”胡迟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应该哭笑不得多一些还是惊恐多一些,他把手上的东西顺势都堆给了白忌,“你这样让我有点儿怕怕。再说这都走到门口了,你现在献殷勤也晚了点儿吧。”

    白忌没说话,就是不着痕迹看了冯娘那边一眼。

    胡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到阿真刚坐下。

    ……看来之前罗信在门口闹了这么一通,那边还以为他们东西拿不了要过来帮忙。

    而明明是同样的东西,拎在白忌的手里却并不让人觉得忙乱。

    胡迟看了看自己的手。

    难道是因为白忌比他高吗?

    也不过就高了那么一丢丢而已吧。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两人进去之后,冯娘笑着说,“再不回来估计这位小公子喝水就喝饱了。”

    “没有没有!”罗信忙对着白忌辩解,“我不怎么饿,真的大师兄,我一点儿也没着急。”

    白忌把东西放下,每个油纸包都打开,扑鼻的香气让罗信觉得自己再说话口水都要淌出来了。

    倒是冯娘看到这满桌子的菜有些惊讶,她站起身认真看着这些菜,这菜色味道对她来说自然是熟悉不过,不由说道:“老毛看起来真是挺喜欢你们,他一般可并不轻易下厨。”

    “我们这也不过就是沾了冯娘的光。”胡迟打开酒坛的封口,一边笑着,一边看着冯娘和阿真的脸色,“老毛听说我们要带点儿夜宵,忙亲自下厨多做了好几道菜。冯娘和阿真哪怕已经吃过了可也要再吃点儿。”

    冯娘表情却有些犹豫:“这……”

    而阿真却是站起身说:“我去厨房拿碗筷。”

    “我去帮他。”胡迟笑道,“我们这么多人,我怕他拿不过来。”

    胡迟刚走了一步又转头对似乎还想说什么的冯娘道:“不过冯娘你厨房我能不能进啊?”

    “厨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冯娘本来还有些迟疑,在听到胡迟这句话之后就洒脱地笑了,“我不在意这东西。”

    正如冯娘所说,这客栈的厨房并不大,厨子应该不住在这,现在恐怕都已经回家休息了。

    胡迟进去的时候阿真正弯着腰在那数筷子。

    他站在身后笑着说:“六个人。”

    阿真并没有回头,只是数出来了六双筷子又去拿碗。

    胡迟看着灶台旁边小坛子里腌着的小嫩黄瓜,似乎无意地说:“冯娘对你有点儿好感,小蛇。”

    阿真动作停顿了一下:“你身边那个修士告诉你的?”

    “可是你不喜欢她。”胡迟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着他微笑道,“你谁都不喜欢。”

    阿真那张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皱眉的动作,哪怕是这个本应该不自觉的动作,在那张脸上看起来也有些许不自然,这个皱眉便显得十分僵硬。

    “在这一方面,没人能骗过我,喜欢谁不喜欢谁。”胡迟看着他,缓缓收了脸上的微笑,“临江楼的老毛喜欢冯娘,你应该也知道吧?”

    阿真还是维持蹲在那的动作,仰头看着胡迟,那个僵硬的皱眉已经收回去了,变回一贯的面无表情。

    “那你应该也知道,冯娘心中并非是没有老毛,他们之间或许是存在着什么原因而变成现在这样。老毛说,冯娘跟着你挺好的,但是我认为冯娘跟着你才是一个悲剧的开始。”胡迟微微弯腰看着阿真,却注意到阿真的眼神里并没有愤怒,更多的却是不解和茫然。

    胡迟有些了然,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化形多久了?”

    阿真眼睛的瞳孔微微放大,那是惊讶和恐惧。

    “感受不到正常的七情六欲,没有表情主要是因为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很少说话是因为你不知道要说什么。”胡迟越说,阿真的眼神就越震惊。“你这一副模样,不像是刚化形,倒像是被强制化形。”

    阿真的眼神告诉他,他猜对了。

    妖兽修出灵智之后,便有可能化形成人。这个过程很复杂,几千几万年都有可能,这其中有忍受不了漫长等待的妖兽,便会用那强制化形的法子。

    然而强制化形既然缩短了等待的时间,那也要付出多种代价。

    有些妖兽化成人时会五感尽失,有些便是天生无手无脚,有些则是痴痴傻傻。并且这种法子多数只能令妖兽化成人形,却并不能让那人形再度转换为妖兽。

    久而久之就逐渐失传了。

    阿真应该就是用了强制化形的法子,现在丧失了对七情六欲的感知能力,不会快乐也不会难过,也感受不到别人对他的喜欢,他并不是听不懂,只是不能理解那种他并不知道的情感。

    “你既然不知道,那么为什么要呆在冯娘身边?”

    阿真看着他,似乎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是胡迟却并不着急,他在等,并且有耐心等。

    而且天生仙体的九尾天狐的身份,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这种普通妖兽都不自觉产生服从心理。

    “我是一条特别小的蛇,几百年都那么小。”阿真缓缓开口,这些话说出来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时不时便要停下来思考,“有个人给我一颗丹药,说能让我像一个人。他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陪在冯娘身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这么做,但是我既然答应了,就要陪在她身边。”

    “那你知道你这样和正常人很不一样吗?”

    阿真没说话,眼神中却有一些难过。

    胡迟看着阿真的表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样吧,我帮你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你和我走吧。”

    胡迟和阿真从厨房出去的时候还没想好说怎么解释,就听到罗信一手拿着鸡腿一手说:“胡大师你现在好点儿了吗?”

    胡迟挑眉,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我大师兄说你喝醉了,在厨房醒酒呢。”罗信这点就是好,你疑惑的地方他永远都能给你解答了。

    胡迟看向罗信身边拿着一杯酒轻酌的白忌,从白忌脸上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过白忌肯定是听到他和阿真说什么就是了。

    虽然让白忌听到也没什么。

    是的,完全没什么,又能有什么,怎么可能有什么?

    可是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

    当然,很快他就知道了。

    比如当他坐下伸手就要拿身前的那坛酒时,那坛酒就被一只手半路截走动作自然。

    胡迟瞪着放在白忌身侧的那坛酒,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瞪的是正主。

    “别喝了。”白忌面无表情地说。

    胡迟到口的疑问还没来得及吐出口,就听到罗信这个长耳朵嘴里含着东西模糊不清的附和:“对,胡大师你还是别喝了,你刚才都喝多了。明早我们还要早起,你再头疼。”

    罗秀秀也劝道:“胡先生您还是别喝了,身体重要。”

    冯娘也笑道:“说的也是,老毛自己酿的酒喝的时候可能没觉得,但是后劲很大。”

    甚至连那个阿真都抬头看了胡迟一眼,点了点头。

    号称上重天千杯不醉的宝宝,胡迟有点儿心累。

    尤其是看到美酒就摆在他的眼前,他却连伸手都要被人指责。

    心痛。

    【我的酒量因为你而被人质疑了。】

    白忌听到这句满含悲愤的传音控诉,只是又给自己的酒杯里面斟满了一杯。

    他这幅若无其事的模样让胡迟只能更用力地嚼着酸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