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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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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教坊

    只要是背过唐诗的,大概没人不知道李白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虽然不清楚诗里的“广陵”是不是就是她眼下所在的这座“广陵城”,可显然这座“广陵城”和诗里那“烟花三月”的扬州一样,地处南方。

    南方的雪,和南方的雨一样,缠缠绵绵、湿湿漓漓。雪花才刚落上阿愁的鼻尖,就化作了一滴冰冷的水珠。

    阿愁伸手抹掉鼻尖上的水珠,然后抬头看向身边的三个小伙伴。

    看着这些稚嫩的脸庞,阿愁没法说果儿的想法不对。对于整天吃不饱穿不暖的她们来说,那光鲜亮丽的教坊自然是格外具有吸引力。可显然,她们仍只是一些不知世事的孩子,考虑问题还想不到那么周详。虽然几人当中,阿愁看起来年纪最小,个头也最矮,可那被困在阿愁躯壳里的秋阳,却是四人中唯一的一个成年人。

    阿愁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这些孩子们,便故作不解状,问着那三人道:“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教坊到底是做什么的。那制衣坊是做衣裳的,酒坊是做酒的,教坊是做什么的?”

    她这话,竟直接问住了果儿和胖丫。半晌,果儿才挥着手笑道:“就是做唱歌跳舞的呗。每逢年节的时候,教坊的人不是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上街唱歌跳舞给大家看吗?他们就是做这个的。”

    “还有说书和演百戏的。”胖丫补充道。

    “嗤,”忽然,她们身后传来阿秀的嗤笑声,“什么唱歌跳舞?!这叫教化民众!所以才叫作教坊。”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丽娘从她们四人中间穿了过去,却是又故意拿眼尾瞥着阿愁道:“连教坊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还想进教坊!嗤,真好笑!”

    她的挑衅,立时激得果儿竖了毛。

    阿愁赶紧伸手拦下她,对果儿道:“别理她。乌鸦捡到一块烂肉,就当这世上所有人都跟它一样,也盯上那块烂肉了呢。”

    果儿听了,立时哈哈笑了起来,冲着阿秀和丽娘的背影大声道:“可不,一块烂肉而已,当宝贝似的,以为别人都稀罕呢!”

    阿秀想要回头接话,却被丽娘拉着出了院门。

    果儿得意洋洋扭回头,带着惊奇看向阿愁,笑道:“我也要问一问那圣莲庵的尼姑们到底给了你什么灵丹妙药了。以前跟个哑巴似的,三拳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如今这舌头倒跟捻过一样能说会道!”说着,跟逗猫逗狗一般,伸手过来欲挠阿愁的下巴。

    “可是,”阿愁推开她的手,故意皱着个眉头,接着刚才的话题道:“我听人说,教坊里的女孩子也做那种生意的……”

    “哪种生意?”果儿没听懂。

    胖丫倒是秒懂,道:“你说的是娼门生意吧?”又对仍一脸不解的果儿解释道,“她说的是那个……”她打了个微妙的手势,压着声音道:“皮肉买卖。”

    吉祥愣愣地眨着眼,果儿则不以为然地一撇嘴,道:“你说这个呀。这有什么?不就是陪男人睡觉嘛……”

    “哎呦!”吉祥回过神来,赶紧踮着脚伸手去捂果儿的嘴。

    果儿推开她的手,不过到底压低了一点声音,对阿愁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听人说过,教坊里混不下去的,最后都会落到那娼门里。可一来,这不是我们自己能做主的事;二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即便我真个歹命地落到那个地方去,我也不是就爬不出来了。”

    又道:“这时候就得说,幸亏我们是女的。若是男的,只怕一辈子就只能做个龟公王八了,女的却是可以嫁人的。若真落到那一步,大不了将来挑个人嫁了。从了良后,我可还不是一个我!”

    她这话,倒叫阿愁一阵疑惑。听果儿的言下之意,似乎那娼门和教坊还不是一个地方……

    只听吉祥皱眉道:“你想得也忒天真了,没听外面骂人都骂个‘婊’字吗?我们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若沾了那个字,只怕这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便是将来嫁了人,也是个污点,会被夫家挑剔一辈子的。”

    “那我不嫁人便是!”果儿抬着个下巴道,“大不了我也学着陶娘子,招个女婿回来。”又对阿愁等人道:“制衣坊的老板娘,那个陶娘子,你们也认得的,她就是从娼门里出来的。听说年轻的时候还当过花魁呢。后来年纪大了,不想嫁人,就拿钱自赎了出去,又招了现在的那个小丈夫入赘。夫妻俩开了这么一间制衣坊。瞧,生意红红火火,整天介穿金戴银的不说,我也从来没见过谁因着她的过去就看不起她的。连咱们掌院都客客气气地巴结着她呢。”

    “那是因为,”胖丫道,“掌院怕她不肯再用我们这些人,叫她拿不到钱。不过,”她撇着嘴又道:“果儿有一点倒是没说错。我们这些人,便是没有落到那下九流里去,以我们这没爹没娘的慈幼院出身,将来不管嫁到谁的家里,只怕都会被人挑剔着。若是被夫家欺负了,连个帮着出头的兄弟母舅都没有,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我才不干呢!所以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好歹还能落个清静。”又道,“我和果儿一样,我是无所谓的,只要教坊里能让人吃饱饭,我没什么不可以的。”

    “不过,”果儿笑道,“就算我俩愿意,只怕人家教坊也看不中你我呢。人家要的是识字的。”说着,她扭头看向阿愁,“你怎么想的?若是挑中了你,你愿意去吗?”

    胖丫道:“她不愿意又能如何?掌院才不管呢,只要有人看中我们,她巴不得把我们统统都给卖出去。”

    许是从阿愁的话里听出了她对教坊的不以为然,吉祥便宽慰着她道:“你若不愿意,也不是没法子的。何况,有丽娘在,挑中你的可能倒没那么大呢。”

    “是呢,”果儿快人快语道:“跟她一比,你长得够丑的……”

    “说什么呢!”

    胖丫和吉祥的手同时拧上果儿的胳膊。

    阿愁则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揽住身边那三个小伙伴,道:“是呢,我们说了那么多,人家未必看得中我们呢。”

    但愿看不中。她于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只是,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她却是再没想到,她们当中,真有人被挑中了。

    *·*·*

    惠明寺里的钟鼓打过巳时不久,教坊的人果然浩浩荡荡地到了。

    叫阿愁吃惊的是,那教坊里竟一下子来了三辆马车,另外还有五顶小轿。

    那些马车于慈善局门前停下后,便“呼啦”一下,从马车上下来一群叽叽喳喳笑闹着的女孩子们。那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则是一些俊俏的少年。这些人,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来岁了,最小的则不过才十一二岁。

    而正如之前果儿说过的那样,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们,一个个都穿着轻衣暖裘,且他们看起来似乎对自己这一身华丽的衣衫并不怎么看中,便是这会儿天上飘着小雪,掌院又特特从男院里挑了一批男孩过来替他们撑起伞,这些人也全都不在意那雪水是不是会沾湿衣裳,只自顾自地高声说笑着。

    和果儿直直盯着那些男孩女孩身上那华丽的衣裳看个不休不同,阿愁感兴趣的却是那些女孩子们脸上的妆容——那抹得如喝醉了一般又白又红的脸颊,那如虫子般有点吓人的眉形,以及那用檀黑色染成花瓣状或樱桃状的唇……若不是这些女孩子们都还不够胖,阿愁险些要以为她们是从那《簪花仕女图》上飘下来的了。

    就在她好奇打量着那些女孩们的妆容时,那五顶小轿也已经停了下来。几个男孩女孩迎过去,将轿中之人扶了出来。

    头一个轿子里下来的,竟是个穿着身官服的老头儿。阿愁搞不清他身上的官服是几品,但显然他确实是个官,因为掌院正点头哈腰地冲着那人自称“下官”。

    因这慈幼院为朝廷所设,所以便是掌院是个女人,她身上依旧有着品衔,大小也算得是个官儿——当初在得知掌院居然是个从九品的官儿时,阿愁还险些以为自己是穿到武则天时代的大唐去了。只是,当她打听到今年是宣仁十二年后,她便再不这么想了。她一直记得上学时,他们那个历史老师曾嘲讽武则天是个标准的女人,最是喜新厌旧。基本上她当政时,没一个年号是用到五年以上的。所以,即便阿愁不记得那位女皇当政时期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年号,只冲着这宣仁“十二”年,就基本可以肯定,这里面没那位武皇陛下什么事儿……

    掌院称呼那个老头为“王奉銮”。后来阿愁才知道,原来“奉銮”并不是这老头的名字,而是他的官职名称,全称:教坊司奉銮,掌管教坊司的一切事务。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阿愁才知道,她于心里一直怀着偏见的教坊,其实还是正而八经的“国家政府机关”。而且,教坊也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种“红灯区”,严格说来,教坊倒是更有些类似于后世的歌舞团或大剧院,是个负责于逢年过节期间,在朝廷主持的各种敬神祭祀活动上奉演礼乐的专门机构。另外,就是阿秀所说的“教化百姓”的职能了。至于她一直暗暗担心着的“红灯区”功能,其实严格说来,应该算是教坊里一种心照不宣的“职场潜规则”……

    掌院唠唠叨叨地替阿愁至今不曾见过的那个慈善局头头向老头道歉时,后面那四顶轿子里的人也陆续走了下来。

    那是三男一女,身上同样也都穿着官服。三个男子当中,两个年近五旬,一个看着只三旬年纪;那唯一的一个妇人和掌院年纪相仿,约四旬左右。

    妇人举止投足间透着股与众不同的优雅,且和教坊里那些把自己画成一朵花儿似的女孩儿们不同,她的妆容极其淡雅,竟有些类似后世的裸妆一般。

    她一下了轿,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这妇人和掌院一样,也穿着从九品的官服。阿愁听到掌院称呼她为“左韶舞”,又称呼一个举止里带着些娘娘腔的五旬老头为“右韶舞”。当掌院叫着这几人中唯一一个略年轻的三旬男子为“左司乐”时,阿愁不禁惊讶了一下。自古以来就是以左为尊,她再没想到,这看起来最为年轻的,竟是占着“左司乐”的职位,而那个看起来一副德高望众模样的白胡子老头儿倒仅只是个“右司乐”。

    当那个年轻的“左司乐”以一种极潇洒的姿态,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根竹杖,又像盲人一样以竹杖敲击着地面时,站在阿愁身旁的果儿忽地凑到阿愁耳旁悄声说了句:“竟是个瞎子。”

    都说瞎子耳朵灵,立时,那个瞎子扭头向着她们这个方向转过头来,直把果儿吓得一缩脖子,忙不迭地往胖丫的身后藏了藏。

    因天上下着小雪,掌院很快便将那教坊的一众人等都迎进了慈善局的大堂。直到大堂的门关上,在冷风冷雪中站了有半个时辰的阿愁等人才终于得了解散的指令。只是,因要候着教坊里的人来挑选,他们还不能走开,便又被老龅牙等给撵进了他们吃饭的那个大厅里。

    显然老龅牙也对那些教坊司的人很好奇,只匆匆威胁了他们几句后,就把管束他们的任务交给了那些“狗腿子”们,她则和那个男管院一同急急赶去了前面。

    管院们一走,厅上就响起了孩子们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果儿跟胖丫讨论着教坊里那些女孩的妆容打扮时,阿愁则对那个“左韶舞”更感兴趣,便问着果儿道:“那个左韶舞,看着就不太一样呢。”

    “那是自然,”果儿扭头答道,“那是叶大家。你忘了?今年盂兰盆节的时候,那个在台上跳天魔舞的,就是她。”

    胖丫也探头过来道:“我听说,她曾进宫去给圣人表演过呢。圣人原要留她在京城教坊司任职的,不过因为她是南方人,对那边的水土不服,竟闹到险些丧命的程度,这才被放了回来。”

    “什么呀,”坐在她们对面的一个女孩探着头道:“那只是对外的一种说法罢了。我听说,是京里教坊司的人怕她留在京里夺了圣宠,悄悄给她投了毒,她才险些丧命的。”

    “哎呦,”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捂着嘴作神秘状,压着声音对众人道:“那也不是真的。我听说,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圣人看上她了,可那位死活不同意,所以她才被人投了毒。”她抬手悄悄指了指天,又叹道:“说起那位,怕也只有前朝的独孤皇后能跟那位拼上一拼了,那个醋劲儿……”

    “嘘!”胆小的吉祥立时竖了一根手指在唇上,一边往四周小心张望着,“你不要命啦,那位也是我们能议论的?!”

    “怎么议论不得了?”果儿反驳着她道:“我听说,朝中那些堂官们都因着那位的醋劲儿而头疼着呢。要知道,圣人膝下至今只有两位公主,竟都还没个皇子,这可是关乎着国运的大事!”

    直到这时阿愁才听明白,她们所说的“那位”,原来是宣仁皇帝的皇后窦氏。

    “我听说,那位出身其实不高,她原是侍候太后的一个宫女。听说当年圣人在潜邸的时候得了重病,太后就遣了那位去侍候圣人,却是不知怎么就此入了圣人的眼。要说起来,那位也颇有些手段,这么些年来,圣人宫里竟都空着,只她一个呢……”

    就在阿愁支楞着耳朵听着这些皇家八卦时,一个“狗腿子”出现在门边上,大声叫着她和丽娘的名字。

    阿愁一惊,蓦然抬头间,便和同样看向她的丽娘对上了眼。

    丽娘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像个大姐姐一般冲她伸出一只手,对她温柔笑道:“来吧,别叫客人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