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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改衣
洗完澡,收拾完一地的狼籍,莫娘子在她以为阿愁没看到的地方悄悄打了个哈欠,然后回头问着裹在被子里的阿愁:“你饿了吗?”
阿愁摇了摇头,见莫娘子明显一副强撑着的模样,她便也假装打了个哈欠,道:“就是有点困。”
显然这话正合莫娘子之意,她立时便道:“既这样,你先睡会儿。等你醒了,我再给你弄点吃的。”
便是莫娘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冲着她于脚榻上另设了一套铺盖,阿愁就已经看出,这脚榻应该就是自己以后的床了。于是她不等莫娘子过来安顿她,便就势于脚榻上睡了。
她原只是看莫娘子撑不住的模样,才说着自己困了的。可这会儿洗了澡,干干净净又暖暖和和地裹在被子里,近一个月来都不曾好睡的她,竟不知不觉间就真的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只见太阳已经西斜了,西边的窗纸上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色,映得整个卧室里都透着一片朦胧的暖意。
阿愁眨了一会儿眼,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
她从脚榻上撑起手臂,一抬头,就只见莫娘子正盘腿坐在床头处,就着窗口朦胧的光线在做着针线。
她那一头不曾盘束的长发黑油油地披在肩上,使得她看上去十分的年轻,叫阿愁猜着她大概最多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而已。
莫娘子的手里正在缝着一件衣裳。那衣裳的旁边,还放着另外几件已经改好了的小衣裳——显然她根本就没有休息。
阿愁抬头的动静,立时惊动了正专心做着针线的莫娘子。她抬眉瞟了阿愁一眼,便冲那已经改好了的衣裳抬了抬下巴,道了声:“穿上试试。”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这才伸手过去拿起那几件衣裳。
却是一套中衣,以及一条棉裙子。看衣料,应该是莫娘子用自己的旧衣裳给她改的。
阿愁抬头往莫娘子身上看去。因这会儿是在家里,莫娘子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蓝底粉色小碎花的掐腰小袄,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棉裙。从那洗得已经褪了大半的颜色便能知道,这身衣裳应该也有些年头了。
她于被窝里穿好中衣,站起来给莫娘子看了看衣裳大小,莫娘子皱着眉头道了句:“竟大了。”又道,“你可真不像已经九岁了的模样。”
阿愁看看她,心说,你也不像你打扮出来的三旬年纪呢。她有心想问莫娘子的岁数,可看看莫娘子那张明显不愿意跟人交心的模样,她只得歇了这念头——若她是秋阳的那个年纪,她或许还能以个平等的身份跟莫娘子相交,可如今她只是个孩子,便是她问了,作为“养母”的莫娘子肯定也不会搭理于她。
阿愁醒来时,莫娘子手上的棉袄已经改好了大半。又过了约一刻钟,这件棉袄才最终大功告成。
“试试。”
莫娘子将那棉袄抛到阿愁的身上,然后下了床。
这是一件浅粉色为底,上面印着大红花样的棉袄。那花样和颜色,以秋阳的眼光来看,简直俗气到要人命。可在她穿上那衣裳后,莫娘子显然看得十分满意,点头道:“这原是我年轻时候的衣裳,也没穿过几水就……”她忽地收住话尾,又道:“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这衣裳就给你过年穿吧。”再道,“你可爱惜着些,过后出去接活,这就是你的大衣裳了。”
如今的阿愁已经知道,所谓的“大衣裳”,其实就是人们日常出门见客时所穿的一种常服。和莫娘子身上正穿着的那件小袄相比,其实式样完全一样,只不过是下摆的长度略长一些而已——以当时的习俗来说,外衣长度若是不能及到臀部以下,这种衣裳便只能在家里穿着。若是叫外人看到女子穿着下摆及臀的衣服出门,那将是一件极丢脸的事,简直相当于是后世之人穿着睡衣出门一样。
阿愁低头瞅着自己身上的新衣裳时,莫娘子已经换好了衣裳,却又是那件仿佛苗族亮布一般的黑绸大衣裳——阿愁忍不住怀疑着,莫娘子是不是只有这么一件体面的衣裳。后来她才知道,她把莫娘子想得忒穷了些,怎么说人家也是有两件这样一模一样大衣裳的,换洗总不成问题。
换好了大衣裳,莫娘子于梳妆台前坐了,伸手揭开那镜子上盖着的镜袱,又打开梳妆台右侧那只装饰精美的漆盒,从最下面的一层抽屉里拿出一块浅蓝色的绸布披在肩上,然后从倒数第二层抽屉里拿出一把梳子——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这只精美的漆盒,竟是莫娘子的吃饭家伙。
拿着那梳子,莫娘子仔细梳理着她那及腰的长发,其间还轮流换了好几把不同大小和造型的梳子。最后,只见她的手腕一阵翻转,阿愁还不曾看清她的手法,莫娘子已经极利落地将一头长发挽成了一个发髻,却是不用任何发夹帮忙,竟只以一根银簪便固定住了那发髻。且这发髻看起来还盘得极紧,似连八级台风都不可能吹散的模样。
莫娘子手里在熟练地盘着头,其实那眼一直在镜子里观察着阿愁的神色。见她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盘发的模样,莫娘子于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收了肩上披着的丝帕,回头叫着她道:“你过来,我替你梳一梳头。”
阿愁穿着莫娘子的睡鞋下了脚榻,于那圆木凳上坐了。莫娘子将手里的丝巾披在她的肩上,一边仔细地替她梳着头,一边对她说道:“想来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个梳头娘子,以替人梳头为业。你跟了我,将来自然也是要入这一行当的。我这人嘴笨,不会教人,得靠你自己多看多学了。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我。平常的时候莫偷懒,多拿你自个儿的头发练一练手。”又抚着她的头发道:“好在你头上没生虱子。”
阿愁忍不住在心里一阵翻眼:亏得没在她身上发现虱子跳蚤,不然只怕这爱干净的莫娘子得像对她的那件棉袄一般,便是舍不得扔掉她,肯定也再不许她呆在这间屋子里了。
替阿愁挽了个双鬟髻,莫娘子将那丝帕和用过的梳子清理了,重新收回妆盒里,然后便做了件叫阿愁吃惊的事——她拿起那面铜镜,翻开妆盒的顶层,稍一摆弄后,竟将那面铜镜安装在了妆盒上。
关好妆盒的柜门,莫娘子一边拿了把小锁头锁着那妆盒,一边对阿愁又道:“人都说,梳头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可只要你老实肯做,自己立得正,凭手艺吃饭,倒没什么可觉得丢脸的。而且,只要你手艺精道,这一辈子虽不会大富大贵,好歹糊口总不成问题。不过!”
莫娘子的神色蓦地一正,微弯下腰,盯着阿愁的双眼又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个口舌是非。我们这些人,整天穿街走巷,又因得了雇主的信任才能登堂入室,耳朵里难免会听到的一些别人家的阴私八卦。可便是听到,烂也要烂到肚子里,一张嘴千万要守严了。不管谁家的是非,绝不许从我们的嘴里说出去。你可要切记!这不仅是你谋生的根本,有时候更是保命的根本!”
阿愁愣愣地点着头。
直起腰,莫娘子又道:“还有一点。因我们常在外面走动,难免会跟外面乱七八糟的人有所接触。可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你只记住一句话:‘行得正做得正’。只要你自己举止端庄稳重,不给人说三道四的机会,就没人能说你的是非。”
阿愁眨着眼又是一阵连连点头,虽然她心里想的,是莫娘子出去打洗澡水时,楼下那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嘀嘀咕咕。
因莫娘子的鞋是怎么也不可能改小了给阿愁穿的,所以莫娘子只好一脸嫌弃地把早被她扔到门外的鞋又捡了回来。
以前没得挑剔的时候,阿愁也没法介意这双早没了后跟的鞋。如今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洗刷得干干净净,便连阿愁自己都嫌弃起这鞋来。
见阿愁别扭地提着裙摆,明显一副不愿意叫她的裙摆碰到那双脏鞋的模样,莫娘子忍不住一阵暗暗发笑,便帮着阿愁把裙子系高了一些,然后带着她出了门。
阿愁站在房门边上,等着莫娘子锁门时,扭头间,却是忽然注意到,斜对角那二楼东厢左侧房门上挂着的门帘似微微晃动了一下。仔细看过去,她便和一双隐在门帘后面往她们这边张望着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而与此同时,楼下西厢里的那个老太太也从天井里伸着脖子往楼上这边张望着。
许是因为反正已经叫阿愁瞧破了行迹,莫娘子这里才刚收好钥匙,那西厢左间的门帘就被人挑开了。一个妇人端着个盆出来,状似她正巧也要下楼一般,看着莫娘子笑道:“阿莫在家呢,还当你出去了呢。”又似刚发现阿愁一般,装着个惊讶状问道:“哟,哪来的一个小孩?”
莫娘子冲那妇人礼貌地笑了笑,低头对阿愁道:“那是郑阿婶。”又对郑阿婶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阿愁便弯着眼眸冲那郑阿婶甜甜一笑,叫了声:“阿婶。”
果然她笑起来的卖相极佳,叫那妇人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对莫娘子道:“这孩子,长得倒挺喜庆。”又抬头接着刚才的话问道:“你什么时候收的徒弟?怎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过这个打算?早知道,我就把我那娘家侄女给你送来了。”
莫娘子的眼一闪,伸手握住阿愁的手,一边带着她往楼下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对跟在她身后的妇人笑道:“我这是上不得台盘的行当,只怕你那侄女不愿意入这一行呢。”
她这话,不禁叫那跟在她身后的郑阿婶的脚下一顿,然后笑道:“你这个行当怎么了?我瞧着就挺好。便是直到如今,那刺史夫人见到你,可不也要客客气气跟你打着招呼?那可是我们伸着杆子也够不着的人物呢。”
阿愁不禁好奇地抬头看了莫娘子一眼。而莫娘子的眉间则明显地皱了一下,显然她不愿意别人提起这件事的。
“这是谁家的孩子?”楼下那王家阿婆早已经站到了楼梯边上,问着莫娘子道:“她家里送了多少拜师礼给你?”
只从莫娘子蓦然收紧的手劲上,阿愁便知道莫娘子挺烦这些八卦邻居的,于是她装着个孩子的天真模样,摇着莫娘子的手大声道:“师傅,我饿了。我们能再去之前你带我去的那家,吃他家新出炉的包子吗?”
她故意把一句话拖长了说,却是恰好借着她的音量,盖过了王阿婆的那些八卦问题。
莫娘子看看她,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便就势假装没注意到王阿婆也在问的她话,借着跟阿愁的对答,冲那王家阿婆和跟在她身后下了楼的郑家阿婶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便领着阿愁飞快地出了院门。
出得门来,阿愁瞟了一眼身后,然后抬头冲着莫娘子得意一笑。
莫娘子则冲她摇了摇头,唇角处却忍不住跟着提了一提。等走到门里的人听不到的地方,莫娘子才道:“除了我们,那楼上下一共还住了十一户人家,难免会人多嘴杂了些。别人若是问你什么,你只叫他们来问我便是。”又道,“你莫要学着他们,别人家的事跟你无关,莫要胡乱打听。”
“是。”阿愁乖乖地应着。
此时已到了落日时分。许是外出谋生的人们纷纷下了工,坊间那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明显比阿愁刚来时又多了许多,倒是那些运货的车马少了不少。
阿愁初来时,是莫娘子独自一人走在前面,阿愁跟在后面的。如今第二次出门,许是因为路边行人多了,莫娘子怕阿愁被人冲散,也或者是因为替阿愁洗过澡后,爱干净的莫娘子没了顾忌,或者只是莫娘子终于觉得和阿愁之间有些熟悉了,总之,自出了巷口后,莫娘子便一直拉着阿愁的手。
和之前总有人跟莫娘子打招呼不同,因路上行人多了,且这正是各家忙着做晚饭的时候,倒叫她俩一时没那么显眼了。
虽说自穿来后,阿愁就知道,这个世界里的人们是吃着“一日三餐”的,可她明明记得那真正的大唐,似乎应该还是“一日两餐”才对。而要解开这个谜题,除了问人外,阿愁只想到一个途径:书。
所以她一路都在往街边的店铺门招上瞅着。
莫娘子见了,只当她是孩子的好奇,倒也没有阻止她这不够端庄的行径。
直到莫娘子拉着阿愁进了一家估衣铺子,阿愁都不曾在这条街上看到过一家书铺,更没有看到过有什么笔墨铺子——显然,这个坊区里的读书人并不多。
莫娘子于估衣铺子里替阿愁买了一双七成新的鞋后,便带着她又跑了几家衣料铺子,却是没有买那种整的面料,而买了些零头碎脑的布料。回去的路上,莫娘子果然给她和阿愁两人各买了个包子,只说回去再熬一锅粥,便是她俩的晚饭了。
等莫娘子于那铁锅似的暖炉上炖上粥,又将包子架在铁架子上烤着,她便开始教着阿愁用浆糊将那些零头碎脑的布料糊成鞋底,又带着挑剔皱眉道:“你都已经九岁了,怎么连个鞋底都不会糊?”
阿愁倒是挺坦然的,抬头笑道:“没人教。”
顿时,莫娘子不吱声了。
于是阿愁便发现,其实她这养母挺容易心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