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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歪门邪道
显见着那位王大娘是个热闹人,从楼梯上来,这一路她的声音就没歇下过,却是见着谁都大着嗓门打着招呼,叫原本清静惯了的周家小楼里荡漾着一片刺耳的噪音。
亏得今儿隔壁的乔娘子不在家,不然,只怕那位又得摔门抱怨了。
王大娘来到莫娘子家门前时,莫娘子已经飞快地盘好了头,又皱着眉头命阿愁于屏风后面不许出来,然后她才抢着在王大娘举起拳头砸门前开了门。
那门一开,王大娘便笑了起来,道:“哟,竟这么巧,我这还没敲门呢。”又以一种熟不拘礼的口吻道:“你家养娘呢?快叫出来我瞧瞧。”
说着,竟不等莫娘子请她进屋,就从莫娘子的身旁硬是挤进屋去,且还不当自己是外人一般,竟想就这么闯进屏风后面的内室里去。
她的背后,莫娘子的眉再一次狠狠拧了一下,然后飞快横步拦下那王大娘,冲着那窗前的竹榻示意道:“大娘快请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倒确实是有一桩好事要告诉你呢……”王大娘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绕过莫娘子,却因莫娘子的防守严密,叫她没能寻着机会。于是她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的好奇,随莫娘子于窗前的竹榻上盘腿坐了,又大咧咧地笑道:“你家里有什么好茶,快泡一壶来我尝尝。”
莫娘子顿了顿才笑道:“我这里能有什么好茶,不过是一点茶叶末子罢了,大娘若是不嫌弃,就尝尝吧。”说着,便于五斗柜上拿了个竹筒子下来。
只听王大娘在她身后笑道:“你休要哄我,那福康坊的邓家老太君一向视你如同她干女儿一般,这没几天就该是新年了,她那里能不赏你一点好东西?今儿我可是给你带了好消息来,你可不能对我小气了。”
莫娘子的眉头不由又是一拧。只是,等她回过身去再次面对王大娘时,却是已经平了眉宇间的褶皱,脸上依旧挂着那浅淡的笑,道:“您老又来了。上次就因着您老的那些话才断了我一门生意的,如今竟又这样了。若是叫那邓家老太君听到这些话,不说这是大娘打趣我才说的,倒以为是我放出这些轻狂的话,我这门生意又该保不住了。若真是这样,我可是要拉着大娘讨公道的。”
王大娘被她的话堵得一噎,脸上不禁一阵讪讪。不过,只眨眼间,她就跟个没事人一般,又摆着一副大咧咧的模样笑道:“瞧你紧张的,我这话不过是跟你说着玩呢,又不出这屋子去。”又道,“不过,你倒确实该给我泡盅好茶来,我可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莫娘子笑道:“那得叫我先听听,是不是个好消息了。”
“哎呦喂,”王大娘拍着膝盖笑道:“瞧你小气的,不过一盅茶罢了。得得得,我也不卖关子了,告诉你罢。之前不是有人提过,请宜嘉夫人开班授徒的吗?不过因着夫人身份尊贵,始终没人敢跟夫人开这个口,这事也就再没了下文。不过,因今年的擂主竟叫益州那边抢了去,不仅是我们,连夫人心里都很是不服,所以啊……”
王大娘卖着关子顿了一顿,才拍着大腿笑道:“夫人竟主动跟人提了这事。说是让各家挑了最伶俐的小姑娘送到她那里去,她再从中挑了合适的收在身边教养着,明年不怕夺不回擂主来。”又道,“因夫人要年纪小的,我原想着,你岁数大了,家里又没个承业的,这巧宗儿只怕你是占不到了。却是再没想到,昨儿忽巴啦地就听人说,你收了个小养娘在家里。我立时就想到了这件事。咱俩关系不比旁人,这坊里就我们两个梳头娘子,别人怕你抢了他们的机会藏私不肯告诉你,我可再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今儿才特意跑了这一趟。怎样?我这消息可抵得一壶好茶?”
她一边说着,一边隔着榻上的小几连连拍着莫娘子的胳膊,又笑道:“快把你家小养娘叫出来我瞧瞧,若是个中用的,你赶紧带着她去社里报个名吧,将来学成了,也是你的福气呢。”
莫娘子不由斜着眼往王大娘脸上瞅了一眼。虽然王大娘说话时的眼神再诚恳也不过了,莫娘子却是再不敢轻信她一个字。别人不知究竟,莫娘子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正因为这仁丰里只她和王大娘两个梳头娘子,因此,她可没少吃了王大娘的闷亏。如今她生意惨淡,其中可没少了这位的“帮忙”。
莫娘子略一沉吟,便笑道:“算了,我那徒弟才刚入门,什么都还不懂呢,便是送过去也入不得夫人法眼。”
“话可不能这么说,”王大娘道,“正因为你家小养娘什么都不懂,才正该送过去呢。如今她就像是一张白纸,还不曾叫人落了笔,倒是要比那些已经学了一肚子鸡零狗碎的更容易上了正道。”又道,“知道你是个好面子的,怕你家养娘送过去没被选上,你面子上过不去。既这样,反正今儿我也闲着,就替你长个眼吧。你去把她叫出来,我来瞧瞧,看能不能送去。”
看着王大娘的眼总忍不住往屏风后面瞅着,莫娘子的眼不由就是一眯。
这位王大娘于坊间一向有着“大喇叭”的绰号,不管是谁家里有个什么新鲜事,她都爱主动往前凑,竟是不知道个究竟她就寝食难安一般。于别人来说,这王大娘许不过是爱打听个八卦是非而已,莫娘子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其实这是王大娘做生意的一种手段。因王大娘那里似总有第一手的消息,所以坊间那些闲极无聊的妇人们都爱照顾着她的生意——却是梳头为其次,听些别人家的是非才为主因——因此,别人家的事,于不相干的人来说,不过是一时的猎奇,而对于王大娘来说,则是她的“生财之道”了。
而显然,她家阿愁,如今正是王大娘的目标。
莫娘子心里不禁一阵冷哼,脸上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浅笑,却是没接王大娘的话,而是岔开话题问着她道:“那么,大娘呢?您打算送谁过去?你那个徒弟?还是你家大姑娘?”
王大娘一撇嘴,道:“我正后悔收了那么个笨徒弟呢,都跟着我学了这么些年了,竟也不能叫人满意。倒是我们家大妞要比她机灵些,看来也只能送大妞去了。”却是再一次扯回话题,连珠炮般问道:“你家小养娘不在家吗?她叫什么?几岁了?你该是从慈善局里把她领回来的吧?有没有跟局里打听过她之前的来历?”又摆着一副知心模样,拍着莫娘子的胳膊道:“我跟你说,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要打洞,这孩子,你得看紧了些,可别叫她从娘胎里带出什么毛病来,最后祸害到你。”
她这话,却是立时就叫莫娘子一个没绷住,脸上露出不快来,因道:“大娘这话可不对,依着大娘的意思,如今那朱首辅就该在家里种地才是,哪还能成了圣人的左膀右臂辅佐朝政呢。”
屏风里“不知今夕何夕”的阿愁只听了个稀里糊涂。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她师傅说的是当今内阁的首辅大人。和朝中许多出身名门的官员们不同,这位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出身,且家里还不是那种大庄园主,只不过是一户中等的普通农户罢了。
当然,此乃后话。
这会儿,屏风外面的莫娘子正因着莫名的坚持,拒不肯叫阿愁于王大娘的面前露面。而那位王大娘,则很有一股子死缠烂打的泼皮劲儿,竟是不见着阿愁就不肯罢休的架式。偏莫娘子是个硬脾气的,且阿愁还发现,她虽然不是个进攻型的性情,却显然是个防守型的,竟是把那没脸没皮的王大娘给防了个滴水不漏。
王大娘不禁有些恼了,道:“你可真是,这般藏着掖着做什么?看一眼还能把你家那小养娘看掉了肉怎的?何况坊里早有人见过她了,都说她长得不好看呢。”又道:“我说你也真是,要领个养娘回来,好歹领个漂亮的嘛,将来万一哪天叫贵人看上收进府去,于你也是个依靠不是?”
许是见莫娘子脸色不对,她摆着手又道:“得得得,知道你为人清高,看不上借着养娘闺女巴结贵人的事,我不提便是。不过,我说的那件事,我劝你好好想想。夫人当年怎么说都是因着一手梳头的手艺而被两宫皇太后争抢过的,手里的那些绝活,便是能叫你家养娘跟着学个一招半式,也够你们师徒一辈子受用的。”
许是见说了这许久,莫娘子那里都跟个木头人一般,王大娘看起来似也放弃了。她拍着那裙袄从竹榻上下来,冲莫娘子笑道:“我来了这半天了,也该回了,再不回去做饭,我家那老不死的又该唠叨个没完了。”
莫娘子扯着唇角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嘴里应道:“有劳大娘想着我了。”心里却暗暗一阵冷哼。
她心里很明白,王大娘之所以会向她透露这等消息,不过是拿准了她的脾性,知道她不会让什么还没开始学的阿愁去参选罢了。且,她也大概能摸到王大娘的想法。那王大娘大概是觉得,即便阿愁去了,只冲着她是养娘,还是慈幼院里的出身,就再不可能是她那“根正苗红”的女儿的对手。至于她拿了这所谓的“好消息”作钓饵,其实不过是想要亲眼看一看阿愁,好给她于坊间添些谈资罢了。
因王大娘提出了告辞,便叫莫娘子一时疏忽大意了,却是再想不到,那嘴里跟她说着道别的话的王大娘,竟是在从屏风旁走过时,忽地作着个失去平衡的模样,猛地就那么窜进了屏风后面。
于是,就这么着,那乖乖坐在脚榻上听着她和莫娘子谈话的阿愁,到底于王大娘的面前暴露了。
莫娘子一阵无奈,只得叫着阿愁过来认人。
那王大娘一看到阿愁,就跟那苍蝇看到……呃,跟蜜蜂看到花儿一样,立时就嗡嗡地叮了上来。
她拉着阿愁的手,毫不客气地追问着她的年纪姓名,又问着她几时到的慈善局,可还记得她的来历家人等等,竟是恨不能把阿愁的身世挖地三尺的模样……
阿愁尚未开口作答,就叫莫娘子抢着替她答了王大娘的话。当提及阿愁的来历家人时,从来不跟人撒谎的莫娘子不由一默。于是阿愁便接了话,作茫然状摇着头道:“不记得了。”——这可算不得说谎。
那王大娘把阿愁仔细看了又看,居然还拿起阿愁的手,比着她手掌的大小和柔软度,以及手指的长度一阵测量,一边也不知是真是假地夸着阿愁的手长得好,是个做梳头娘子的材料。
阿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了,且上面还有着冻疮的痕迹,她可一点儿也没看出哪里好了。
夸完了她的手,王大娘一边跟莫娘子说着话,那眼则屡屡往阿愁的裙摆下方扫着。
阿愁立时想着,若不是这时代里女人家的脚要比脸金贵,不定这位王大娘还想拉起她的裙摆,扒了她的鞋袜,仔细量一量她的脚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牛皮糖一样难缠的王大娘,莫娘子关了门,回头看着阿愁一阵无奈摇头,道:“只怕明儿起,仁丰里再没一个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的了。”
阿愁倒并不在乎成为别人嘴里的八卦,因而笑道:“其实她那般宣扬着也没个坏处,不定就勾得什么人起了好奇之心,因着这个缘故而请师傅上门给她梳头呢。”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这般说了。莫娘子的眉不由就是用力一拧,厉声道:“休要起这样的歪念头!我们是手艺人,天生就该靠手艺吃饭。你手艺好,人自然会用你;你若是手艺不精,便是靠着那些歪门邪道引来客人,也不过是一捶子的买卖。这样的话,休要再让我听到。”
被兜头教训了一顿的阿愁不禁一阵噤若寒蝉。亏得她于前世时早从她奶奶那里受足了抗打击的训炼,倒不会像个真正的九岁小女孩那样,被莫娘子的严厉给吓到。不过显然莫娘子觉得她还是被吓到了,因此,接下来教阿愁怎么给人按摩头皮时,莫娘子显得格外的耐心和温和。
至于王大娘带来的那个“好消息”,莫娘子没有提起,阿愁也不便相问。不过,于同一天里听到不同的人提到“宜嘉夫人”的名字,且这位夫人还是“女户联盟”的首脑人物,这不免叫阿愁对此人更加好奇起来。
这个世间的人们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间极少有什么娱乐活动,因此大家都睡得极早。和之前在慈幼院里早出晚归做重活不同,虽然如今一样也要早起,阿愁一天的工作量却远远不能跟之前相比。以前一到晚上她就累得倒头便睡,如今则是莫娘子已经于床上睡着了,脚榻上的阿愁却依旧精神着。
默默回忆了一会儿自她“清醒”后所经历的诸事,阿愁忽然就发现到,虽然她跟那位宜嘉夫人素昧平生,可要仔细说起来,这位夫人的名字竟仿佛总在她四周围绕一般……当时的阿愁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其实比起宜嘉夫人来,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却是更为经常地出现在她的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