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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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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娘家

    到了西凤大街上,莫娘子便和郑阿婶分了手。

    莫娘子的娘家住在广陵城的东南角上。经过府衙门前后,二人来到车水马龙的四望楼前。而直到这时阿愁才发现,原来莫娘子死死攥住她的手,不是怕她被路上的那些马匹车辆给撞了,而是她自个儿对过马路这种事十分的没信心。

    见惯了后世四个轮子“铁怪兽”的阿愁可不怕这些四个蹄子的“活怪兽”,最后还是她硬拉着胆颤心惊的莫娘子从车阵中穿了过去。

    不知道这个世间是不是也有行人靠右的规矩,她们过了马路后,竟是和大多数人都是反着道儿逆行的。不过,即便这世上有“靠右行”的交通法规,可显然也没个交警,倒没人跳出来罚她俩的款。

    沿着东凰大街往东走了约半个时辰,当街边的店铺开始渐渐稀疏时,莫娘子带着阿愁往南拐去。又过了四个坊区,她们才终于到里她们的目的地:永福坊。

    之前因对比着常乐坊和福康坊,叫阿愁以为,她们所住的仁丰里,便是算不得是贫民窟,肯定也不是个什么高档的社区。直到她进了永福坊,看到横贯坊区两侧坊门的永福街上,那些毫无顾忌占道经营着的店铺,以及被寒风吹得于街面上四处乱飞的杂物,她才知道什么叫作破落。

    仁丰里的住户虽然也算不得富足,可坊间的行人一个个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街面上的店铺虽旧,却也都布置得整整齐齐,看着就有一种向上的积极面貌。而这永福坊里的住户则全然不关心他们居住的环境。阿愁跟着莫娘子一路过去时,好几次险些叫路边行人随手抛弃的脏东西砸中面门。还有冷不丁从街边店铺里泼出来的污水,溅得阿愁那唯一的一双鞋上立时出现几朵脏污的泥点。

    门里泼水的妇人却是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竟挑着个眉梢,以挑衅的眼看着阿愁,似就怕阿愁不过来跟她吵架一般。

    阿愁抖了抖脚上的水,抬着头正要冲那妇人瞪眼时,莫娘子已经回身拉了她的手,又冲她微一摇头,只道了声:“等干了刷一刷也就好了。”却是没理那妇人挑衅的眼,拉着阿愁快速离了那店铺。

    看着莫娘子的背影,阿愁忍不住在心里拿“包子”一词对着她师傅一阵腹诽,直到她亲眼目睹到,前方有人遇到和她一样的事。不同于她们师徒的忍让,两个妇人当即就对骂了起来。那精彩纷呈的骂词,可不是慈幼院孩子们那个级别的。就在阿愁听了个目瞪口呆之际,她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对骂就于眨眼间升级为对撕对打了。

    两个妇人毫无顾忌地于泥水里滚爬撕打着,一旁的闲汉们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呐喊助威。阿愁于心里默默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战斗力,立时觉得还是她师傅英明。于是,接下来的路上,便是再遇到类似的冲突,不用莫娘子来拉她,她自个儿就乖乖地做了“包子”。

    好在往前走了不远,便到了莫娘子的家。

    看到莫娘子于一个店铺门前站住时,阿愁原还以为她是想要去那黑乎乎的店里买点什么,直到听着莫娘子冲着店门口站着跟人聊天的一个妇人叫了声“阿娘”,阿愁才知道,这竟就是莫娘子的娘家了。

    她抬头往店铺的店招上看了一眼,却是这才发现,这店门上竟没个店招,只于角落里挑着个灰扑扑的布幌子。幌子上写着个褪了色的“莫”字。幌子下方,还吊着一只刨木头用的刨子。于是阿愁这才知道,原来莫娘子的父亲莫老爹是个木匠,于这永福坊里开了个小小的木器作坊。

    原正跟街坊闲聊着的莫老娘看到女儿回来,却是一点儿也没露出阿愁所以为的那种惊喜表情,倒是嫌弃地拧了一下眉。恰这时候,原正跟莫老娘聊着天的邻居老太太也认出了莫娘子,那眼神里立时就放出八卦的光芒,作惊喜状大声吆喝道:“哟,这不是三娘嘛!”转眼看到莫娘子胳膊上挎着的大包裹,便又大声嚷嚷道:“这是给你爹娘送年礼来了?”又扭头对莫老娘夸道:“还是你有福气啊,生了个好闺女,三天两头想着回来看一看你们。哪像我那闺女,嫁了人后,就只知道往家里送礼,人竟是再没回来过。可真是,我看着像是缺了吃喝的模样嘛……”

    老太太这话听着像是在夸莫娘子,可连阿愁都听出来了,她那话里暗藏着别样的机锋——这时代里,若娘家没个大事,出了嫁的女子轻易是不会回娘家的。她这里明着抱怨女儿不回来看她,暗地里却不无嘲讽着莫娘子没个夫家的意思……

    果然,莫老娘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一层。她原想张口骂莫娘子的,可因那老太太正看着,她不想叫邻居看了热闹,便挑着个眉梢冲莫娘子冷哼道:“来便来了,怎的不进门?还是真拿自个儿当客人看了,等人请你进去?”

    莫娘子愣了愣,一低头,进了黑乎乎的店堂。

    阿愁见了,忙也跟了上去,却不想叫莫老娘把她拦了下来,“这是谁家的小崽子?乱钻什么呢!”

    莫娘子赶紧回头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

    “徒……”

    莫老娘惊呼了半声,扭头看看抻着个脖子看着热闹的邻居老太,却是噎了噎,回头对那老太太笑道:“三丫头回来了,就不跟你聊了,我也回了。”然后她也跟在莫娘子的身后进了店堂。

    这店里比店外的街道略低了一个台阶。进了店后,阿愁眨了一会儿的眼,才适应了店堂里的昏暗。然后她便看到,店堂里到处堆着些灰扑扑的木制件,原本就不大的窗户,更是叫一摞制作粗糙的方凳给遮了个严严实实——阿愁一看就认了出来,莫娘子家里那两张方凳,应该就是出自这里了。

    她这里东张西望时,莫老娘则亮着两眼凑到莫娘子的跟前,问着她道:“这丫头谁家的?她家里给了多少拜师礼?正是巧了,前儿我看中个铜镯子,正愁钱不够呢,你先挪来给我使使。”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店堂后面有人接话道:“三娘收徒弟了?”

    随着话音,那隔在店堂和后堂中间的半截帘子被人挑了起来,从里面一前一后出来一对夫妇。男的连眼尾都不曾往阿愁身上扫过来,妇人倒是好奇地瞅了阿愁一眼。

    只见男子皱着个眉头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儿?!我原还想着,等你嫁了人就再不用干这种于人前抛头露面的事了,偏你竟收了个徒弟。那你嫁人后,竟还想当你的梳头娘子不成?!若是不做了,这徒弟又该怎么办?难道你还要把拜师礼退给她家里?”

    “退什么退?”莫老娘一听那“退”字就炸了毛,推着莫娘子的胳膊道:“我可跟你说,这拜师礼不许退。便是你不做梳头娘子了,她也是你徒弟。坊间不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只要她拜过你,那她就是你徒弟,哪怕你什么都教不了她,也是她自个儿活该,命不好,竟不长眼认了你这师父。”

    莫娘子站在那里被她娘推了几下后,那眼里不禁流露出一种叫阿愁看不懂的复杂之色。只是,她于家人面前一向沉默惯了,便只木着张脸,默默看着她娘和她兄弟。

    她兄弟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这会儿是个什么想法,接着又道:“今儿你来得倒是正好,我原还想着叫二丫头去叫你呢。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吴瘸子,你不是不中意吗?我又给你寻摸了一家。那家刚死了老婆,因孩子小,家里不能没个女人,所以人家倒也不嫌你是被休了的。因你曾服侍过贵人,人家还肯再多出一笔聘礼呢。我已经跟人家讲好了价,人家愿意出到……”

    “我不是被休的,”忽然,莫娘子冷声道,“我是和离的。”

    顿时,她兄弟不吱声儿了。

    莫娘子则又道:“而且,我早说了,我再不嫁人了。”

    店堂里,那穿堂的冷风吹得门上的帘子一阵微微晃动。

    略静了一静,莫四郎才悄悄推了他老娘一下。

    那莫老娘这才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却是“嗷”地就嚎了一嗓子,举着巴掌扑到莫娘子的身上,对着莫娘子一阵没头没脑地拍打,一边不绝口地骂道:“你个不知怎么死的讨债鬼,我哪辈子没积德,竟生出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来!不过是男人花心,在外头有了人,你便是不愿意把人收进房里,只装着没看到也就罢了,他是能缺了你吃的还是能缺了你穿的?!偏你侍候了几天贵人,就当自个儿也是贵人了,竟还有脸跟你男人闹!你有那本事,倒是把你男人抓牢了,叫他不出去偷嘴啊!没个本事,还学着人家闹什么和离。这下可好,正趁了那对狗男女的心,你男人不要你了,倒叫那狐狸精当了个正头娘子。偏你还不听话,当家里人要害你一样,竟瞒着人跑去衙门里立了个女户!是啊,如今你大了,翅膀也硬了,想着能高飞了,可你要真是个有本事的,倒是先把自个儿嫁了啊!偏还不肯。将来你瘫了,还不是得你兄弟养着你!就只会搓磨我们一家子。你自个儿脸大,不嫌丢人,我们一家子还嫌你丢人呢!老莫家八辈子的脸面,都叫你一个人给败光了!如今你兄弟想着法儿地替你描补,你竟还敢说不嫁。既这样,这家里也再没你立脚的地方了,就只当你刚一生下就溺死在马桶里的,你给我滚,我们再不认得你这个人!”

    她狠狠一推莫娘子。莫娘子没个防备,腿绊在一旁的木桶上,顿时摔倒在地。那原本被她拿在手上的包裹也摔得掉到了一旁。

    一盒茶点从包裹里掉出来,包装纸破裂处,露出里面炸得金黄的点心果子。

    因事出突然,阿愁直被惊得一阵目瞪口呆,直到那发飙的莫老娘把莫娘子推倒,她才反应过来。

    她跑过去正要扶起莫娘子,却不想有人从后面冲过来,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原就人小体轻,立时被推得摔在莫娘子的怀里。

    阿愁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从后堂里冲出来五六个年纪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不等的孩子。那些孩子推开阿愁后,只自顾自地嚷嚷着“我的我的”,竟没一个看向倒在地上的莫娘子和阿愁,就这么公然抢起包裹里的东西来。

    阿愁正愕然间,后堂又出来了三个人,却是一个老汉,和一对中年夫妇。

    不管是刚出来的人,还是已经在店里的,似乎没一个人认为那几个孩子的教养有问题,竟都放任了那些孩子们抢着莫娘子的包裹,只一个个以不满的眼神看着那抱着阿愁撑着手臂坐在地上的莫娘子。

    那刚出来的妇人还装着个贤淑模样,劝着莫老娘道:“三娘是您生的闺女,她什么脾气您老能不知道?自小就像个又冷又硬的石头,只怕这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这话却是一阵火上浇油,叫那莫老娘骂得更凶了,甚至还想着要扑过去踹莫娘子两脚,到底叫莫大郎给拦了下来。

    莫大郎看着地上的莫娘子道:“你也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懂事?还不快跟阿娘道个歉?!”

    莫娘子抬头看看她大哥,再看看她四弟,却是冷冷一笑,扶着阿愁站起身,又伸手摸了摸脸颊上被莫老娘指甲划出的血痕,再看了看指尖,抬头对莫老娘道:“看来阿娘是真不打算认我这个女儿了。”

    莫老娘立时接话道:“我莫家没有你这种不知羞耻的女儿!”

    “那阿爹呢?”莫娘子看向莫老爹。

    自打出来后就一直没吱声的莫老爹立时移开了眼。

    于是莫娘子又看向她大哥:“大郎?”然后再看向她弟弟,“四郎?”

    那兄弟二人也都避开眼去。

    莫娘子笑了笑,摸着脸颊似自言自语般又道:“想来二娘和五娘也是这样想的吧,觉得我丢了你们的脸面。”

    她垂下眼去时,正和始终抬头看着她的阿愁对了个眼。恍惚间,阿愁似乎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点水光,当她留神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早知道是这样了。”莫娘子颇为镇定地又低喃了一句,却是忽地一推阿愁的肩,将她推到莫家众人的面前,看着众人道:

    “才刚有话还没说完。这是我徒弟不假,不过她也是我新收的养娘,是已经在府衙过了户口的养老女。你们且放心,有了这孩子,便是我死在床上没人问,也再跟你们无关,更不会因此叫你们背上薄情的名声,叫左右邻居说了你们的闲话。阿娘您说只当没生过我的,阿爹看样子也是这个意思,既这样,那就这样吧,就只当你们生下我后就把我溺死在马桶里的。只是,有些话却是要说明白了。我在这个家里长到五岁,且不说五岁以前,我从来没有少做了家事,只四郎五娘两个,就等于是在我的背上长大的;更不说,自我五岁起,就被你们送去贵人府上从役,每个月得的工钱我从来不曾私留下过一文,全都交给了家里。只说老奶奶没了后,你们把我接出来时说的那些话,结果却是转眼就为了一笔彩礼,把我卖给出价最高的人。我原说,便是你们贪了些,你们终究是我的家人,将来万一我有什么事,你们总是我的依靠。可当那人打我的时候,你们竟没一个站出来替我说话,直到如今,你们还认为那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在你们眼里,从来就不是你们家的人,我只是你们用来挣钱的一个工具。”

    她忽地扭头盯住四郎,“四郎总想叫我再嫁人,你若是真心为我好,我还能感念你一二,可你我心里都明白,你不过是想着拿我再换一次彩礼罢了。大郎总想叫我从你那几个熊孩子中挑一个过继了,只怕是你疑心我手里还有当年老奶奶给我的那些钱财吧?哼,可惜了,”她冷冷一笑,“若是我手里还有那些东西,那人是再不肯放我自由的,你们晚了一步。如今我那里除了老奶奶留给我的一个妆盒子外,就再没其他值钱的东西了……不,也只有我这个人还值一点钱了。只是,都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我是再不可能为了你们卖了我自己的。你们生养我一场,那些年你们拿我换的钱,就只当是还了这份恩情了,既然阿爹阿娘都嫌我丢了你们的人,那么,就这样吧,只当这个家里再没我这么个人了。”

    她这般一板一眼地说着时,莫家人全都一阵大眼对小眼。最后还是莫娘子的嫂子最先反应过来,对着莫娘子冷笑道:“父母的养育之恩,可是你拿钱就能还得了的?!”

    莫娘子回了那妇人一个冷笑,道:“确实是买不到。便是叫你们从我身上搜刮去那么多的钱财,不是也从来不曾叫你们拿我当家人看待过?”

    她母亲立时尖声接话道:“你且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是我生的,用你点子钱又怎么了?就算我打死你,官府都不会治我的罪!”

    莫娘子冷笑道:“若是你们没拿我换彩礼之前,打死了我,官府许还真不会治你们的罪。可惜的是,我嫁了人,已经从这家的户籍上迁了出去,可再算不得是你家的人了。打死了我,官府一样要治你的罪。”

    “你……”

    她母亲还要说什么,四郎忽地拉住他娘,斜睨着莫娘子道:“阿娘休要跟这冷心冷肺不认爹娘的畜生多话,她这是摆明了不肯认我们……”

    “冷心冷肺?”莫娘子冷笑着打断他,抬手摸了摸仍刺痛着的脸颊,道:“我之所以会冷心冷肺,还不是因为我的心肺都叫你们给冷透了。是你们先说不认我的,如今倒反打一耙,说是我不肯认你们了。自古女子依靠娘家,就是想着有难处时能叫娘家帮她一把,可我从来没见你们帮过我一次。这样的亲人,不认也罢,反正于户籍上,我们早已经是不相干的两户人家了。往后……”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片痛苦之色。就在阿愁以为她犹豫了时,莫娘子回头看看地上那被抢得一空的包裹,再抬起头来时,只决绝笑道:“何苦来哉,你们不过是嫌我如今落魄了,又怕我将来会赖上你们,才想着法子要打发了我,偏还怕别人说了你们的闲话,这才把这不认亲人的名声栽到我的身上。既如此,就当作是我不认你们的吧,就当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孝心,以后……”

    再一次,她的话音顿住。于是阿愁便知道,其实她远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决绝。

    只是,她那些亲人纷纷避开的眼,到底还是叫莫娘子失望了。于是她再次自嘲一笑,轻轻说完那句两次都没能说完整的话:“以后,我们再不相见便是。”

    说完,她拉起阿愁的手腕,便匆匆打她那些沉默着的家人身边走了出去。

    出了门,走了没几步,莫娘子便放开了阿愁的手腕,一个人于前头匆匆走着。

    阿愁一边带着小跑追着她师傅,一边忍不住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叫她皱眉的是,那门里竟没一个人出来过。便是一路上她再三回头,也始终不曾看到有人从那黑乎乎的店堂里探出个头来。倒是门边上那又脏又旧的布幌子,像是想要挽留什么人似的,在寒风中依依不舍地招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