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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阿丑
两位王府小郎君的突然露面,显然叫参加聚会的玉栉社会员们都有些吃惊。不过,就如那个牙尖嘴利的侍女所说,两个小郎君如今不过才十岁年纪,便是在这个十四岁就已经可以婚配的早熟时代里,他们依旧是不折不扣的未成年人。所以,便是他们逾越着世俗规矩,召了两个小姑娘过去说话,在座的那些成年人们,也没一个站出来阻止的——当然,至于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心以为这两位王府小郎君不过是一时淘气的,又有多少人只是鉴于他们那高贵身份而不敢开口劝阻的,就不得而知了。
顶着众人那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眼神,虽然比林巧儿矮了一截,却自认为是成年人的阿愁,默默握住巧儿那因胆怯而微微颤抖着的手,跟在两个青衣侍女的身后上了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处,站着两个铁塔般的大汉。见两个侍女带着两个小姑娘上来,那抱着胸的二人组,粗壮的大腿一旋,便往左右一分。等让过她们四人后,却又是一旋大腿,往楼梯中央一横——竟起了个类似于后世地铁入口处查票的人肉横杆的作用。
这联想,不由就叫阿愁弯了一弯眼。
所以,当宜嘉夫人领着一帮人走到三楼的楼梯口,忽然看到她派去侍候李穆的那两个侍女,正带着两个小姑娘上楼,其中一个畏畏缩缩地垂着头,另一个却笑弯着一双细眯眼时,她不由就微挑了一下眉。
“这是……”
她看向那两个侍女。
两个侍女忙上前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虽说李穆于楼下召来两个小姑娘“陪聊”的事,宜嘉夫人之前并不知情,可即便这会儿她知道了,她也不会为了这等小事就拦了李穆的兴头。只是,在富贵圈里打滚了半辈子的她,自认为对这些下层的小姑娘们突逢富贵时,那种种见不得人的歪念头颇有了解。所以,当她看到巧儿的战战兢兢,以及阿愁弯起的眉眼时,她心里立时就把这二人给分了个高下——那看着吓得都快要站不住的小姑娘,应该还算得是个老实本分的;偏那个长得丑的,要么是个没心没肺不知道害怕的,要么就是个心大到不知自己斤两的!
这般想着,宜嘉夫人不由又暗拧了一下眉。
而,自发现有人于楼梯上看着她俩后,阿愁就早收了笑眯眼儿,学着那两个侍女的模样规规矩矩于墙角里立着了。且,虽然她对那位宜嘉夫人好奇已久,可宜嘉夫人落在她身上的眼,不知怎么,叫一向敏感的她觉得,这位夫人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她。所以,此时的她只表现得更加循规蹈矩了。
她却是不知道,她的循规蹈矩,于早已先入为主的宜嘉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种伪装而已——当然,其实也确实是一种伪装。
宜嘉夫人一边跟身边的人说笑着,一边步下楼梯。在路过阿愁身旁时,她微不可辨地又扫了阿愁一眼。见她愈发地低眉顺眼,夫人则愈加地看不上她了。宜嘉夫人不由于心里暗暗冷哼了一声,拿眼示意着那两个侍女道:“小心侍候着。”
两个侍女立时会意地向着宜嘉夫人屈膝行了一礼,夫人这才带着她的人下楼去了。
*·*·*
阿愁和林巧儿在楼梯上巧遇宜嘉娘子时,李穆的包厢里,二十六郎李程正急不可耐地在座位上扭动着,一副恨不能就这样冲出去,好早点跟那“有趣的丑丫头”搭上话的模样。
而,若不是他这可笑的小儿模样,只怕李穆也要跟他一样急躁了。
两世为人的李穆,冷静地看看他那年幼的兄长,想着自己怎么也是个成年人了,便按捺下心头那其实一点儿也不比李程好了多少的等不及,只摆着个不动声色的模样,依旧靠着那栏杆,期待着那不知道是不是秋阳的女孩来自投罗网。
当那林巧儿缩在那个“阿丑”身后,随着两个侍女向他们行着屈膝礼时,虽然她还没有抬头,可不知为什么,李穆就已经隐约感觉到,这女孩应该不是他要找的人了。等那女孩抬起头来,李穆便发现,虽然这孩子的眉眼跟年幼时的秋阳生得真的很像,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在实实告诉着他,这不是他的阳阳……
顿时,一种比他早已预料到可能会有的失望还要沉重的失落,就这么一下子重重压在了他的心上。
他低下头,手指习惯性地推向眉心,却在再一次推空后,盯着手指微皱了皱眉,然后干脆直接将食指撑在眉头处,拇指按在脸颊上,借着手掌的遮掩,于掌心里默默呼出一口抑郁的气息。
就在他陷入低落的情绪里时,阿愁则带着一种隐约的兴味,悄悄观察着这两位王府小郎君。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那个二十六郎似乎把她当作一件新奇玩具了。她才刚一进来,还没有来得及随着那两个侍女向两位小郎君问安,那爱穿红衣的二十六郎就已经急不可待地从木榻上跳下来,围着她一阵兴致盎然地打转。
至于今儿换了身牙白衣袍的“好色”二十七郎,虽然他看似不动声色的斜靠着栏杆,可那默默打量着林巧儿的眼,则分明显示着他感兴趣的对象是谁……
“你是叫‘阿丑’吧?你居然还真叫阿丑?!”
就在她偷眼看向那个二十七郎时,二十六郎于她的耳旁聒噪着,且还伸着一根手指捅着她的胳膊。
那营养不良的阿愁原就生得单薄,身上除了骨头就是皮,这般被人捅了一指头,虽然那二十六郎自觉并没有用力,阿愁依旧痛得一阵呲牙咧嘴。而虽然融合了此世阿愁的记忆,可她到底做为秋阳的年数更久一些,也更不容易适应这阶级分明的社会,于是心里正烦着这熊孩子的阿愁一个没忍住,却是“嘶”地倒抽了一口气,捂着胳膊就冲那不知轻重的二十六郎吼了一嗓子:“你干嘛?!”
这一嗓子,不仅把二十六郎喝得愣住了,把两个侍女喝得呆住了,把林巧儿和阿愁自己也喝得吓住了,就连深陷在失落情绪里的李穆,都被她这一嗓子喝得醒过神来,不由放下那撑着眉头的手,抬眼往他们那边看去。
就只见,那熊孩子李程依旧举着那根作案的手指,呆呆站在那个“阿丑”身旁。“阿丑”的另一边,那个如今越看越不像秋阳的女孩,则抖抖索索地伸手拉了拉“阿丑”的衣袖。至于那个“阿丑”……
看着李程那依旧举着的手指,阿愁脸上的神情有着一瞬间的凝固。然后,她忽地一眨眼,如同作戏一般,猛地捂着胳膊弯下腰去,却是“哎呦”痛呼了一声,又抬头看着李程抱怨道:“干嘛那么使劲?!我骨头都要被你戳断了。”
李程也下意识地学着她眨巴了一下眼,然后低头看向自己那带着婴儿肥的粗壮手指,讷讷道:“我又没用力……”
“可我身上没肉啊!”
阿愁忽地一抬手,将那遮至指尖的衣袖一下子拉上去,露出她那看上去都没有李程两根手指粗的脆弱腕骨。
看着那只剩下一层皮包骨的细瘦手腕,李程不由又眨巴了一下眼,抬起头,一脸同情地看着她道:“你怎么那么瘦?”
和一脸同情的李程不同,一旁的林巧儿则又被阿愁这豪气万千向人展示手腕的动作给惊了一下。她赶紧再次拉了拉阿愁的衣袖。
阿愁回头看向林巧儿,先是不明所以地眨了一下眼,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以后世的思维又做错事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年代里,虽然看似不如宋明时期那般讲究个男女大防,可该有的礼教还是有的——就是说,女人家的身体肌肤,是不能给外男看到的。这不仅适用于脚,手也一样……所以女人的衣袖才会被做得那么长。
阿愁一眨眼,赶紧将那撸起的衣袖放了回去。
那以手肘撑着案几,正默默观察着这几个“孩子”的李穆,忍不住就举着拳头遮在鼻下,发出一声闷笑。
偏二十六郎李程自小就没怎么跟女孩相处过,自是不知道阿愁这个举动的失措之处,他依旧惊讶于她那手腕的枯瘦,只道:“你家里都不给你吃饭吗?”
顿时,小小的包厢里再次响起李穆的闷笑声。
而,他笑声未落,便感觉到一股含着凌厉的视线向他扫了过来。
李穆一抬头,却是正和那叫“阿丑”的女孩的眼撞在一处。
显然,那孩子很有些色厉内荏,她敢悄悄瞪他,却不敢跟他明着对眼。二人的视线才刚一触及,她便飞快地闪开了眼,只装着个天下太平的模样。
李穆看了,不由于心里又闷笑一声,然后带着一种他都没有意识到的不甘心,再次看向那个林巧儿。
至于阿愁,早于前世就被秋阳奶奶的严厉给调-教得极有眼色的她,在险些被李穆抓个现行后,立时识时务地移开了眼。直到她感觉不到李穆的视线,她才又一次偷偷瞥向李穆。见李穆依旧把注意力放在林巧儿身上,她不由于心里替巧儿一阵默默担心。但奇怪的是,和跟只猴子般围着她乱转的二十六郎君不同,这位二十七郎君似乎只满足于在一旁看着那“小佳人儿”就好。这不禁叫阿愁又替巧儿稍稍松了口气,然后才扭回头,于心里默默评估着自己眼下的处境。
想了一想,她便装出一副傻大姐的模样,跟那熊孩子二十六郎周旋起来。
其实,打阿愁还是年幼的秋阳时,她就极有人缘,且她对人似乎有着一种极敏锐的直觉,总能知道对方需要的是什么,然后下意识地去迎合对方。所以,哪怕只是初次见面,她也总能很轻易就博得对方的好感。便是在林巧儿和两个侍女,甚至包括李穆看来,她这看似鲁莽的胆大妄为,多少有些作死的成分,可其实阿愁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分寸,也一直小心观察着二十六郎的反应。
而,果然如她所料的那样,二十六郎并不介意她这样的“冒犯”,甚至还觉得她这样的态度,其实是一种对他的亲近和接受。因此,二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甚至,那二十六郎很快就忘了,其实这才是他跟阿愁的第二次见面而已,竟跟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热情地张罗着让人送些吃食上来,好把这一把骨头的“阿丑”给喂肥一些。
听着这二十六郎口口声声叫着自己“阿丑”,忍了半天的阿愁终于没能忍住,开口辩驳道:“我不叫‘阿丑’,我叫‘阿愁’。愁眉不展的‘愁’。”
因着“愁眉不展”四个字,不由就叫李程低头往她脸上看了看,忽然道:“咦?你怎么看起来没那么丑了?”
阿愁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眉——她才不会告诉这孩子,一个正确的妆容于女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二十六郎倒并不在意她是不是会回答他,只挥着手又道,“我看你整天笑嘻嘻的,看着一点儿也不像是爱发愁的模样啊,可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说话间,正好酒楼里的侍者送来了酒菜。看着那些于秋阳来说,已经是隔了一辈子不曾见过的美食,阿愁忍不住一阵默默吞口水,因此,再回着二十六郎的话时,她便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谁知道,”阿愁极是西洋化地耸了耸肩,一边巴巴看着那两个侍女往另设的小几上端着各色菜肴,一边随口应道:“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已。”
“代号?”
忽然,一个清亮的嗓音插话进来问道。
“啊?”
阿愁一愣,回头看去,就只见那位二十七郎君正撑着下巴在看着她。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这竟是她进来后,那位二十七郎君头一次开口说话。
而,他撑着下巴的模样,虽然看着是一副孩子似的好奇,可那双如墨玉般幽深的眼眸,却是忽地就叫阿愁有种被人看穿了的窘迫——就好像,他知道她这番装疯卖傻,其实不过是为了趋吉避凶,在跟二十六郎那个熊孩子套近乎一般……
见她不开口,撑着下巴的李穆又道:“你说‘代号’。这个词儿听着有些耳生呢,什么意思?”
他的问话,不由就叫阿愁眨了一下眼——她还真没把握,这个时代里有没有这么个词……
“呃,”她转着眼珠道,“就是……‘代称’的意思吧……”又装着个腼腆模样笑道:“我……也不太知道,只听人那么用过,就学了来……”
——如今她只是个才九岁的孩子嘛,就算学了个四不像,也情有可原。是吧!
李穆抬着眉梢,默默看着她的眼,那眼神里,某种莫名的东西一阵闪烁,直闪得阿愁的小心肝跟着一阵乱颤。
于是,她警觉地回忆了一下她自进了这间包厢后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应该很好的演绎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傻大姐”,又想着她怎么说都是个成年人了,眼前不过是三个孩子,再带两个不足十六岁的侍女,她不由就又摆出她那招牌式的笑脸,冲着李穆弯起她那一笑就看不到眼珠的小眯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