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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小人
等阿愁提着裙摆跑进周家小楼,就只见楼下,王阿婆和大李婶、小李婶,甚至包括那因大着肚子总避着人的王师娘,都从屋里出来了。众人全都以一致的动作,站在那廊口下,抬头往二楼她家的方向看着。
见此情形,阿愁也顾不得多说什么,提着裙摆就咚咚地跑上了楼。
二楼上,除了她家,便只有郑家的门是大敞着的。虽然走廊上没人,阿愁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几乎每个窗口后面都藏着几双好奇的眼。
她冲进自家家里,却是差点迎头就跟个人撞了个满怀。
她猛地刹住脚,抬头看去时,就只见她的头顶上方,一张秀美如女孩儿般的脸,正以几乎贴着她额头的姿势,在低头看着她。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才想起来后退一步。然后,她就和王府里那位二十七郎君的眼对了个正着。
和爱穿大红的二十六郎不同,这位二十七郎君似乎更偏爱个浅淡的颜色。大冬天里,他穿着件偏冷色调的月白色绸袍,外面罩着件白色反毛的长马甲,腰间露出一截黑色的皮护腰,腰带上七零八碎地挂着许多色彩斑斓的饰物,却是靠着这一点色彩,才衬得他这人显得不那么清冷。
那二十七郎看向她的眼,蓦地就叫阿愁有种心惊肉跳之感。她下意识里就想躲开他的眼……
正这时,就听得她家那老旧的竹榻“吱呀”一声响,似有人从竹榻上站了起来一般。阿愁赶紧趁机跟那二十七郎错开眼,歪头从他的胳膊旁,向他的身后看去。
她还没看到人,就已经听到二十六郎那喳喳呼呼的声音叫道:“你怎么才回来,我差点都要等不及你了。”
“等我干嘛?”
阿愁不由接了一句,却是这才看到,那二十六郎原是坐在窗前的竹榻上的。见她进来,他便从竹榻上跳了下来。于是,阿愁又眼尖地看到,那竹榻上,他坐过的地方,正铺着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精致绣花锦棉垫子——显然不是她家的物件。
而竹榻中央的小几上,她家那原有的粗瓷茶具,这会儿竟也已经被人换成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了。
这种随身带着自己常用器具的豪门气派,阿愁只于前世里的中读到过。这般亲眼一看,莫娘子曾提醒过她的所谓“不同”,便这么实实映入了她的眼帘。
于是,阿愁立时忘了眼前那仍以一种怪异眼神盯着她的二十七郎,先是紧张地往她师傅莫娘子那边看了过去。
就只见她师傅正拧着个眉头,靠着屏风而立。在她的身旁,靠门口处站着的是郑阿婶,靠着二十六郎那边站着的,则是那眉目清秀的珑珠,郑家阿秀。
阿愁那于本能之下忘了尊卑的冒失答话,不由就叫珑珠暗含担忧地看她一眼,然后又飞快地看了一眼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
正背对着众人的二十七郎是个什么表情,珑珠没有看到,不过显然二十六郎倒并不认为,阿愁那缺了些恭敬的回答是一种冒犯。
他从榻上跳下来,将一直沉默盯着阿愁的二十七郎往旁边一挤,便冲到阿愁的面前,眉开眼笑道:“我跟廿七原打算去西灵寺的庙会上逛逛的,正好打你家坊前经过,然后我们就想起你来了。”又伸手过去欲拉阿愁的手,道:“来吧,我们带你逛庙会去。”
阿愁赶紧后退一步,避开了二十六郎的手,却是看了一眼二十七郎,然后看看她师傅,对着二十六郎摇头道:“对不住,我没时间陪二位呢,我要跟我师傅学手艺。”说着,却是忍不住又往那二十七郎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眼。
自她进来后,二十七郎的眼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那探究的视线,不由令阿愁的额头一阵隐隐刺痒。若不是他的视线给阿愁带来一种莫名的威胁感,叫她本能地克制着不去跟他对上眼,她几乎就要装着个粗鲁模样抗议瞪他了。
虽如此,她依旧还是抽空冷不丁地往他脸上扫了一眼。这偷窥似的一眼,却是立时就叫她注意到,这会儿他盯着她的眼神,竟比昨儿他看林巧儿的眼神还要专注。且,那复杂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一些叫她看不透的情绪……
她因着二十七郎的怪异眼神而略有些不安时,二十六郎则因着她的拒绝而不满地叫了起来: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扫兴!”
一旁的郑阿婶看看阿愁,又看看莫娘子,然后悄悄拉了拉莫娘子的衣袖,却是无声的呶了呶嘴,那意思,显然是暗示莫娘子劝着阿愁点头的。
莫娘子不禁一阵犹豫。自小就曾服侍过贵人一场的她,自是比郑阿婶更了解贵人们的喜怒无常。所以她打心眼儿里不想跟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有任何瓜葛。可她也知道,虽然眼前只是两个十来岁的小郎,她却是连半个都得罪不起。
就在莫娘子犹豫不决时,阿愁已经再次拒绝了二十六郎。她摇头道:“真的不行,昨儿行首说了,年后行会里要从我们这些学徒当中挑着人手送去学艺。我原就是才刚入门的,什么都还不会呢,若自个儿再不加紧些,只怕就得要落选了呢。”
“这事我知道!”二十六郎忽然就笑了起来,“不就是你们行会想往宜嘉夫人那里送几个随侍的事嘛?这还不容易,”他伸手一把抓过二十七郎,笑道:“找他呀!只要他跟他姨母说一声儿,你定能入选。”
正兀自走着神的李穆忽地被他那么一拉,不由就是一怔,道:“什么?”
二十六郎笑道:“你忘了?昨儿不是有人跟你姨母提过,要给她送几个随侍学规矩的事?”
“哦。”李穆随口应着,那眼眸则忍不住再次定在阿愁的脸上,心头一阵思潮翻转。
昨晚,他于梦里又见到了秋阳。先是年少时,那笑容一如秋日阳光般清澈透明的秋阳;然后是奶奶去世后,那看似仍然笑得很灿烂,却于笑容后面多了一层疏离的秋阳;再然后,是嫁给他之后的秋阳……
刚嫁给他时,秋阳的笑容似又回复了年少时的透明澄澈。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那清澈透明的笑容里,开始渐渐沉淀下泥沙一样的杂质来?是从他施着手段迫她离职回家起?还是在她尝试着寻找属于她的兴趣,他却害怕她把精力放在他之外的事情上而悄悄做着破坏的时候?或者是,他明明知道她给自己做了个茧,却因为他更愿意她永远这样只依靠着他一人,而故意放任着她远离人群的时候?!
醒来时,摸着那一头冷汗,李穆竟是头一次意识到,前一世的他,原来有着心理暗疾。他再没想到,他对秋阳竟是那么的缺乏安全感,以至于他竟于下意识里折断了她的翅膀,阻住她所有可能逃离的渠道,只为了将她圈禁在他的身边……
所以,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不知道她的变化,一切不过只是他自欺欺人不想去知道罢了。就如那句网络上曾流行一时的话,他所依仗的,不过是秋阳爱他,愿意为了他一再忍让而已……
想着最后一次交锋时,秋阳那隐忍而绝望的目光,以及茶几上那张充满了冰冷官方语言的离婚协议,那一刻,李穆忽然就觉得,还是不要叫秋阳想起她那前世的好。他甚至怀疑着,若是她想起一切,她还会不会要他……
而,这些问题,是等到他找到秋阳后,才需要他去烦恼的问题。眼下于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寻找秋阳的下落。
他的秋阳,到底在哪里呢?!
回想着前一日下午引起他注意的那两个女孩,躺在床上的李穆心里很清楚地认识到,那个柔弱的林巧儿,肯定不会是他的秋阳——虽然相貌相似,可感觉全然不对。
至于那个丑丫头阿愁……
当她知道她终于可以平安离开时,她抬头看向她师傅所展现的那个笑容,那种真切而灿烂的笑容,忽然就叫李穆意识到,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些带着过度痕迹的笑容,其实不过是她为了自我保护而敷衍着他们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李穆忽然就意识到,这孩子的一举一动,其实全然不像个才九岁的孩子。就如他当时所感觉到的那般,她的天真,明显伪装的成分居多。
这般想着时,他忽然就又忆起,当他于楼上头一次看到那个长得很像秋阳的林巧儿时,阿愁抬头看向他,那个带着警觉和忍耐的眼神。
那个眼神,曾叫他有种克制不住的恼怒。如今回想起来,他才发现,他之所以会突然那么生气,是因为,她的那个眼神,那个敢怒不敢言的倔强眼神,下意识里叫他联想起每次他跟秋阳吵完架后,吵输了的秋阳便总以这样的眼神在看着他……一种明知道不会赢,又不甘心输,只能无奈忍耐下来的眼神……
那一刻,李穆心头忽地就是一阵抓心挠肺。因为他突然间发现,比起那林巧儿来,似乎这个阿愁,这个跟他的秋阳长得没一丝儿相似之处的阿愁,倒反而更像他的秋阳。
前世时,秦川就有个很不好听的外号,他的对手都称他为“狼蛛”。因为他于动手之前,总习惯于不动声色地布局,然后一招制敌。这一世的他,显然也没改了这样的习性。便是他心里急于求证着阿愁和秋阳之间的关系,他也没有仓促行事。也亏得如今的他出身富贵,不缺钱也不缺人手,所以他只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便把有关阿愁的身世给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然后,他便绕着圈儿地忽悠着二十六郎来找阿愁,再然后,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而,虽然他克制着不想让自己显出痕迹,可站在阿愁的家里,他忽然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二十六郎应着莫娘子和郑阿婶的招呼,于窗边的竹榻上坐了,他却没办法安静地坐着,所以他才站在门口处。
叫他没想到的是,阿愁竟就这样冒冒失失地扑了进来,且还差点就直接扑到了他的身上。
她扑过来时,因猛地刹住身形而下意识缩在胸前的双拳,那因险些撞上他而吃惊挑起的眉锋,那抬头看向他时,脖颈扬起的角度,以及那眉梢眼底种种种种熟悉的感觉,却是于一瞬间,就叫李穆认了出来……
虽然换了一世,换了一张脸,换了一副身躯,眼前之人……
实实就是他的秋阳啊!
那一刻,若不是阿愁及时后退了一步,他险些没能克制住自己,就这么扑上去抱住她了。最终还是她眸光里的警觉,令他用力握紧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里,才好不容易克制住那份冲动。
他这边于脑海里翻江倒海着时,那眼眸中不自觉放出一股凶光,却是惊得阿愁本能地就避开了他的眼,假装他不在场一般,跟其他人答起话来。
而,沉浸于震惊中的李穆,自然是没有听到身边众人的说话。他正死死盯着秋阳——不,如今她叫阿愁了——他死死盯着她,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她还记不记得前世,记不记得他……
直到二十六郎忽地拉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
他垂了垂眼,默默收敛起内心的震动,再看向阿愁时,已经是一脸的平静淡定了。
虽脸上平静了,他的心底依旧起伏荡漾着,特别是,当他注意到,她那豆芽菜一般营养不良的小身板儿,李穆忍不住就是一阵心疼。他几乎不敢想,她于慈幼院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眼下虽然被个正经人家收养,却偏偏是个下九流的梳头娘子,且还是个和离的妇人……那一刻,李穆险些儿就想直接掳人走路,直到阿愁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里。
“……这不公平,”阿愁绕过两位王府小郎君,直接跑到莫娘子的身边,伸手握住莫娘子的手道:“若是我借由小郎的势力入选,于其他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事。再说,我师傅说过,靠着别人得到的东西,永远都只是别人的,只有靠着自己得来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她看看二十六郎,再看看二十七郎,见他眼眸里那种叫她莫名有些不安的光芒已经敛去,便向他笑了笑,又冲着二人行了一礼,道:“多谢两位小郎的好意,成也好,败也好,还是让我靠我自己吧。”
“有志气。”二十七郎忽然道。顿了一顿,他看着她,却是微微一挑那线条优雅的唇角,笑道:“那么,就让我看看,你能走多远吧。”
这句话,明明听上去没毛病,可不知为什么,阿愁就是觉得,他这竟像是话里有话一般。
她那里不解眨眼时,只听二十七郎又道:“这事儿总要到年后才能有个定论的,也不急在一时。至于今儿嘛……”他伸手摸摸鼻子,看向二十六郎。
二十六郎立时会意,充着个打手道:“不过,昨儿你把我家廿七撞伤了的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廿七不跟你计较,是他心善,可昨儿是我带着他出门的,你伤了他,我这做哥哥的可不能当作没看到。”
阿愁一阵无语。她看看莫娘子,又看着二十六郎无奈道:“你待要怎的?”
“这个嘛,”二十六郎笑得一阵憨皮臭脸,“除非你陪我和廿七去逛庙会,不然,回头我就叫人来抓了你。谁叫你伤了廿七,还让他出血了!”
阿愁:“……”
——陪吃陪喝陪聊后,这会儿又非逼着她陪游……真当她是“三-陪”了呢!
“能……换个方式吗?”她挣扎道。
“不,行!”李程以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所特有的顽皮,一字一顿地摇着头,又晃着脑袋指着李穆道,“你把他弄出血来的事,我们可还瞒着人呢,若是叫他姨母知道你撞伤了廿七……”他笑嘻嘻地收住口。
小人!
虽然自始至终都是二十六郎在说话,阿愁还是忍不住冲着二十七郎瞪起一双小眼。
于是,在给这位二十七郎君头上贴上个“好色之徒”的标签后,阿愁又在他的脑门上贴了个“小人”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