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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姬早早用了朝食,准备出发。她昨日已和众人一一道别,想着今日不会有人来送行。到了宫门处却发现除晋侯在早朝,太夫人、公子林、公子文,连同体弱多病、不常出宫门的公子楠和伤了腿的云飞都来了。嘱咐的话一句接一句,太夫人硬是让她又咽下了好几块亲手做的糕点,拖到了巳时才放她离开。
命车夫加快速度,马车日行百里,半月后终于到了临淄。——听子黔说了四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马夫沿着西门大道深入,往东北方向行进,将三人送达东西大道与南北大道的交叉处,“井”字形路口的客栈门前——临淄城内最大的客栈——方才离开。
都说齐国商业当居诸侯国之首,往日听子黔说起只觉得空荡荡的,不能理解他口中的“齐有万千弦高”之意,如今见了才真觉热闹非凡。晋国是不会有客栈的,只有弦高之乡郑国、如今商业繁荣的齐国才会有这为商人便利所准备的客栈。妍姬在内张望许久,想到病了的叔喜,才意犹未尽进了房间。——比起新绛,临淄风大潮湿。采兰是习武之人,妍姬骑马数年,身体底子不差,平日里又极度小心,一路赶来身体并无不适,倒是丫头叔喜不慎染上了风寒。
“公子,问了店家,已弄清如何去叔文台了。”采兰从屋外进来,仲喜正在为妍姬梳妆,一头云锦般的软丝被仲喜手中的角梳牵引着,有了三分流水的光泽。“公子此刻便要出去么?”
这个采兰,练剑把身子弄好了,却把脑子给丢了。从宫里一出来,就吩咐了这尊称之事,仲喜、叔喜姐妹二人不日便习惯了,就你,到现在还弄不清。
妍姬还未张口,仲喜先道:“采兰你又忘了,此刻这里没有晋国公子,只有齐国淑女。”说着,又拿过镜子给妍姬看成型的发髻,“刚说着呢,木兰在那儿不会跑,庚子对弈又还有二旬有余,在客栈休息一日再出去,可淑女不愿,这会儿便要走。”
妍姬看过发髻,满意地摆弄着自已刚换上的鹅黄色衣裙:“赶了半月才到,怎在这屋里坐得住呢。刚好叔喜吃过药睡了,这会子出去正合适。”她顿了顿,转了转眼睛,拉起采兰的手:“采兰可还能认出回家的路?”
“公......淑女,我……”
“身边习武的不止你一个,莫不是因为你是齐国人,又怎的挑了你出来呢?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祭拜这种事情,不能少的。”
回家?哪里还有家?祭拜?那夜的大火,家人已是灰烬,如何祭拜?采兰呼吸猝然乱了几拍。
齐国公子骜为讨好其母——世妇仲己,主持修建路寝台,强行扩道占地,毁了逢家祖坟,父亲逢于何请晏相帮忙,使得祖母成功埋入祖坟。谁知引来杀身之祸,一家十六口一夜间成为刀下亡魂,唯独自己藏于废柴之中逃过一劫。喊叫嘶吼声全无后,两双丝履缓缓走近。
“兄长可还满意?”
“区区匹夫,何必动用这么多人呢?”
“那么想埋进宫中的可不能算是小匹夫了。他竟敢伙同晏子与兄长和娘娘过不去,自取死路,为弟也只好成全了。”
而后一场大火,逢家化为乌有。浓烟之中,采兰逃出,离开齐国,东奔西走,每每以死相搏,求拜剑客为师,直到几年前比剑重伤被妍姬所救。
采兰双手攥拳,双目含泪。妍姬起身,抬高她的头:“我们该走了,你等回了旧处再落泪吧。”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道:“逝者如斯,三年前你与我保证过会淡忘过去,放下执念。如此,我才放心带你回来。现在到了这地界,说过的话还得记着,报仇之类的想法是断然不可有的。”说罢出门,也不再回头看。
临淄街道上,马车、肩舆往来不息,妍姬在街边铺子前,一一驻足。
世人皆知齐国丝绢最是好的,但冰纨绮绣,此等纯丽之物,大道上竟有三家铺子在贩卖。龙凤花型精细无双,不差于我在宫中所用。这裘被是上好的貂毛,临淄又冷又潮,买下送回客栈晚上用吧。这大铜匜兼有回纹、云雷纹、卷云纹、窃曲纹四种,如此技艺,不知出自曾国、楚国还是徐国?这篪,也是精品......啊,篪!
妍姬喜出望外,出门忘了带这东西,实在无趣。马车上没有还可,在城内的日子可不行。
幼时宫人乐师授她以乐,众多乐器中独独爱上了篪,连琴乐都不顾了。晋侯开始还不许,逼着她抚琴,后来拗不过,只能由着她,便有了她这诸侯国中少有的不会琴的公子。
买过篪后,妍姬对于各家铺子的兴趣消了大半,就不再继续赏玩,径直向叔文台去。
叔文台是诸侯国中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一个专门的弈棋之所。自太叔文子入齐后,围棋文化便在齐国生了根,弈棋蔚然成风,到了景公时期尤盛,鲁人孔丘曾当面指出此番风气于君侯朝堂无用,理应废弃。景公不为所动,不仅在宫内养有弈人,还将弈棋定为齐国公子六艺之后的第七艺。
妍姬的棋艺是兄长晋定公姬午和公子林亲授,而他俩又是顷夫人亲授。每当她不想学棋时,两位兄长便会以顷夫人之名压她,这是妍姬少有的会埋怨自己这位未曾蒙面的阿媪的时候。可天资就是天资,豆蔻年华的她已是棋高一筹,远远领先两位兄长了。初识公子黔与他对弈,更是急得子黔汗湿青衫,发誓再不与她下棋。
子黔一直说自己棋艺平平,胜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齐国弈者除了那些深藏不露不知名的,第一人当属齐公杵臼,赢了他才叫真厉害。齐公嘛,妍姬不觉眼露笑意......当年齐桓公被周王升爵一级,从侯爵升为公爵,还取了王姬为妻,风光一时。不过桓公晚年风光不再,死后齐国更是逐渐没落,诸侯国也就忘了齐公一事,仍称其为齐侯。普天之内,怕是只有他们齐人自己还称齐公了。
这齐侯在宫中不出来是没法见了,只能去找子黔说的第二人世子驹了。听说每个夏冬的庚子对弈你都会参加,这次我定要好好会会你。!
二人之前在各铺子里耽搁太久,不时天色已显黄昏之态。仲喜压低自己的声音:“淑女,该用飧了。”她齐调不够自然,出门后时刻注意,尽量少说话,怕引起旁人注意。见妍姬面带失望之色,小声道:“离戌时还早呢,淑女这会儿去也是无趣的。”
其实妍姬不单是想早点去叔文台,毕竟那里要入夜了才有意思。她只是还未习惯齐国的膳食,巴不得每日免了这饔飧二食。当然,这档子荒唐事她也的确做过,可是不过一日就撑不住了。仲喜也曾想过办法,可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甚至试着亲手做食物,可作为宫中婢女,她诸事精通,唯独这亨人做的活是做不来的。
妍姬后来只有妥协,一顿吃少,一顿吃快,尽量让自己少受些罪。她少许食了些脍鱼,觉着到了晚上不会太饿的程度,就停箸了。
叔文台下。
农作而归的平民、收铺而返的商人已随着日落歇息,昏暗幽静的城内,宫殿和叔文台上方烧红了天。除了不远处的宫殿,临淄剩下的火把豆脂似乎全集中到了这里,叔文台显出了它真正的样子——这本就是齐侯下令修建的场所,入夜后,士人大夫公子之类便会聚集于此,当然,都是年轻一辈,老辈们自恃尊贵,离朝后大多直接回府,不再外出。
妍姬欲进,却被几个仆役挡住。
“淑女止步,这里乃男儿之所,不便进去。”
“哦?叔文台美名在外,这规矩倒没听过。”
“淑女勿怪,若是白日,也是无妨的。但日落之后,女子不得进入,请回吧。”
这个规矩公子黔之前是说过的。夜间齐国贵族们是叔文台的主角,不许女子进入,当然也有许多官家女子甚至子黔的妹妹,女扮男装进去。这都是莫衷一是的事,不会有人故意为难。子黔特意嘱咐妍姬换身男装再来叔文台,可妍姬却十分看不起这种行为。什么时候女子竟不在贵族之列了?而且女扮男装之说,既然都能一眼看穿的,又何必舍近求远做这个睁眼瞎呢?你们要装,我偏要把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说道说道。
妍姬向里看,果然看到几位“夫子”身形消瘦,五官柔和,双瞳剪水,自带林下风气。如此美人,这些人竟视而不见?她提高了嗓门,指向人群:“女子不得入?那几位姐姐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贵女着男装进叔文台是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自在此当差以来从未有人为难。叔文台是什么样的地方,这女子竟敢如此讲话。但不管如何,礼数不能丢,仆役强装镇定,道:“淑女说笑,明明都是男儿郎,哪里来的女子呢?”
妍姬也不和他在是男是女的问题上争辩,只说:“当年灵公下令,举国之内不得再有女扮男装之举,我还以为人人都会遵守,可现在这里不仅有身着男装的女子,还有如此多的卿家士人佯装不见,灵公之意、祖宗之言诸位都当成了什么呢?”
妍姬说着这话,眼睛却是看着人群——这话自然不会是说给这小小仆役的。仆役却是真的怒了:“你究竟何人?明明知道这是何地,也知这里的规矩,存心来捣乱,再不走的话,休怪我们无理。”
仲喜上前护着妍姬,妍姬仍然看着人群。
“把灵公都搬出来了,这女子倒是有趣。”角落里一蓝衣男子翘起了嘴角。老者向那男子作揖后疾步向门而来。
“越发没规矩了,和贵人开玩笑一时就够了,哪儿有一直开玩笑的?”仆役们听到老者的声音后,叫着“主公”纷纷向后退了一步。老者鹤骨霜髯,做出向里迎的手势,笑道:“淑女请进吧。”
“刚说女子不能进还要无理动粗呢,都是玩笑么?”妍姬饶有兴致地望着那老者,你亲自出来,说明刚刚那番话是起了作用了。仲喜感到妍姬有些放肆了,拉了拉她的衣袖,向她摇头。妍姬仍然看着那老者,而后笑了。
子黔告诉我时我还不信,可现在亲眼所见,这叔文台的现任主人真是你。晏子啊,先君父在时,常说起你的事迹,这几年君上亦是。我听着你的故事长大,尊敬着齐国那个身材矮小却内有乾坤的你,可你如今却做出这等让我看不起的事情。齐侯让你管这叔文台,你同意了。明明同样看不惯这怪规矩,齐侯不许改,你也屈服了。当年英勇神武雄霸诸侯的晏子,去哪儿了呢?
晏婴看妍姬眼中失落愠怒讥讽交加,有些奇怪。惊讶之余又若有所思,片刻后恢复正常:“今日这番是他的不是,也不全是他的不是。叔文台是对弈的地方,欢迎所有弈手,不过女子下棋者并不多,这贱奴想是以为淑女是来看热闹的,怕扰了内里贵人的兴致。淑女若是来对弈的,便往里请吧。”
为了迎接庚子对弈,整个三月都是叔文台的弈棋日。寻常弈手会在白日弈棋,棋艺高者或是身份尊贵的人会在日落后弈棋。爱热闹的人是多的,所以有人在夜里来看热闹也颇为正常,而对于看热闹的人,叔文台的确有允许和拒绝进入的权力。
妍姬不再找麻烦,碎步入内,任由晏婴轻描淡写略去了灵公那段。
就在今日挫败几个弈手,引起注意,再参加庚子对弈,决胜世子驹吧。
仲喜用眼神抵回了不少人异样的眼光,刚刚被戳穿的几位女子也被仲喜盯得移开了视线,就算是不说话,仲喜身上也有着让人不敢僭越的魔力。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戌时到了,叔文台的门关上,一小童敲钟三下,宣告夜间弈棋开始,令在内的人自由选择对手。来的人多是和人约好的,妍姬一时竟不知找谁对弈。主动找人攀谈的事,她鲜有做过。
“淑女可愿与敝人对弈?”
拖我出这尴尬境地,声音温润亲和有礼,定是位谦谦君子。
“求之不得。”妍姬说着转过身去,见身后立着一白衣少年,转瞬觉得刚刚失态,后悔应得那样快。
要说模样好,自己几位兄长,还有那战地俊才——吕黔,她都是见过的。可眼前这人,不似姬楠遗世独立,不似吕黔英气逼人,胜似姬午宽和踏实,胜似姬林楚楚谡谡。若子黔是天上的星辰,皎皎明亮,那这人就像云彩,真切又虚无,厚实又轻盈,复杂又纯真。
“淑女这边请吧。”那人向前走,步子轻巧而稳重,妍姬看他,也觉着他像走在云彩之上。
“那边开始了么?”蓝衣男子翻开前几日偶得的棋谱,边看边说,“这么看得起她,可别丢人才好。”
晏婴转身看向妍姬去的方向,眯起双眼:“晋国贵客,这等礼数吾等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