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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魁曲》的确是‘花见冬’弹给东青鹤听的,虽然已过去多年,可不知是否因为时常忆起,如今想来,那段岁月的细枝末节都依然历历在目。
东青鹤那时不过修仙百年,却已早早破了元婴期,在年轻一辈中实为翘楚。他的师父算起来该是那年修真界最大的门派——禄山阁的长灯真人,只是真人在收下他不过两年就渡劫飞升了,走前并未让东青鹤入禄山阁,说是他的资质不适宜道修,更适宜灵修,所以只丢了一些功法书给对方,就由东青鹤自行琢磨了。
好在东青鹤不负师父厚望,任是凭着一己之力习得深厚的修为,并用自己独创的一派心法和招式频频斩妖除魔,在修真界中名声大噪。
在遇到那人的时候,东青鹤受禄山阁阁主无泱真人所邀,去往鲜鱼山为对付近日越发猖狂肆虐的妖兽共商大计。在离开禄山阁后,东青鹤却在囚风林撞上了被妖兽围困的九凝宫一行,还得知对方的少宫主被妖兽劫走,下落不明。
东青鹤救出那几人,遂又只身入林,不眠不休的追踪了七日,终于寻到那秃鹫妖兽的老巢,结果了对方。
接着东青鹤又在一处瀑布后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九凝宫少宫主。她气脉不稳,东青鹤为她一番调息,人才堪堪醒来,而一睁眼,这位容貌过人的少女竟然一把抱住东青鹤大哭了起来。
一心修真的东青鹤何时和女子如此亲近,自然惊骇不已,赶忙要将人推开,谁知那少宫主却怎么都不放手,一边抽噎一边哭诉自己这几日受了多大的委屈。而在她口中,这囚风林内除了被诛杀的秃鹫外,还隐着各种丧尽天良的妖兽,她要东青鹤为自己报仇。
东青鹤对上那双明澈入底却又晶亮非常的灵动眸子,思忖了下,到底同意了。不过东青鹤原本是要将对方先送回去,由自己来解决这些妖兽,谁知那少宫主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死!”
那位少宫主咬牙切齿的说,回头发现东青鹤皱眉,她连忙软下声解释。
“他、他们都是些为非作歹的妖修,手下冤魂无数,你杀了他们就是为民除害!”
见东青鹤仍是不语,那少宫主竟又贴了上来,死死抱住年轻修士的胳膊,跟只猫似的脑袋一下一下蹭着东青鹤的肩膀撒娇讨好,着实让东青鹤满肚子的拒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飞掠至十步开外,无奈的点了头。
少宫主立时露出了一张狡黠的笑脸,问:“你叫什么来着?”
其实二人在鲜鱼山上才见过,东青鹤记得当日对方的模样十分柔静,眉宇间却又带了几丝傲气,并非如今面对自己的这般……烂漫活泼?!不过许是人前有所顾忌秉持,私下便要自如一些也未可知。
东青鹤给对方找了个缘由,便大方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结果那少宫主听了却睁大眼:“鹤?就是那腿长长,跟鸡一样的?你也是妖修?”
东青鹤莫名的摇头:“我不是……”
明明昨日九凝宫的庭蕙宫主还拉着自己说了很久的话,这位少宫主就站在一边,对方怎得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了?还有跟鸡一样是什么形容?那个“也”字又是何意?是在拿他和那秃鹫作比?
仿佛感觉到东青鹤眸光闪烁,对方也意识到话问得不妥,便转而道:“呃……我、我叫花……花……算了,你叫我丫头姑娘什么就好了。”
“那怎么合适,您是少宫主,我便这般称呼您吧。”东青鹤推测这姑娘怕是受了妖兽的惊吓,神智有些混乱,不知稍后会否复原。
“啊呀,随意吧……”少宫主特别大咧咧的挥了挥手。
未免打草惊蛇,二人寻了一处山洞栖身,不过东青鹤将杂草筑起的简陋床铺让给了对方,自己只打算在外守卫一夜,谁知待到半途却又听见那少宫主传唤。
待东青鹤上前,那少宫主凑过来小声说了句。
东青鹤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宫主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犹豫了下才重复道:“东、东青鹤,我肚子好饿……”
“你……”
东青鹤想说你难道没有辟谷吗?然对上眼前人亮敞敞的大眼睛就把尴尬的话吞了下去。
“那……我去摘些野果来。”他说着要转身,又被对方一把抓住的袖口。
“我……我想吃旁的。”少宫主低着头。
东青鹤盯着她的头顶,像是猜到了那人所想:“那我去猎些野味……”
“野味?什么野味?!”谁知这个提议引得少宫主猛然扬起嗓门,“我、我不吃野鸡野鸭野鸟!不吃不吃!”
东青鹤:“……”
东青鹤:“那少宫主想吃什么?”
少宫主踟蹰了须臾还没得到对方明白,只得爽快道:“我想吃鱼!”
……
盈盈篝火边坐着一位剑眉星目的男子和一位冰肌玉骨的女子,只见那男子以往修长有力舞剑如风的手上此刻拿得却是……一串烤鱼,而那女子向来眼高于顶冷傲如霜的瞳仁中此刻映得满满的也是……一串烤鱼。
那鱼被艳红的火焰舔噬的金黄酥脆,稍一翻身还会滋滋作响。
闻着不住往鼻尖跑的香气,少宫主不顾矜持的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后问道:“东青鹤,我的鱼好了没有啊”
东青鹤感觉着一边快比火芯子都要亮的视线,慢条斯理地又给鱼翻了一个身才道:“再烤烤。
谁知等不及的对方竟直接抄手将鱼夺了过去,并放出厥词道:“不用那么讲究,生的我都吃得下!”
东青鹤:“……”
眼见对方果然三两口就将那小臂长的鱼全吞下了肚,细致的樱桃小口边还糊了一圈的油水,晶晶灿灿的,看得东青鹤连忙转开目光将篝火熄灭。
吃饱喝足的少宫主特别豪放地砸了砸嘴巴,乐呵呵地去歇息了。
东青鹤便尽职尽责地护在洞外。然而夜半时分,他忽然听见一阵又一阵的呜咽和嘤咛声传来,东青鹤本以为是林中的妖兽发出的,结果竖起耳朵又分辨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动静来自身后的洞中。
以为那少宫主又遭了什么困境,东青鹤顾不得男女有别,匆匆入内,然进到洞中才发现,对方只是做噩梦而已。
修真者五感向来过人,道行越高洞察力便愈强,不过这位在九凝宫传言中资质奇佳剑法非凡的少宫主却睡得极熟,任由东青鹤在旁徘徊良久却始终未醒,害得东青鹤怕她魇着了,只得隔一阵就进来看人,忙忙碌碌一夜,直到天亮才放心离去。
第二日东青鹤便履行诺言开始带着对方去囚风林中讨伐一干行恶胆的妖魔鬼怪了,前后共用了十多天,为祸这方多年的狼虫虎豹便被他清扫了个干净。
东青鹤记得最后死在他手中的是一只蜘蛛精,她已修炼六百余年,相较初出茅庐的东青鹤道行自然颇深,东青鹤与她大战三天三夜,打得天地变色斗转星移才将对方斩于剑下,而他自己也落得一身的伤。
不过好在他带了不少补气补元的灵丹妙药,取了几粒服下,又在原地运气几周天后,力竭的丹田又慢慢充盈了起来。
东青鹤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位少宫主不见了踪影,而先前自己几经危难间也没见她出手相救,莫不是遇上别的妖修了?
东青鹤顾不得再恢复,立时起身四处找寻,最后在那蜘蛛精的窝内找到了对方。庆幸的是,少宫主并未遇险,她负手亭亭而立,好端端得很,然而不妙的是,她的脚边一片喋血。
东青鹤走近一看,不由变了面色,只见那地上躺了若干只小蜘蛛,通体色泽同那蜘蛛精一般模样,一看便是她的子女,而有两只已能幻化人型,却也不过是五六岁的稚儿体态,如今却全七窍流血,没了气息。
“你……是你做的?”东青鹤眼神微沉,“妖修伤人,便该除之,可这些稚童手无缚鸡之力,并无错处,少宫主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少宫主猛然转过头来,一双美目划过戾色,不快道:“你怎知他们没有错处?我小时候可没少吃它们的亏!”
这话说得东青鹤讶然不已:“少宫主小时候来过这里?”
少宫主一怔,咳了咳分辩道:“是、是啊,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就是被他们欺负的!他们打我,还拔我的羽……我的头发……我现下后脑勺上还有一大块疤呢。”
东青鹤听了十分狐疑,却也添了几分失望。
他摇着头道:“罢了,既已除了恶妖,我现下就送少宫主回九凝宫。”
少宫主哪里能听不出对方这是要跟她分道扬镳的想法,而且一脸十分后悔遇到自己的模样,她立刻满肚子不爽起来。
“等等等等……”她竟跳起来一把自后头死死抱住了东青鹤,就怕他丢下自己。
东青鹤当下只觉一团柔软贴上了后背,随风而来的还有盈满鼻息的馥郁之气,明明清清淡淡,却又仿佛夹杂了几分幽远的甜腻,将心头撩拨得轻轻一动。许是这份波澜,加之东青鹤之前对她已起了些微防备,两端一糅合,让向来沉稳持重的东青鹤一时乱了方寸,只想让对方离自己远些,于是凭着直觉一挥长臂,那本就瞧着颇为纤弱的少宫主就被他震得飞了出去……
其实东青鹤知晓自己的力度,而那少宫主修为也不低,这样一招下来,并不至于让对方伤到哪里,却不想,东青鹤回头连忙上前查看,却见对方一脸青白,嘴角竟还带出了血沫。
“少宫主……”东青鹤要去把她的脉,以便调息救治,却被那人一把狠狠打开了手。
“你还说我下手狠毒!?你这人……真是虚伪!”少宫主气得不轻。
东青鹤皱起眉,似想解释,对方却采取不闻不言不视的态度,捂住耳朵把头埋起,甚至还将屁股对准了他。
东青鹤无奈之下只得半强硬的将人拖了起来,一掌抵住她的后背将真气慢慢灌入,以气脉确认对方五脏六腑都无恙后,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这少宫主虽然没有伤到,但这内丹轻浮,竟隐约似含了一丝妖气?
不过不待东青鹤细思,那少宫主又扑腾起来,跟只离了水的鱼一样不要东青鹤近身,边闹边叫道:“你不是厌弃我么,那便不用管我了,也不用将我假惺惺的送回去,把我留在此地便是!让妖怪吃了吧!”
东青鹤无奈,只得问:“你不愿回去,是想如何?”
少宫主蓦地止了动作,睁着一双水澄澄的大眼望过来:“我想……四处看看,我……我自小到大都未离过家呢。”
东青鹤不信:“你师父不是昨日才带你出来么?不然你怎么会被劫?”
“啊?”少宫主一怔,“我是说,独自离家,像你一样!我、我不愿回去被人管着,我跟着你才能长本事啊。”
见东青鹤不说话,少宫主收了一身傲气,软软地低下了头:“算了,我晓得你嫌我烦,嫌我累赘,嫌我丑……”
前两句还有迹可循,后头那是什么意思?
“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若多了一个女子随在身侧,怕是会让不少女修士伤心吧,唉,想想还真是碍事……”
眼瞧着对方越说越偏颇,东青鹤不得不开口道:“并非如此,你莫要随意猜测。”
“那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旁的计较?没有心虚?没有胡思乱想?”少宫主边说边伸出青葱般的指尖一下一下戳着眼前人坚实的胸膛,戳得东青鹤没来由的心头竟又混乱了两下,不得不起身避开。
“青鹤行端坐正,没有不可告人之念。”东青鹤郑重道。
“哼。”这回轮到少宫主不信了。
东青鹤瞥了眼对方姣好如月般的侧颜,叹了口气:“若我应你,也可。”
话落,那少宫主便猛然转过头来,带着一脸惊喜的笑容。
东青鹤道:“只是,你万事都要听我,不可……肆意胡闹了。”
“好说好说。”花少宫主点头如捣蒜,一下跳起来又要往东青鹤怀里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东青鹤迅如闪电地撤到一边,面目肃然地回视过去,回视得少宫主被迫连连发誓再不重犯。
就这么一个口不对心,另一个不情不愿的二人开始了结伴斩妖除魔的征程。
为勘验少宫主的赤诚,东青鹤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被她屠戮的蜘蛛精子女好好安葬。
少宫主倒是爽快,除了坑刨到一半喊累之外,在东青鹤代劳后,她便干脆地将那些尸首全丢到了那方土坟中,埋完还在上头立了个无字碑。
东青鹤看着对方站在碑前的背影,竟无端觉得有些苦寂,然后就听那人道:“与其作为一个妖修打小就被蔑视被憎厌,其实早早死了未必是多大的坏事儿,也许投了胎,下辈子就能当个人了呢?哪怕是个凡人也好……”
说罢,不管东青鹤紧拧的眉头,花少宫主一拂袖,当先离了此地。
走得那叫一个潇洒,若不是才翻上云头就不稳得要摔落,被后来居上的东青鹤一把托住,还真要把她那番话当做一个阅尽千帆的高人所言了。
越是亲近,东青鹤觉得这位花少宫主的脾性越是难以捉摸,偶尔会像个初初入世的孩子一般,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就像她自己所说的,第一回脱离九凝宫独自游历,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玩一玩尝一尝,纯澈大胆。可待你真以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女时,她却冷不丁会显露其爆烈恣睢的一面,什么都忍不得,让东青鹤竟分不清她是假天真还是真残忍。
这位花少宫主就像一个迷,游走在东青鹤的欣悦与忍耐之间,每每要触及他的底线时,她又会轻跳着跑开,露出一脸的懵懂和无辜,仿佛你的那些怀疑和猜度都是对她涉世未深的亵渎。
奇妙,又让人觉得危险。
却又忍不住去探究,然后不知不觉沉沦……
那一日,二人在途径小屏山时,少宫主又有了小心思,她瞧到山下依稀有游走的人影,在得知那里就是人界后,她缠着东青鹤一定要去那儿看看瞧瞧,不然说什么也不走。
她这撒娇粘人不应不罢休的姿态,原以为一回两回东青鹤便能泰然处之不为所动了,却不想到如今反而越使越得心应手,自闹上半个时辰都无果到现在不过两三句东青鹤都撑不过去,也是让我们青鹤修士暗里十分懊恼,回头却无可奈何。
眼下的情景自然也是如此,二人经过了一番乔装,东青鹤如愿带着人落到了那山脚下的村落中。
村中十分热闹,正摆着大鱼大肉的流水席,一问之下,原来是村里的员外儿子娶媳妇儿。那媳妇儿倒是个美娇娘,听说还是个千金小姐,引得别村的父老乡亲都来围观。
东青鹤本想着让花少宫主看两眼就走,谁知对方却来了劲儿,不仅不走还要留下来喝喜酒。东青鹤拦不住她,结果她却被旁人拦住了,是那员外身边的小厮,说是非村内亲眷不得入席。
这话说得东青鹤一眼就看见少宫主的脸鼓了起来,她脾气不好,炸起来防不胜防,东青鹤以往就没少为此费心,可是这儿到底比不得修真界,这些弱不禁风的凡人哪里能经得起这位少宫主的红颜一怒。
就在东青鹤的手已悄悄紧握成拳,防备着对方时,花少宫主却反常地收了不快,不仅没有生气还笑了起来。
“我们虽不是新郎新娘的亲眷,但我也是你们员外请来的。”
“哦?”小厮狐疑,上下打量女扮男装的他,“你是戏班的人?你会唱戏?”
少宫主摇了摇头:“我不会这个,但我会旁的。”
说着不等东青鹤相阻,她便嗖得一蹦就蹦上了村中搭起的简陋木台子。一把推开那吱吱呀呀拉得欢快的二胡唢呐,夺过角落的一把琴就坐下了。
然后在所有人茫然的目光中,慢慢弹奏了起来。
那曲调由缓至快,由迅疾又趋于悠逸,忽扬忽抑,时而空灵,又时而婉约,明明是一把最为粗鄙陈旧的古琴,却在那人的手中奏出了超脱尘世的钧天之乐,连东青鹤都听得呆住了,更何况台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
花少宫主此刻穿得一身男装布衣,枯黄的色泽覆盖了细白的皮肤,平凡的五官取代了精致的面容,然而即便如此,在东青鹤看来,这些平凡朴素的掩饰却根本遮不住那人眉目流转间的狡黠伶俐,她的魂魄在透出皮囊熠熠生光,挑动着自己的思绪……
东青鹤在那一曲奏毕片刻才回过神来,就见少宫主推开面前的破琴,笑着走下台,走到那半张着嘴巴的新郎官儿面前,调皮地拍了拍人家的脑袋。
“就用这首《云魁曲》祝福你找到了一个美娇娘吧,人家千里万里自好地方嫁到这穷乡僻壤,你便要好好待她,要不然……”
东青鹤在她眼中利光一闪,胁迫的话语即将出口的时候,起身把搅得别人亲事云里雾里的人给挟走了。
几个纵跃到得小屏山上,东青鹤看向一脸得意的某人,问:“你怎会谈这个曲子?”
其实以九凝宫少主这般的身份,自然打小熟读各类书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奇怪,她若回上一句“宫里人教的”自然便可过关,可这位少宫主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做梦梦到的。
“梦中反反复复弹了多次,再傻也学会了。”
二人一道结伴游历也有月余了,东青鹤自然知晓这位少宫主时不时便会梦靥,夜半露宿郊野时更能得见对方一脸凄苦满头大汗的模样。东青鹤关心过几回,却每每都得到“有吗”“无事”“没什么大不了”这般讳莫如深的回答。
他心内狐疑,但对方若不想言明,他也不会过分追问,没想到这回她却愿意说了?
的确,花少宫主见东青鹤面露思忖,便索性直截了当道:“我总是做梦,我梦里的东西可多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当然也有活的,也有死的。”
说到最后她竟笑了起来:“你猜那死的最多的是谁?”
东青鹤不语。
花少宫主轻轻拍了拍自个儿的胸口:“是我啊,我在梦里那死法简直是……怎么说来着,千姿百态,对,就是千姿百态,投湖、中毒、车裂、缢毙、头顶流脓脚底生疮,哦,对了,还有坠崖,一坠竟还坠入了畜生道……你说说,惨不惨。”
口中向对方寻求认同自己的凄惨,可脸上嘴角都挂着兴致盎然的笑容,仿佛这是一段多么了不起多么自得的经历,让东青鹤觉得十分……诡异,诡异又夹杂着心酸。
“梦……都是假的。”东青鹤说,似想安慰对方,也想抹去她脸上那甜中带苦的神情。
花少宫主却摇头:“旁人许是假的,但我的……一定是真的。”
她紧紧盯着着面前的人,语气悠远:“东青鹤,你说……这会不会都是我的前世?我前世每一世都死相凄惨,于是心里执念太重,轮回后都难以忘怀,一世一世全都涌入梦中,夜夜来寻,害我不得安睡。”
东青鹤被她深重的目光看得皱起眉来:“既然如此,不是该放下执念,重新开始么?”
花少宫主仍是摇头:“不,最该做的是寻出那梦中害我遭此罪孽的人,除之后快,便能后世无忧了……”
她语气欢快欣然,与平日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缠着东青鹤一定要去时的态度一般无二,只除了那目光中的沉黯幽深如海,看得东青鹤一瞬窒闷,仿佛被无垠无底的海水缱绻围困,然后慢慢溺毙……
忽然脸颊一凉,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花少宫主已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伸出指尖轻轻摸过他的脸。
东青鹤理应避让,然而向来行动敏捷的他却脚下迟滞,一时竟难以动弹,直到耳边闪过对方甜腻的一声轻笑。
“莫要摆出这个可怜我的模样……”少宫主缓缓放下手,改而抚平东青鹤前襟处微起的小小褶皱,“真寻到了那个害我几世的人,我不会要刚正不阿的青鹤修士出手相助的,我自己来就好……”
说着弯起眼纯稚一笑,笑得东青鹤那隔着衣裳被拂过的心口处都能感知到隐隐的热度……
纵观那段时日的相处,东青鹤回头细思自己难道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这位出人意表性情飘忽的花少宫主并非是曾时有过几面之缘,清冷静雅的花见冬吗?
其实是有的,而且不止一回。
好比对方那错漏百出的言辞,时好时坏的功法,飘忽不定的气脉,她甚至连矗立在赢母峰顶那碑石上所刻的“赢”字都识不得。
东青鹤怎会注意不到呢?又或许留心了,却又不小心听之任之了吧。
活了这么些年,东青鹤从来自认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唯有那一段时光,他的确存下了一点点的私心……
……
耳边的《云魁曲》和眼前的这张脸都与当年那人的交叠翻转,然而最终一一定格在陌生的曲调和陌生的容颜之上,也拉回了东青鹤难得飘忽远去的神思。
不一样,到底不一样。
听着花见冬说起《云魁曲》是对方弹于自己听得,东青鹤摇了摇头:“不,你不该记得。”
花见冬却嫣然一笑:“我记得,不止如此,我还记得你带我去了人界,看那红鸾天喜之礼,一同祝祷那对新人凤凰于飞百年好合。”
东青鹤对上眼前人眸中赫奕之光,若彩蝶蹁跹,满满的甜蜜,他却淡然地别开了眼,问道:“你何时去了天仕楼?”
天仕楼乃是与青鹤门、禄山阁齐名的修真界大派,而与后两者不同的是,天仕楼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东青鹤曾时同常嘉赐提过的可观前生测后世的奇妙法器,只不过并非人人能用,至少寻常修士是别想让有“铁公鸡”之名的天仕楼楼主吴璋松口的,花见冬为此必是付出了非一般的代价。
见自己的所为轻易就被东青鹤猜了个正着,花见冬笑容一顿,只得承认道:“不错,我的确去了天仕楼,自天相湖中看到了当年的一些事。”
一些事?那便是没全看见?
东青鹤颦眉。
花见冬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吴璋说天相湖乃有缘人才可窥之……”
花见冬却不信,她派人从九凝宫内取了整整一大箱至宝过去,等了一天,那铁公鸡才看上了一样东西,还说是瞧在东青鹤和自己私交上网开一面的,结果只让她窥伺了片刻听了一曲云魁就赶人,真真不拔一毛。
“虽然我含混遗忘了,但那到底是我自己的命途,为何我反倒不是有缘人了?”
听着花见冬恨恨的怨怼,东青鹤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花宫主,我同你当年的确有过一段渊源,但那并非你含混遗忘,而是……”
“而是……那人根本不是我,”见东青鹤迟疑,花见冬声调蓦然冷下,咬牙接口道,“不,该说那魂魄根本不是我。”
东青鹤一怔。
“东门主,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花见冬上前一步。
东青鹤却摇了摇头:“我明白你早就知道……”
“可我不说破,你便永远不告诉我,”花见冬凄恻一笑,仍含些期望的问,“是否因为担忧我清誉有损,你才隐瞒的?”
东青鹤一顿:“这只是其一。”一个男子附魂在女子体内日久,若被外人得知的确是莫大一件蒙辱之事,即便修真界比人界要开化许多,但依然免不得闲言碎语。
“可在修真界夺舍之仇才是不共戴天,那就是你怕我知晓后,不惜一切也要找那人雪恨!”花见冬眼中盈满怒意,“他……到底是谁?”
东青鹤叹气,直觉便是将自己这么些年的认知告诉对方:“他……为救我,已经不在了。”
花见冬眯眼:“可你不信,你找不到他,但你又怕他有一天回来了,却先一步被我寻到,所以这些年将一切都守口如瓶。”
东青鹤抬眼,萦绕日久的愧疚又爬上了心头:“花宫主,是青鹤对不住你。”
花见冬却不要听他这些话:“可你没有料到,他真的回来了吧?”
东青鹤眸光一动,终于直视过去。
花见冬抚了抚微乱的鬓发,仿若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坐回了那琴前。
“我明日便走,不过天罗地网乃九凝宫至宝,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而那三个弟子的命、夺舍占身之仇,辱没之罪,我都会一一讨回来的。东青鹤,我不信,你真能为了这么一个妖孽,舍弃你千年光正,舍弃你青鹤门满门信义,就为护住他一人?”
花见冬重重话落,指尖则轻轻拨过琴身,咣当一声,那坚韧的琴弦便断成了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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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回斗转,万里无云,今夜月色格外澄明,大地都被洒落一片凄白,不见清朗,之余惨色。
一道黑影悄悄落至月部小院内,正摸索着要开门,忽觉异样,反手摘下两片树叶向院中一角掷去,那叶片竟如刀刃般削断了沿途枝芽,最后唰得切进了一人粗的树干中。
下一刻,枝叶撩动,一道青蓝身影慢慢自那处走了出来。
花浮白了对方一眼,不爽道:“夤夜之际,东门主私入客家居所,是想如何?”
东青鹤看着那人修长的背影,问道:“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花浮嗤笑一声:“这儿又不是我的家,我想走就走,关你屁事。”
东青鹤目光如炬,看着对方开门入屋,忽然身形一个飘忽就到了那人背后,一把卡主了他推门的手。
花浮大怒,长鞭立时出袖,回头就要反击,眼看二人又要打起来,欺近的东青鹤却发现花浮面色苍白,连挥来的一掌都是软绵绵的。
“你怎么了?”东青鹤紧张的问。
“不用你管!”
花浮恨声回道,可手腕挣扎了两下后竟脚下一软直接倒了下去,被东青鹤一把接在了怀里。
抱住了人才发现对方浑身冰凉,手脚都在细细颤抖,冷汗已浸透衣背。
东青鹤一把将人揽起,踢开门放到了床榻之上,手急急覆上脉搏,一触之下不禁讶然。
“你的修为呢?!”
东青鹤诧异,对方内丹空空,前几日还充盈全身的气脉此刻竟散了个干净,仿佛那日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一般,东青鹤原本以为花浮是因着自己的护体金光才伤到的,可眼下一看,绝非如此。
花浮却倔强地撇过头去,不看对方,一手还企图将那捏着自己的两指甩落,咬牙切齿道:“你走开!”
东青鹤哪里会放手,不仅不放,还一下就解开了他外衫的袍带,顺着里衣直接贴到了那人的小腹之上。
那温热的手心于眼下满身寒冰样的花浮来说无异于是块炭炉,他被烫得狠狠抖了两下,转眼就对上东青鹤一双深沉炳辉的双眸。
“怎么会这样?还有哪儿不适?”
听着这温润如水的嗓音,花浮竖了满身的刺忽然之间就散了。他抿了抿嘴,竟有些委屈地嘤咛了一句:“我冷……”
那语气那目光,正是东青鹤记忆中那个爱撒娇爱粘人的少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