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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脚踝偶尔传来的丝丝刺痛,却证实了眼前这幕景象,并非梦境,而是真的。
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那个如同炼狱修罗般冷酷无情的男子,那个一言不合就要置人于死地的男子,此刻正以极不可思议的温柔表情,纡尊降贵地给一个他向来鄙夷不屑的女子上药。
这令颜筝心中惊惧惶恐,又觉得匪夷所思。
她一时怔住,不晓得云大人到底存了何等样的心思,又不敢轻易地打断他的动作,惹来更大的麻烦,便只能紧闭着双眼,浑身僵住一动不动, 假装自己并未醒来,也从不曾看见过这些。
过了良久,她听到榻前传来一声幽幽叹息,然后窗扉动了。
她心中一动,将眼睛悄悄眯开半条缝,只见屋子里黑漆漆的,妆台上的灯烛已灭,只有灯芯上袅袅升起的白烟留下那人来过的证据,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寥落惆怅。
颜筝倏然坐起身,拿手指去轻沾脖颈上的伤口,触手一片湿润粘滑,她抬起手指,放在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凉香气。
她不懂药理,分辨不出云大人给她涂抹的是什么药,但这清香怡人,浸润地她脖颈十分舒服,想来该是治伤的良药。那人数次三番跟自己的脖子过不去,竟也有幡然悔悟想要弥补的一天。
这令她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但她没有法子对他感激起来,他如同凶神恶煞般勒住她脖颈的样子不断在脑海闪现,而那些恶毒狠辣的威胁话语犹在耳边,就算他忽然良心发现,要治好她无妄所受的伤,她也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有些印象太过深刻,已经在心上烙下深重阴影,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改变的。
颜筝不喜欢这位狂妄残暴的云大人,她很确信。
尽管对云大人夜半偷偷摸进她闺房的行为十分鄙夷和痛恨,但颜筝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药很有效。
第二日晨起她照镜子时发现,颈部的痂痕已经完全干透,有两处地方已然掉了痂,留下新嫩的白痕,虽深深浅浅看着不大好看,但那处伤口总算已经愈合,再不会有崩开流血的机会。
这倒让她犯了难。
她人在屋檐之下,阻止不得云大人在她屋子里来去自如,可这种孟浪的举止,她实是十分厌恶的。
可他的药,却能治好她颈上的伤……
自从在荔城令府被罗北辰割伤脖颈,她不敢让人知晓这事,便只好由着这伤口自生自灭,连伤药都不曾去求过一支,伤口自然就长得慢。
偏偏她像是与紫骑天生犯煞,旧伤好不容易长好,就又被这些人将伤口崩裂开,反反复复数次。
又恰逢夏日,她不愿被人看到伤处追问情由,闹大了对她没有半分好处,是以素来都是穿着高领的衣裳遮住,但北地的暑天当真不比皇城好受半分,特别闷热的时候,汗水难免要有几滴黏在伤口处,湿哒哒的,这伤痕便老不见好。
如今好不容易了有了能治好颈伤的良药,她不想错过。
思忖再三后,颜筝终于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云大人做事向来不顾忌别人的看法,就算她强烈表明她的反感,难道他就会老实地滚蛋,只将药瓶留下吗?
不会的。
她安慰自己,高傲的云大人从初次见面时就鄙弃她的容貌,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是以不论他亲自施药是存了什么心思,但想来他也不会如同寻常莽汉一般,对自己动手动脚。
只要他的行为不逾越她的底线,为了能让脖子上的伤早日彻底痊愈,她决定容忍他一次。
颜筝料到今夜云大人仍旧会来,便打算提前做一些准备。
她晓得那人不爱走门,喜欢从窗户出入,便在妆台上状似无意地摆了个杯子,杯子的底部钻了个小孔,用细绳相连,那细绳绕过衣橱,伸到床榻上她枕头边上,连结着另外一个小杯。
只要那人从窗口而来,窗格合上的瞬间,自然会发出响动,这响动通过带孔的小杯,会传到她耳边。
这法子叫做传音,是她祖父颜缄从前行军打仗时惯常用的法门,这会她能力有限,只能依着葫芦画瓢,找出些差不离的东西来。好在她试了一下,虽然传来的声音细微,但她贴着杯子入睡,还是能够收到动静的。
云大人来无影去无踪,颜筝不晓得他什么时候会出现,但若是他来时,她睡过去了,她又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不轨举动,是以,她折腾出了这么个东西来,好让自己不错过他到来的时间。
临睡前,她在屋子里薄薄地洒上了一层香粉,又将白日里磨得十分尖锐的两个簪子妥妥地藏在枕下,这才安然地入了眠。
半宿过去,云大人果真踏着星月而来。
如同前夜一般,他倒是挺规矩的,除了动作小心地替她上药之外,并没有任何逾越之举。
颜筝佯装睡得香甜,但其实她整个身子都已经僵住,若是云大人警醒,定能发觉她的鼻息并不怎么均匀,只这一点,便足够看穿她的伪装。
但“云大人”元湛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他垂着头,借着微弱的烛火将段青衣的药往颜筝右边脚踝的伤处涂抹,他抓住她如玉一般晶莹秀巧的香足,手中绵软细滑的触感,激荡起心中的悸动。
他竟然有种爱不释手,想要握着它天荒地老的感觉。
这念头如此荒谬,将元湛惊得不轻,他错愕地回过神来,惆怅深夜里,他的唇边不由绽出一抹苦涩。
段青衣前夜一场胡言乱语,他本该一笑而过,但不知怎么的,那些话却如同符咒般,猝不及防地敲落在他心上,似春风化雨,慢慢滋润进他的心扉,在他万年不起波澜的心上漾开一层又一层涟漪。
他猛然惊觉,自己的确在这个微不足道又无关紧要的女子身上,花费了太多心力。
明明晓得这女人只是枚掀不起任何风浪的家族弃子,却将她视作劲敌,令属下通报她每日的作息,听到她欢喜,他心里似倍觉明快,听到她被人欺辱,他总忍不住心情躁郁。
听说奉旨前来的司徒锦与她自小青梅竹马,甚至到了说亲下定的地步,他虽嘴上说着想要看看他们相遇的好戏,可背地里,却还是忍不住派人将位那少年成名的状元郎劫了,就算迟早也要将人接到北地,但能迟来一日也好。
疑心她赠药方的动机,明明是他亲自下令让蔺雪臣接近她,可看到在他面前疏离冷漠惊惧畏怕的她,原来在和别的男子在一起时也可以相谈甚欢,心里却还是没来由地有些五味陈杂。
所以他急不可耐地撵了蔺雪臣出门,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承受,他都有些害怕蔺雪臣和那女人之间的关系越发亲密。
他不仅留意她的动静,还想要追探她的过去,明明一次次地生出要捏死她的念头,可却总在最后关头败在心头那一瞬的柔软上。
从前那些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反常举止,经由段青衣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竟让他猛然意识到了他对这女人的不同。
这便是……喜欢吗?
他当真……喜欢吗?
元湛不断追问自己,可是他没有答案,他甚至都不晓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留意上颜筝的。
她每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都极其狼狈。
头一次在荔城令府,她衣衫不整、蓬头垢面,鲜血染红月白色的里衣,眼泪黏在灰糊糊的脸上,又脏又难看。
第二次初入韩王府,她满面睡容,也是衣衫不整,长及腰间的头发乱成一团,脖颈上的刀疤细长又刺眼,看起来十足像是脏兮兮的女鬼,他涅破她的剑痕,潺潺的血水淌在他手心,令他觉得恶心极了。
第三次是在废弃的院落,她笨拙如牛才会从树上摔下,断了脚踝,满身血污,满嘴的胡言乱语,没有一句实话。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谎言,心里觉得有点堵。
第四次是前夜,看到她不守妇道,三更半夜还与别的男人谈笑风生,他很不高兴。虽然韩王府这满院的女人都是元祁在接收,但假若出了什么丑闻,这绿帽子却得扣在他韩王元湛的头上,男人的名誉大过天,他觉得有必要让她认识到自己的身份。
谁料到……她竟会以那样的方式夺走他的初吻……还是为了别的男人……
他出离愤怒,一心想着这样的女人弄死了才好,可临到头来,却还是心软了,看到她毫无生气苍白的脸庞,有那么一刻,战无不胜的他,感到了害怕。
这便是……喜欢吗?
这哪里是……喜欢啊……
元湛越想越乱,望着颜筝玉足的眼眸便是一顿,他慌乱起来,草草地将剩下的药膏涂完,也等不及药汁收干,便急匆匆地收了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颜筝似也感受到元湛情绪上的变化,但她不晓得他是出了什么事,那人的心思向来深不可测,难以用常理来揣度,她也懒得去猜缘由。
她坐起身,蜷下身子,轻轻地吹着右脚踝的药膏,想尽快将那药汁吹干,又好像要将方才那人触碰时的不舒服之感,也一并吹走似的,等又小半刻钟,总算大功告成,她这才躺下,伴着清凉而浅淡的药香沉沉入睡。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