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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慕娴想得容易,但立在不远处的瘸子李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久居高位的余慕娴,以为垒石场只是个惩治刁民的过场,而民间摸爬滚打多年的瘸子张认定了垒石场是虎穴龙潭,人间炼狱,万万不得沾染。
瞪圆眼看瞎子李和余慕娴被官差拽走,瘸子张眼眶欲裂。
伸手抓着崔主事的衣角,瘸子张嚎啕大哭:“官老爷,您饶了我们吧!我们就是随口一说,没真想着要谋反呐!我们都是羊舌国的子民,你犯不着和我们这些贱骨头怄气阿……”
“怎么?这下就知道自己是羊舌国的?”崔主事在笑着扫过在场的流民后,猛地拉下脸,冷声道,“晚了!来人阿,把这老东西拖到府衙造册,其他几个都投到垒石场去。”
“阿!大人!”一被官差押住,瘸子张就躺到地上,扭成一团,“老伙计,你怎么管不住你的嘴啊!你要是这么去了!留瘸子我,这可怎么得了啊!哎哟,哎哟!”
听到瘸子张的呼号,被官差押住的瞎子李也跟着扯嗓子喊:“瘸子李,你听好了!你好好顾好你自个儿就好了!瞎子去享福咯!瞎子有自己的造化,你顺心做你能做的就是了!”
……
驻足目送瘸子张被两个官差押走,余慕娴抬眉多看了瞎子李一眼。
瞎子李宛若参透世事一般,只是闭目乱说着一些如“紫气东来”这般的胡话。
真亏了瞎子李此时还记得他的行当……
余慕娴低眉暗笑,却被跟在身侧的叫花子抓了个正着。
“你是料定我们此行无碍对吗?”叫花子凑近余慕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
余慕娴慢退半步与叫花子拉开距离,不置可否。
她既不喜欢话多的叫花子,也不喜欢惹是生非的叫花子,更不喜欢能叫出她名字,却不向她表明身份的叫花子。
猜来猜去太伤和气。
故而,对上这个奇奇怪怪的叫花子,余慕娴选择敬而远之。
好在,叫花子也算识趣。见余慕娴对自己退避三舍,叫花子便主动走到了余慕娴身后,不再去惹她眼嫌。
听着身后比自己重几倍的脚步声,余慕娴跟着官差从长宁城东走到了长宁城北。
“大伙儿歇歇脚吧!”
随着官差的一声吆喝,挤在城北粥棚前的人群瞬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你们都去喝完粥再上路吧!”
官差依次解开被押解流民手腕上的绳索。
“去吧!”矮个儿的官差递给余慕娴一个碗,指了指官差领事的方向,“去那边领粥!”
“谢官老爷!”余慕娴一面扯着面皮与官差赔笑,一面东张西望着寻瞎子李。她记得清楚,自方才转过府衙,瞎子李就没跟在官差身后。
瞎子李去哪了呢?
余慕娴挤到领事身边领完粥后,细细打量着和自己蹲在一处喝粥的人。
从城东到城北,因邺城流民闹事的多,押解垒石场的人早已从三个增至八个。
将那五六个闹事的流民一一看过,余慕娴暗暗心惊。
除去她与那叫花子,余下要去垒石场的人,都是膀大腰圆,三十余岁的壮汉……
要这般多壮汉是干何物呢?想着不远处等着她们一行人的苦力,余慕娴少了几分从城东起步时的闲情。
她忧心,官差嫌瞎子李体力不济,便随手将他抛到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若是寻常时节,落到角落,或来不打紧。但这寒冬腊月,一个眼疾长者孤身被丢在异地,怕是凶多吉少……
惦念着前几日,瞎子李待她的恩情,余慕娴思忖了片刻,还是打算打听打听瞎子李的下落。
“有劳军爷!”一口将碗中的粥饮尽,余慕娴暗暗拉了把身边的官差,低声道,“您可瞧见我爷爷了?”
“嗯?”官差低头看看,见扯自己袖口的是个小叫花子,不禁一乐,“你爷爷?那个老瞎子?”
“对……”余慕娴佯装惊惧地点头,“爷爷方才是跟着我们一起走的,但他现在似乎不在这里了……”
余慕娴把“现在”二字咬的极重,引得官差又是一阵大笑。
官差当差多年,头一次见识,押解人头少了,他亲戚却比官差还着急的情形。
“哈哈哈……着什么急啊!你爷爷若是趁机逃了,你不是该放炮仗庆贺么?”官差盯着余慕娴笑了半晌后,才转头去寻余慕娴口中的爷爷。
“诶!还真不见了!”见小叫花子口中的那个瞎子,没在自个儿身后,官差只得挠头,自言自语,“八成是自个儿跑了……”
“嗯?”余慕娴看着官差的动作,知晓他也不知老瞎子去哪了。
但瞎子李不知所踪不是余慕娴要得答案。
她余慕娴沦到要去垒石场这个地步,原就是想帮瞎子李一干人脱罪。若是瞎子李寻不到了,那她去垒石场干什么?
余慕娴思忖片刻,又伸手摇了摇官差的胳膊:“官老爷,您再仔细想想,我爷爷他眼睛不好,一个人走不远……”
“诶……”被余慕娴一说,官差后知后觉的想起,丢个瞎眼叫花子,不是小事。
“头儿!”官差念着人命关天,急匆匆与领事报备,“咱们丢了一个瞎子!”
余慕娴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领事朝官差走。
余慕娴以为领事听到有人走失,第一反应是仔细询问走失缘由。
谁料那报备的官差话音未落,就被其领事赏了一个耳光。
“胡说什么!”从后赶上来的领事,急匆匆瞪过余慕娴一眼,与官差训斥道,“你小子可记清楚了,去垒石场的从来没有年岁上三十的……”
“是是是……”官差捂住被扇的脸,委屈地站到余慕娴身边,“爷尽力,你也瞧到了……”
“诶!你别说话。换班的来了!”领事见官差低头与一边的小叫花子细语解释,气更不打一处来。押解的刁民走失,哪是他们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卒,能管的事?
他们只要每日睁只眼,闭只眼,过个太平日就行了!
高喊过“收工喽”,领事带着一班官差与垒石场那头来的人马完成交接,照例赶去酒楼吃酒。
……
坐在囚车里,收到那个被打官差愧疚的眼神,余慕娴暗觉长宁的天亮了不少,至少她又遇到了一个好人。
听着车轮转动的声音,余慕娴依在木栏上,回想着方才扇过官差的领事,唇角含笑。
若有一朝她能权倾天下,那她必然喜欢用如领事那般的人。
虽然不一定的好用,但不多事的下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比爱狗拿耗子的下属好使。
不知顺子是个多事的,还是少事的……
余慕娴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扶住栏杆,睁眼看着不远处,正架在长宁城墙钟楼顶的夕阳。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觉得夕阳这般好看呢……
在脑海中勾勒着顺子在替她在安南操办的府宅,余慕娴揉揉眉心,她不能再耽搁了。
待瞎子李事毕,她定要想法子快些去安南。
太子登基不远了。
她需要在太子根基稳之前,分得一杯羹。
否则,她北逃便是失败的。
至于分到一杯羹后……
余慕娴心底飘过了三件事。一是娘亲与胞弟,二是声名与权柄,三是……
花玉奴身后的那个小丫头……
回忆着楚玉姝往自己碟中夹芹菜时,那满眼的小人得志,余慕娴弯眉笑笑,做出日后的打算。
待她分到一杯羹后,虽不会明着帮那小丫头,却还是会在暗处尽尽长辈该尽的力……
毕竟那是玉奴身后人。
“楚玉姝……”余慕娴无意识地念出楚玉姝的名字,却被与她同车的叫花子听个正着。
叫花子懒懒散散地靠在囚车内,一副没骨头的模样:“余小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知道惦记四殿下!”
“嗯……”余慕娴应了声,却不答,只是抬眸数着一旁骑马官差衣领上,那随风扬动的裘毛。
“你别担心瞎子李!”叫花子见余慕娴躲他,便厚着脸皮蹭到她身边坐好,“你要多琢磨琢磨瞎子李走之前喊的话!”
瞎子李走之前喊的话?
被叫花子一提醒,余慕娴立即把瞎子李临行前喊话,在心底回了几遍。她在瞎子李喊话时,便觉得瞎子李话里有话。
可待瘸子张被拖走后,她就忘记了。
什么叫让瘸子张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儿,什么叫瞎子李他去享福去了?垒石场会有福么?
“你知道什么?”余慕娴在思索片刻,一无所获后,选择问叫花子。
叫花子枕着双臂,仰面躺到囚车上:“据说长生郡郡守休高运痴迷命理……”
“还有呢?”余慕娴转头看向叫花子。
叫花子眉宇中满藏作弄:“你不会连名满邺城的神算都不认识吧?”
“不认识。”余慕娴摇头。她在花朝国时便不信鬼神之术。于未知处,神也好,鬼也罢,她余慕娴信的只有自己。
闻余慕娴道自己不认识瞎子李,叫花子眉毛一挑,正要将余慕娴挤兑一番,却被余慕娴打断。
“你是谁?”打断叫花子张口要来的挤兑,余慕娴开门见山。
她好奇这个叫花子的来历。
寻常叫花子可不会有身边这人的胆量。
“昌平罗昌……”罗昌伸手将蓬在眼前的乱发理到脑后,露出一张略显青涩的脸。
“有十五了么?”视线从罗昌的面庞凝聚到眼睛,余慕娴瞧见其瞳仁里,有明晃晃的光。
仿佛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