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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过楚玉姝递来的物件,余慕娴眨眨眼。
这许是她从楚玉姝手上接来的第三个物件。头一件是邺城井底,楚玉姝递与了她一个随身携带的药瓶,要她护着脸,第二件,便是那窦府里,半塞半换,交与她的玉佩,至于手上这最后一件……
“四皇女为何要待慕娴这般好?”摩挲着手炉,余慕娴低头望了望矮过自己半头的楚玉姝。
楚玉姝似乎从不把余慕娴当外人。在这相约赏花的当口,楚玉姝屏退了婢子,站得离余慕娴只有半步。
隔着半步的距离,余慕娴能看清楚玉姝衣袖上的暗纹。
闻余慕娴张口问了自己为何待她那般好,楚玉姝心神一晃。她倒是从未发觉过自己待余慕娴好,她只是诸事随心做了。
细究来,她于余慕娴身上并未废过太多心思,除开命窦方送人那次,她与余慕娴总是不期而遇。
且如那日坠井,不过是她需要一个躲过太子耳目的引子,譬如那日窦府捉贼,不过是她恰好看到了那小子与叫“顺子”的叫花子挤在了一处……
想着前些日子,在车辇中看到的那双熟悉的眼睛,楚玉姝扬眉一笑:“嗯……许是小哥哥你合姝儿的眼缘。”
是的。
只是合眼缘。
楚玉姝一面说与余慕娴听,一面说与自己:“况且,姝儿也不觉得送几个物件,便算是待人好……若是小哥哥觉得赠你些物件便算是待你好,那这世间待你好的人未免太多了些……”
听着楚玉姝先道自己合她眼缘,又道赏赐些东西算不得什么,余慕娴忍俊不禁:“四皇女说的甚是在理,慕娴受教了……”
“唔……”见余慕娴听罢自己的解释竟是笑了,楚玉姝蹙蹙眉。虽然她挺喜欢看眼前这小子笑,却着实不想在这般境况下看到。
“小哥哥莫不是嫌姝儿烦了,若是觉得姝儿烦,那姝儿下次再来寻你便是。”楚玉姝摆弄着余慕娴桌案上的镇石,浅笑着露出两个梨涡。
瞥见楚玉姝的笑,余慕娴下意识地望过自己的包袱。
端端地与楚玉姝见了一个礼,余慕娴道:“四皇女这般说,慕娴便是心安了。”
两个相处了几十年的旧人,其实并不需说太多话。余慕娴之前开问,不过是想看看“余慕娴”这个小儿,在楚玉姝心中占了多少分量。
这世上有些鸿沟是难以跨越的。譬如,作为一个臣子,须参透国主的大多喜好,作为一个国主,不必能看穿列坐其下的臣子。臣子与国主,生来便是云泥之别。
这许就是她前世,即便知晓了国主的心思,也佯作不知的一个缘由。
见余慕娴行礼时,神色飘渺,似乎在忆旧事,楚玉姝把镇石握紧,笑问道:“如此,小哥哥便是心安了?”
“是。”余慕娴把头低得更低。
她记不清前世花玉奴赠过她多少物件,但她记得,前世花玉奴与她的,皆是些小物件。
虽然是小物件,余慕娴却也懂得,那些小物件才是花玉奴真正废过心的物件。要知晓,前世她两朝为相,除过花玉奴钦赐,上至天子,下至群臣,从未有人,敢将小物件与她。
但除过与她,花玉奴于其他官吏,也是格外阔绰。
眯眼记起,前世她与同僚同从眠月国归来时,花玉奴赐同僚明珠百斛,而于她,不过是一碗芹菜汤……余慕娴脸上的笑意更甚。
“哼。”瞧着余慕娴唇间已掩不住的笑意,楚玉姝重重地将镇石往桌案上拍了一下,“小哥哥,这便是你娘亲教你的规矩?”
“四皇女说错话了!”见楚玉姝竟是用镇石砸了桌案,余慕娴自行收礼,走到楚玉姝身侧,将楚玉姝的手从镇石上拉下来,“慕娴是爹爹教规矩。”
“四皇女日后莫要拿镇石砸桌面。”余慕娴不愠不喜地低声与楚玉姝说教,“砸坏了桌面与镇石皆是小事,若是伤了掌中的筋骨,却是要难受些日子了……”
“你……”楚玉姝睁着眼,错愕地盯了余慕娴半晌。
直到余慕娴慢慢从她身侧退开,楚玉姝才浑浑噩噩地问了句:
“小哥哥为什么待姝儿这般好?”
此话一出,楚玉姝便是后悔了。她不该问余慕娴这个问题。她不该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结果的问题……
“如此便算是好么?”观出楚玉姝的纠结,余慕娴低眉轻笑了片刻,道,“若是这般便算好,那对四皇女好,未免太容易了些……”
“你……”楚玉姝正要发作,却发觉余慕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四皇女的好,该给想要的人……”余慕娴云淡风轻地望了眼窗外。
窗外赫然是前些日在馆舍内看到的那个俊仆。
楚玉姝在看过窗外人后,鬼使神差地冲余慕娴,道:“他比小哥哥先。”
“是。慕娴知道四皇女的意思。”余慕娴点头,“所以,慕娴在此时要说与四皇女听,慕娴不需要四皇女待慕娴好。”
闻余慕娴道了不需要她的恩情,楚玉姝脸色一变,道:“为什么?被人宠着不好么?小哥哥且看看你住在休府,需要多少人侍奉……”
使眼色要俊仆离去后,余慕娴反捉住余慕娴的手,“若是没有休府休大人,没了姝儿,敢问小哥哥,你此时该凭什么在这世上立足?你又凭什么躲了那一场又一场的*?”
“嗯……”余慕娴低眉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未作言语。楚玉姝所问的这些,她心底皆是有万无一失的答复,但她此时并不想说。她心里清楚,楚玉姝并不喜欢这些答案。
见余慕娴不言,楚玉姝以为其小孩子心性,不愿听劝,随即又道:“小哥哥,你莫不是真以为你火烧余府,无人知晓?你莫不是真以为,余文正大人勾结太子,无人知晓?你莫不是真以为,你还有个与你一般模样的姐姐,无人知晓?你莫不是真以为,一场火,便能将盘根错节的余府烧干净了……”
听着楚玉姝一连串的“你莫不是以为”,余慕娴知晓其动了肝火。
“四皇女说了这般久,可是累了,若是累了,慕娴寻婢子来,为您斟茶?”余慕娴抬眉一笑,却撞到了楚玉姝那双满是恼怒的眸子里。
楚玉姝这是在恨铁不成钢么?
记起自己在楚玉姝心底,还是个九岁孩童,余慕娴暗暗摇头。
她却是忘了,她看楚玉姝是看看成人,而楚玉姝看她,却是在看幼子。
“回四皇女话,自是不能……”抬眉望向楚玉姝,余慕娴眉眼里尽是不容置疑,“但慕娴以为,慕娴生来便是贱骨头,虽有富贵命,却也不惧贫贱身。没了休府休大人,没了四殿下,慕娴此时许已到了楚帝御前……若是无了些许人,慕娴许自然就避过了些许*……”
余慕娴的语速极缓,只是在陈述。
但陈述的话落到楚玉姝耳朵里,却隐隐是指责。
这小子是在怪她碍了他的事么?
楚玉姝蹙眉:“除开这些呢……”
“除开这些……慕娴已无什么想说的……”余慕娴冲着楚玉姝一拜,正要谦辞一番,却被楚玉姝打断。
盯着眼前行礼的身影,楚玉姝渐渐将眼前人与记忆中的那人分开:“小哥哥此时藏拙,是不是晚了些?”
“是……”闻着楚玉姝忽变的口风,余慕娴缓缓抬头,“那便劳驾四皇女听慕娴道些糊涂话了。”
“慕娴方才已答过四皇女的一二问……至于四皇女随后所道的那些‘你莫不是以为’,慕娴分言答与四皇女……”承住楚玉姝问,余慕娴起身从桌上倒出一杯热茶与楚玉姝,道,“慕娴先道,四皇女所说的第一个‘以为’。慕余娴以为,世人知晓慕娴纵火烧府,于慕娴而言,是福非祸。火烧余府那日,慕娴尚且八岁。八岁稚童,忘记纵火会累及诸位权贵屋舍,乃人之常情。退一步说,纵是慕娴有意纵火……且不说余府右邻的窦司徒多年为富不仁,更不论余府左邻的孙将军勾结敌寇,慕娴有先父开路,有慈母尽责,以身殉国尚算常理,更遑论烧了府宅?……如此?敢问四皇女,慕娴何惧?”
听着余慕娴重言了纵火案,楚玉姝思忖片刻,道:“若真如你所说,那自是无惧……可,这不过是……”
“四皇女莫急,且听慕娴道这第二个‘以为’。慕娴以为,余府能在楚朝纵横多年,无非代代忠于楚帝一人。若是慕娴如先祖,一世仅侍奉楚帝,那余府的关系,于慕娴,皆是可用之物。所谓关系盘根错节,这既是余府最大的负累,又是余府最大的依仗。邺城旧人言,‘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此言反之,不就是‘惠一脉而滋全族’?佐之,慕娴此时正是落难之身……要知,这世上最好还之物,莫过于钱财,最难还之物,莫过于人心。慕娴以为,先父的旧交或是甚想与慕娴施舍恩情……故而,慕娴也无惧先父与太子之事,为天人之知。”
说道此处,余慕娴停言望了楚玉姝一眼,见其面色如常,才道:“甚至……细思太子已为楚帝,那过去谋逆之事,今时皆成帝王霸业,慕娴何须惧人耳闻?”
“如此便不惧了?”楚玉姝冷哼一声,正要与余慕娴细言帝王心术,却又听余慕娴道,“若是慕娴想青云直上……慕娴以为,慕娴该寻人扬言此事才算聪明。”
“至于第三个‘以为’……”余慕娴刻意将声音提了提,佯装得意,“慕娴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慕娴想,楚国的大人物此时还没机会,腾手料理旧怨……至于第四个,慕娴在前面已是说过了……”
“不错。”见着余慕娴一点一点有了书生的傲气,楚玉姝眉头一挑,“小哥哥的口才不错。”
“但小哥哥可是想过万一?”楚玉姝话锋一转,直望余慕娴的眼睛,心道,这小子才学尚可,但性子,却甚需磨砺。
“自是想过。”余慕娴挺直着腰板,摆出洋洋得意的模样,朗声道,“但慕娴总觉,这世间所有事都是‘万一’……没有事能全在掌控。人也一样,”
楚玉姝不满意:“若是本皇女想呢?”
余慕娴低声答:“那便只能劳烦四皇女努力往高处走……”
“然后呢?”楚玉姝佯装不明。
“至少可以掌控住,那些比四皇女站得低的人……”余慕娴低眉掩尽眸底的忧思。她从未想过,她的女帝想掌控所有人。
楚玉姝还不罢休:“那样如何去掌控呢?”
“攻心为上。”余慕娴敛眉。
“嗯……多谢小哥哥赐教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楚玉姝细细打量过余慕娴,起身辞行。
……
送走了楚玉姝,见她未再提赏花之事,余慕娴利索的要候在院外的小厮把她亲手写的辞呈交与休大人。
待小厮去了,余慕娴才坐在桌案旁,静静地望着案桌上的镇石。
她当初是想过万一的,所有万一的答案,即是她是个女子。
若是捅出了滔天祸事,她只要换回女装便是了。
这天下,并无几人敢去猜,火烧余府的人,不是余府公子,而是余府小姐。
至于她那亲弟弟……
人海茫茫……
若想寻到,怕是不容易。
……
想着万端祸事皆有解,能着手的,只是在祸事来临之前,尽力爬到高处,余慕娴便不由得惦记起安南。
她如今,离高处,却还是远着。
……
余慕娴如是想着,便觉离心似箭。
但念及休大人未回复,只得起身去院中透气。
余慕娴原以为院中无人,但当她迈步到院中时,却瞥见一女子被一群婢子簇拥着,走到了她的跟前。
“余小公子。”来人冲着余慕娴笑盈盈地见了一个礼。
见来人见礼,周围婢子皆是争相去扶,余慕娴蹙眉:“这位姐姐是?”
“回小公子话,奴是来传四殿下话的!四殿下要奴告诉您,若是您后日不在城郊候着她,四殿下便要奴把这几筐芹菜尽数送到后厨,叮嘱他多惦念点小公子。”
来人话罢,立即扬手,要几个挑夫,挑了几个一人高的竹筐,走到余慕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