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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加德实验基地。
asynjur计划第三实验室，心理实验室。。
与其余平级实验室近乎无情的整洁装潢不同，这里的色调明亮柔和，让人置身其中就忍不住松懈紧绷的情绪。
沈睿坐在沙发上，柔软的触感与特设的单人座位令她觉得舒适放松。
安娜博士递给她一杯红茶，自己也捧了一杯，啜饮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
“啊……真让人身心愉快。我可不愿意跟那些非要加糖奶的绅士们一起喝茶。听说您也喜欢这种饮品，以后终于有一起消磨下午茶时间的朋友了。”
“谢谢。”沈睿意识到第三实验室的研究对象恐怕不仅仅是自己的女儿，这位神情温柔的实验室负责人显然也仔细研究过自己——否则不可能知道自己喜欢红茶这样小小的细节——但她心里并没有因此对对方产生恶感。
这位名为安娜的博士有一头温暖的红发，瞳色浅淡，皮肤白皙。无论长相还是言谈都毫无攻击性，并且充满包容的柔情。
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让沈睿身心俱疲。
基地方面虽然一致推说女儿的“死亡体验”事件是一次意外，可经历多太多波折的沈睿还是觉得提心吊胆。
她是为了女儿能够更好地“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才同意加入实验的，然而在这个夜晚她才真正地、无比真实地意识到：在整个实验基地，把女儿沈聪当做人类来看待的人，恐怕只有自己。
面前这位心理学的专家看出她的疲劳与对整个实验隐约的抗拒与戒备，于是在突发事件解决之后——本该闭门研究事件带来的信息——邀请她一起喝茶放松。
沈睿自己也知道。
抵触是没有用的。
她必须跟基地配合协作，否则同意重启实验的让步与牺牲就毫无意义了。
安娜显然也明白她正在调解自己的情绪。
她建议她脱掉鞋子和工作人员的白色大褂，以更加放松的姿态享受这段时间。
沈睿配合了她。
安娜像个小女孩一样朝她眨了眨眼睛，快乐地用赤着的脚摩擦铺设于浅色木地板上的长绒地毯。
沈睿忍不住也照做了。
绒毛摩擦脚底迟钝的肌肤，传达来一种奇妙的舒适感。
“很舒服对吗？我从小就喜欢这样。我家里曾经有过一只搜救犬，每天我在空间局促的阁楼里学习，它就会趴在我的脚边。冬天的时候不会有比它身上的毛皮更温暖的东西。缺了它我简直不会思考。如果工作的时候没有一块毯子让我进入状态，我会坐一整天都毫无进展。所以你看，为了不暴露这种小毛病，我每天不得不把助手赶走才开始真正的工作。”
沈睿笑起来：“这个习惯很可爱。”
安娜也笑了：“更多人会说鲁莽、不庄重、缺少教养——在工作时间只顾自己享受，邀请亲爱的顾客脱鞋。”
沈睿挑眉。
安娜说：“我的顾客有两位。”
沈睿有点意外她会直接点名自己也是她的工作范畴——虽然这在刚才就猜到了。
安娜有一会儿没说话，她安静凝视着沈睿，浅淡得带上神圣意味的眼睛与带笑的唇角都昭示着一种充满慈爱感的鼓励。
——有什么不满都说出来吧。
她在用神情引导沈睿。
——你可以更放松一些。
“好吧……”沈睿投降了：“我以为你会说我是‘实验素材’的一部分？人造人的母亲，养大她并且跟她生活十年的古怪科学家，我听过不少这样的传言。你的助理，每次看见我都会问一些古怪的问题，我知道他在评估我。”
“我得为她道歉。我虽然是第三实验室的负责人，但我不是很擅长管理。”
沈睿摇头：“这没什么。答应跟进实验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合约也写得很清楚，我有义务提供生活细节作为实验基础信息。但是……”
“被当做实验对象让您觉得压力很大。”安娜轻柔地说：“您认为在过去沈聪也感觉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这是引起她崩溃的原因。”
“您问我她是不是受到过‘可怕’的对待，因此我想……就连她的母亲也用好奇与探究的眼神看待她，对于她来说是不是‘可怕’。”
“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我很想回答：不是的。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您对她的爱与任何母亲对女儿的爱毫无区别。”
“谢谢。”
“我敢保证，我在这里不是要研究你们，至少我没有想过要研究您……我在这里是为了让您感到舒适一些。这个地方不是一座监牢，也不是什么残酷的地方，您不需要……我是说，把我们都当做敌人。”
——这个世界上有这些心理研究者看不穿的人存在吗？
虽然自己大概确实太紧张，表现得太明显。
“您不必要画出那条线，把我们跟您的家庭的分隔开。”
安娜的语速十分缓慢。
一直都十分缓慢。
她的每一句话都全无咄咄逼人的态度，神情并不恳切，也没有痛心疾首或者感到伤心的表现。她只是很平常地做出提议。
她很坦率。
沈睿也坦言：“我想我暂时无法做到，今天的意外……”
安娜感到理解。
“我们可以慢慢来。大家都很有求知欲，有些人大概不太擅长表达善意，不太懂得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谁也没有心怀恶意。”
“我知道，我不该把事情想得那么可怕。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不是每一件事情背后都存在阴谋。”
安娜认同地点头，然后有些俏皮地笑起来。
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晰而缓慢地说：“但我想说的是，您不觉得‘有求知欲，有些人大概不太擅长表达善意，不太懂得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共同点吗？”
她舒缓的语调仿佛带着魔力，让沈睿头脑空白。
“我们之间的……”
“不，不是我们之间，是您的女儿，我们的主角沈聪。我们的‘女神’asynjur。您觉得她不同于常人，可我觉得这里多得是跟她一样的人。”
沈睿的头脑没有转过弯来：“你是说……”
“一个孩子的个性形成与她从小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您觉得她与别的孩子不同，可您忘记把她跟这里做对比。这里满是这样的怪胎，不是吗？”
沈睿哑然。
她从来……她从来没有想过。
“因为她非同一般的出身，我们……包括您自己，都觉得她不太正常。这难道不是一种思维的牢笼吗？”
“安娜。”
“不要去想她身上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去想想她身上有什么跟别人一样的地方。真的是不一样的地方吗？我敢肯定，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也说过。”安娜将桌上的纸巾递给她：“您太紧绷了。您会把自己累垮的。我们要考虑的是怎么让她健康成长，而不是怎么让她成为一个‘人’，您是那样想的对吗？但我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值得被称为‘人’呢。”
沈睿才发现自己哭了。
安娜说的没错。
她太紧绷了，好像全世界都是女儿的敌人，他们都想证明她心爱的女儿并不是一个人类，而是某种人造的奇迹，某种可以由人自由创造、塑造、改造的东西，某种将人推向神坛的造物。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关于女儿出生的秘密，保护着“与常人不同的”女儿。这种保护的态度才是最大的伤害。
因为在内心深处，她也认为，她的女孩并不是正常人类。
“介意我开始工作吗？”安娜问道。
墙上铁艺花卉的子母石英钟指示着两个时间。
一个是沈聪所在游戏中的时间。
一个是沈聪所在现实的时间。
她确实是这里的主角，这里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她进行的。
“想参观我的工作吗？”安娜又问道：“还是您想回去休息了？”
沈睿毫无睡意。
“我的荣幸。”
安娜按下控制按钮，嵌在墙面上的巨大屏幕又亮了起来。
不过上面并没有画面。
安娜询问以眼神询问她。
她明白了，安娜所说的工作是观看女儿的游戏过程。
出于*考虑，这部分内容需要得到她的认可。
这确实是合约中划定的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您可以随时叫停。”
她点头，掏出自己的控制器提交安全口令。
画面上女儿进入游戏，正在跟游戏引导“大魔方”交涉。
安娜地给她一小碟手工饼干：“啊，这个促狭的聪明姑娘。全世界的父母都会羡慕您的工作。如果我有这样的女儿，我也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着她瞧。”
——如果这不是一项需要隐瞒她的工作我会更高兴。
但沈睿没有把这句挑衅说出来。
安娜说的对，她应该以更加乐观的态度去面对必须面对的事情。
她应该更加健康积极地参与实验。
她不能把自己拖垮。
她要像过去十年那样，为女儿挡风遮雨。
数小时后——这工作比沈睿想象得轻松许多——女儿的健康警报又响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紧张，一旁的安娜充满善意的笑声传了过来：“我们的小姑娘怕蛇。你看，”安娜拍拍她的手背：“她有害怕的东西，这是我也害怕的东西。”
沈睿高提的情绪忽然安定下来了。
没错，这不是实验数据中出现了一条怪异的曲线，只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终于遇到了令她害怕的东西。
“她逃下线了。哦……”安娜有点遗憾，“她害羞的样子真可爱。”
“是啊。”沈睿点头，“她很可爱。”
她一直很可爱。
她一直是我可爱的女儿。
安娜善解人意地站起来：“我该回去休息了。您为什么不向她道个晚安呢？还可以祝贺她终于找到了朋友。”
沈睿饮下杯中茶水：“你说的对。”
……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沈聪收到了母亲的短讯。
【宝宝，游戏好玩吗？妈妈今天钓到这！么！大！的鱼！】
附图是母亲抱着大鱼的照片。
鱼身外保护鱼鳞的粘液反射朝霞晨光，闪闪发亮。
“……”不可避免又想到了蛇。沈聪有点气闷地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回复。
【好玩。很精致。像角色扮演游戏。鱼真大。】
【宝宝你不在游戏里呀！妈妈过会儿去吃早饭了。】
沈聪想了想，觉得自己被蛇吓坏跑去npc怀里撒娇，随后尴尬逃下来的事应该很能取悦母亲，于是就把这段经历分享给了母亲。
母亲果然发来一串哈哈哈哈的笑声。
【宝宝太可爱了。】
听别人形容自己可爱会觉得别扭，但听母亲说就没事。反而有点高兴长得这么大还能用这种方式让母亲开心。她说：
【有点不敢回去。】
【回去嘛，突然下来肯定吓坏人家了，回去以后好好跟人家相处啊。你们不是朋友了吗？】
【跟……npc？】这么快就是朋友了吗。
【你小时候还摆一圈兔娃娃玩过家家呢，npc比兔娃娃厉害多了，还能陪你说话。你喜欢他们就跟他们当朋友。】
【好。】
喜欢他们就可以是朋友啊。
是吗？
自己还跟兔娃娃做过朋友？
完全不记得母亲说的那些兔娃娃了。
自己真的会有那么傻的时候吗？
沈聪有点无法想象自己做在一圈兔子布偶里玩那种“妈妈给你们做饭饭吃啊”的游戏。印象中也完全没有见过那些兔子布偶……应该是早就被丢掉了。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因为那个男人的厌恶，她在家里总要小心翼翼。到跟随母亲离开家为止，家里几乎没有多少她的生活痕迹——都被那个男人处理掉了。
【不过你居然怕蛇。想不出来你会害怕这个。一次你们学校去春游，别人回家都带个小花小石头，你带回来一茶杯蚯蚓，说想做切段蚯蚓的实验。】
【……是吗。】
【刚上小学的时候吧。你们老师都给你吓哭了呢。】
【哈哈哈哈哈哈。】
沈聪对这件事仍旧一点印象都没有。
直到与母亲道别，沈聪还在想蚯蚓的事。
抓着蚯蚓玩。
噫。
沈聪又控制不住甩了甩手。
小的时候真的做过那么可怕的事情吗？
真可怕。
母亲说该跟npc好好相处。
确实，离开游戏一定把阿蕊吓坏了。
但回游戏的事……那条蛇……扑到阿蕊怀里的行为……
还是先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