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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这是一种自私的感情
冰原。
阿瑟加德实验基地。
r（牧神）秘密实验室。
苍白的日光透过一整面玻璃墙投射在冷色调的地板上，这房间空空如也。
与阳光同样苍白的男人垂手站立在房间正中，他俊秀精致的面容似曾相识。
如果沈睿在这里，就能认出这正是那个曾经同她洽谈实验室合作的男人。
他——仍旧一丝不苟地穿着三件套西装，衬衫领子上系着领结，胸口塞着同色系的手帕。这倒不是同一身衣服。银灰色系，冰丝蓝色的衬衫，正是这疏离冷漠的白色冰原的真实写照。
在这个空旷的，冷淡的房间中，男人开口了。
他说：“asynjur（女神）的性别出了什么差错？”
他又说：“r09（牧神9号）三天前曾发来过数据备案向您汇报。”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无法触及不能窥见的与他自己的灵魂共栖于一副身躯的存在对话。
“为什么没有及时让我看到？”他精致的脸上燃烧起优雅又高傲的怒火。
随后，他的神情又变得谦恭温驯起来：“您当时正在探索a-12区11号冰山r09的信号接入时——”
他的神情又改变了，俊美的面庞呈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妖娆。
就像是他的身体中出现了第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打断了前面一个的话。
“你说无论什么消息都不该打扰你探索的兴致。然后你切断通讯在冰川下与世隔绝地游荡了整整两天时间，直到刚才才重新连上网络。”
“哦，是的，抱歉。”他的神情又变回了高傲矜持，即使在说着道歉的话，也仿佛是在说“这根本不是我的错”，“我总是不能一心二用，这是无法改变的缺陷，天生的陋习。”
那个散漫妖娆的他说：“行了，我对你那些叫做尤弥尔（ymir，霜巨人之祖）或者奥尔盖尔米尔（aurgelmir，尤弥尔的另外一个名字，霜巨人之祖）的冰山不感兴趣，现在我们能开始听听为什么asynjur的性别出错了吗？”
那个优雅高傲的他说：“那么来听听是怎么回事吧。”
几秒钟后，那个谦恭温驯的他说道：“由于aesir（男神）在二次更正时仍旧选择了女性身份，因此为了保持拥有对立的□□，耶梦加得（jormungandr，北欧神话带来不幸的三兄妹之次子，衔尾蛇，无尽之蛇）将asynjur（女神）的性别更正为男性。”
那个优雅高傲的他——面呈阴郁怒火：“我简直不能想象比这更加愚蠢的做法。为了更正一个错误，反倒要改变正确的部分吗？如果不能更改aesir的潜在性别，那就把他销毁！而耶梦加得如果不能变得更加聪明一点，或者还是学不会老老实实地听从命令不要自作主张，那就跟aesir一起滚到黑尔海姆（helheim，北欧神话中的亡者居所）去！”
“是。我会传达您的指令。如果aseir与耶梦加得无法改善现状，是否直接激活自毁程序？”
“行了，这只是他的气话。”散漫妖娆的他习惯在中间当和事人，他对优雅高傲的那个他说道：“耶梦加得是早期作品，难免有些瑕疵。它的智商虽然不能跟牧神系列（r）媲美，但是却拥有有趣的个性。你不正是因为欣赏这一点才让它居中协调，且对它赋予重任的吗？况且这一次是你的失误。你很清楚耶梦加得的弱点，但你扔下纠正aesir性别错误的指令就跑去玩乐了。我看你其实早就料到这些结果，你是冒险病又复发了。”
几秒钟后，优雅高傲的他发出一声矜骄的轻笑：“哦，是的，我的朋友，什么都瞒不了你，我是想追求一点刺激。就那么一点点……但我确实没有想到耶梦加得能做出这么一件蠢事来。”他的神情严厉起来：“这个麻烦必须尽早解决，不能让asynjur的自我定位出错。还有祂身边的出现的有可能将祂引入歧途的变数，都要尽早消除。至于aesir……你有什么建议吗？”
他——散漫妖娆地笑了：“不能说没有。我保存着几份aesir的胚胎，必要的时候可以重新培育，不过祂们是特殊的，所以在构筑‘灵魂程序’的时候还有点小小的问题……”
紧接着他又——优雅高傲地——笑了：“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我的朋友。那么就让我拭目以待吧。01。”
他——谦恭温驯地垂下头：“是的r01听从您的调遣。”
“告诉耶梦加得，尽快修正asynjur的性别。”
“是，收到指令。”
“等等，”他想了想，“不要用那些缺乏美感的粗暴手段……算了，还是由我亲自来安排吧。”
……
沈聪在心中估算时间。
大概——过去十五分钟了。
学妹一直在哭泣。
一边哭泣，一边回忆过去。
譬如沈聪是怎么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为她讲解她弄不明白的实验原理。
是怎么事无巨细地一项一项向她交代实验中的各种步骤以及注意事项。
“就连导师都不会说得这么仔细，我当时就想、我就想，学姐这么耐心对我，一直这么耐心对我，一定是喜欢我的……我故意说听不懂，学姐也愿意一直一直教我，就算听不懂十遍，学姐也会教我十遍。别的实验组的人都说，学姐对我这么好，这么温柔……学姐也会喜欢我的……”
可实验室中稍有疏忽就会酿成大错，因此沈聪向来认真仔细一丝不苟。不要说十遍，为了避免差错，就算一百遍一千遍她也愿意讲给学妹听。
更何况当时导师特别交代：我将曼曼交给你，你好好带她。
那么让学妹掌握实验就是她的责任。
她当时……确实对有点笨拙但毫不气馁的学妹有些好感。
她觉得学妹比那些稍有不顺就随意糊弄的实验室学生要可爱得多。
但是她没想到……原来学妹在实验室里精益求精不是为了学业学术，而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她在浪费沈聪的时间。
她不知道浪费了沈聪多少时间。
而且她还欺骗！
沈聪有点恼火。
可学妹哭得那样伤心悲惨，她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谴责。
这样气苦的感觉可真讨厌。
除了实验室内的那一部分，学妹还不断念叨着她生病的时候沈聪是怎样无微不至地关怀。为她买药送食，陪她在医院挂针。
“我真想……真想一辈子都不要好。”
“无论什么时间，只要说不舒服，学姐就会赶来。”
“一整晚都陪着我……一步都没有离开。”
“下雨的那一次，我说胃疼想吃宵夜，学姐就跑到校外买了热粥给我喝。”
“自己都淋湿了，用外套包着外卖盒怕凉……当时她们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学姐怎么会不喜欢我？学姐肯定喜欢我对不对？学姐……学姐一定喜欢我的啊，要不然为什么这么迁就我，不管我怎么任性怎么撒娇都满足我……学姐对我这么好，怎么会是不喜欢我？”
沈聪觉得茫然无措，她不明白这样的逻辑，为什么肯迁就对方就意味着喜欢对方。
为什么自己看到的东西跟别人看到的截然相反。
为什么学妹认为她负责尽职的行为是爱情的体现。
难道学妹认为爱情是这样的吗？
学妹的爱情是任性地给喜欢的人惹麻烦。不管对方是不是方便，手头在不在做无法分心的事，有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夸张地描述自己的病情，欺骗对方忧心忡忡地赶去她的身边。
沈聪想——如果她是别人，如果她不是天生就只需要少少的休息时间就能恢复身体机能，那么恐怕早就被折腾得倒下了。
她原本觉得自己应当照顾的学妹生了病，而她恰有余力，自然应该尽职地照拂。
她没有想到，对方将她的责任心当做一种享受。
这是爱吗？
这难道不是愚弄吗？
当她浑身湿透地送了宵夜回到自己宿舍，不仅要吃药片应对随后突如其来的感冒，还得熬夜完成被中断的报告，并且要洗掉湿衣服，清理干净被她弄得仓脏兮兮的寝室地板——学妹却说“我真想一辈子都不要好”，说，“你真的送来的时候我真的真的很感动很高兴”。
这些情绪没有不对的地方吗？
爱情是这么自私的情感吗？
她生病的时候从来不肯让母亲知道。
angle伤痕累累地被她抱回家的时候，也强忍着不肯发出疼痛的嘶嚎——而爱情是那样可怕情感吗？
沈聪更加迷惑了。
学妹为什么因为自己没有对她产生那种可怕的情感而伤心哭泣呢？
她该庆幸才对。
她为什么觉得痛苦？
沈聪很想开口问询，但学妹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学妹毫不停歇地哭泣、回忆、哀求。
沈聪握着电话陷入沉思。
她许久不动作，angle好奇地抬头看它。
这只丑陋的老天使误以为这是主人沈睿打来的电话，因此一边从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咩唔声一边探爪钩着沈聪的手指。
沈聪回过神，揉揉它的脑袋，对它做口型：“别吵。不礼貌。”
“嗷……咩咩。”它仍不肯放弃，直接跳上沈聪肩头，将自己丑陋的脑袋蹭到手机旁边：“嗷呼……咩噫，咩……”
手机那一边，学妹抽噎了一声，停下来了。
沈聪觉得十分尴尬，她将angle抱下来按在腿上，朝学妹解释：“……抱歉，是我的猫。”
“是学姐……学姐说过那只丑丑的……丑的，猫吗？”
沈聪舒了一口气：“是那只猫。”
“学姐对一只猫都那么……咯……温柔，为什么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沈聪认为，自己待她的耐心毫不少于待angle的。
但没有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反驳她。
她好歹肯停下来听沈聪说话了。
不再自言自语地细数她们相识以来发生的种种。
于是沈聪趁机说出自己的结论。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很照顾你，这种照顾的程度达到了爱情的标准。你期望我也对你有同样的期待，能够让你以同样的标准照顾我。但我……能够照顾好自己，不想那样麻烦你。”她本想说我不觉得你能够以这个标准照顾好我，但还是采取了委婉的说法——虽然那也是真相。“因此，这份感情没有办法达成双向。我不能喜欢你，对不起。我以后会尽量收敛，只以实验室前后辈的标准去照顾你的生活……之前令你产生误会，我很抱——”
“你这个笨蛋！”
学妹突然尖叫起来，沈聪错愕地瞪着自己的手机：“我……”
“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你照顾？那我干嘛不去找个保姆？我干脆雇个钟点工！你白痴啊！白痴啊！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你……”
啪！
听筒里传来忙音。
挂断——不，学妹似乎把手机摔掉了。
——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是她一直在强调我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一定是爱情啊。
学妹歇斯底里的怒火令沈聪又不安起来。
学妹喝了酒，如果在醉酒状态下情绪激动得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来，那就糟糕了。
但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沈聪记得自己帮助整理过学妹她们年级的学生通讯手册——手册在电脑里还有备份数据——学妹的同班好友跟她在同一个城市，不如通知那个女生去看看情况。
沈聪解除电脑因长久无人操作而自动启动的锁屏程序，正好看见陈怀风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陈怀风】注孤生的啊
你这样是要注孤生的啊。
沈聪鬼使神差地先搜索了注孤生的意思——注定孤独一生。
……是吗？
是的。
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爱情。
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期待自己也对她产生同样的爱情。
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因自己避免她陷入这么自私可怕的爱情而哭泣。
这样是要注定孤独一生的。
在别人快乐幸福的时候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快乐幸福。
在别人产生期待的时候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期待。
在别人痛苦伤心的时候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痛苦伤心。
这样是要注定孤独一生的。
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
也不是难过。
也不是疼痛。
沈聪摸了摸angle的毛发。
她只是觉得有点儿……自己的什么地方有点儿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