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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相逢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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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那独臂瞽叟一边拎了那黑影乞儿,一边飞也似地奔跑。那些酒佣们在后面追得半晌,竟是追赶不上。只见那瞽叟蹭蹭几步,便跑向门外。门口处忽的两名劲衣装扮之人,年龄都是极轻,血气正盛,横亘于前,拦住去路。那瞽叟却早已料到一般,手臂一扬,将那黑影乞儿扔出门外,又抽出腰中长剑,递招便出。那二人也自是武功不弱,一人飞身而出,去接那黑影乞儿,不料那独臂瞽叟一扔之下,力道极大,只得往后退出数步,方才立稳脚跟。另一人挥剑如影,身法也极为利落。独臂瞽叟听风辨音,身影甫动,快如飞蓬。那年轻人一招未到,他便飞剑横劈,气势凌厉,那年轻人吃了一惊,本欲退避,却终究是年轻人血性,竟硬生生去接。只听“锵啷”一声,那年轻人手中长剑竟然被生生震飞。另一人反应极快,立时又将那黑影乞儿放在地上,挺剑便来,毫不畏惧,只是武功毕竟与那独臂瞽叟相差太远,拆得几招,便也落下风,立时便败。

    荆策三人,互看一眼,尽皆大骇。

    饶是如此,那些酒佣也已赶来,忽地四人分开,各持一角,手中大网一撒,眼看那独臂瞽叟便要被套进网中,那独臂瞽叟却忽地身形一转,绕到那年轻人身后,将他一推,那年轻人也是反应极快,被那独臂瞽叟一推,便手腕一翻,以剑撑地,顺势往地上一倒,持网四人见此情景,忽地两人弃网,飞身又去与那独臂瞽叟斗作一团。原本门口的那两个年轻人,则拾起网角,与那两人一道撑开铜丝网,只待那独臂瞽叟露出一个破绽,便将他套进网中。

    那俩酒佣虽也知武,但毕竟也是粗浅,三招未过,已然没有招架之功。

    刚才那名剑被震飞的年轻人却极为机灵,忽地拿剑去击那铜丝网,剑网相击,其声泠泠然,另外三人看见,便也拿剑或击铜丝大网,或击地面,或就近去击墙壁。那独臂瞽叟本是目不能视,便只能靠双耳听力。一时之间,只觉音声大乱,便不知从何出招。那四人待他步伐大乱,忽地将网一撒,独臂瞽叟瞬间便被牢牢套住。

    那瞽叟挣扎几下,意识到此网乃是精铜制成,自己手中长剑根本无能为力。遂一跺脚,道:“好!合是老荆矛命该如此,今日竟丧命于周藏墨之手。”

    荆策闻之大惊。田穰苴也是一愣。

    荆矛原是齐国平民,无有姓氏,因与寡母居于历山之中,打猎为生,便以“桑弓”为名。按照当时律法,平民本没有入伍参战的资格,荆懦某年逢春远足,恰遇他林中缚虎,便与他一番交谈,见他不仅颇有勇力,且事母极孝,便破例招他入伍。军中诸人见他平民一个,时常对他出言侮辱,他便也常常与人做意气之争,后来被荆懦一顿教训,幡然悔悟,自此而后,对人倒也算宽厚。战场上又总是蹈刃不旋,多有战功,荆懦便又将他提为帐前亲兵。

    荆策一直在军营中长大,难免有时逞强,十岁那年,闯入敌围,是桑弓拼死将他救出,那一臂,也正是救他之时,为人所断。荆懦感他救子之情,奏明齐王,请齐王赐桑弓与己同姓,又因他战场上从来舍身用命,不知后退,便让他以矛为名。是为荆矛。又将“将军令剑”传授与他,前章所说两年方成者,便是荆矛。

    荆矛对荆懦忠勇不二,人人皆知。

    荆懦死后,帐前亲兵大多不知逃亡何处,荆策从周藏墨与晏赤子口中问不出有关杀父仇人什么信息来,便想昔日那些帐前亲兵们必然会知道些什么,也曾各地去寻找过。不想今日却在此遇见。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成了这般模样?可是也与父亲当年有关,不禁心下有些惨然。

    仍是那四个酒佣持网,将荆矛抬至院中,互相一看,方才拿网出来的酒佣便拔足向后院跑去。不一会儿,只见一中年男子,丰神俊秀,儒雅彬彬。荆策也认得,原是周藏墨当年的书童,复姓孤竹,人称孤竹子。

    孤竹子对荆矛看上片刻,微微一个点头,那四人便各自一扬手腕,铜丝网又被卷进原来那名酒佣手中。荆矛一愣,“哼”了一声,道:“姓周的,别以为这样,老荆矛便怕了你了!”

    孤竹子却颇为知礼,虽然知道老荆矛眼盲不见,仍是是拱手一礼,道:“在下孤竹子,我家先生一早便出门去了。前辈若有事,晚辈可代为转告!”

    荆矛听得不是周藏墨,便愤恨道“你也好!周藏墨也好!晏赤子也好,兄弟死仇不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心中气恼,便将孤竹子一并骂了进来。

    孤竹子听得荆矛开口不逊,怫然不悦,道:“前辈来青梅酒坞硬抢客人之物,又出言辱骂,却是何意?”

    “硬抢!”荆矛道:“若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欺负老荆矛眼瞎,非要点住他穴位,这老淫贼早乖乖跟老荆矛走了。要不是你们仗着人多,能抓得住老荆矛!哼!”

    原来他也已在青梅酒坞待了数日。今日听来往之人说带来一个整脸蒙面之人,心下怀疑,便潜入屋中与他一阵交谈。刚开口,便认出此人,两人原同在荆懦帐前,荆懦死后,各自纷飞,却终是恩怨极多。待要问得详细,酒佣们却过来点了他穴道。他本打算将此人留在酒坞,旋即又听别人提起小将军之名,本是一阵激动,想道:荆将军后人尚在,总算苍天未瞎。转而又恼怒万分,算算荆策今年应是二十二岁,不思为父报仇,却来酒坞中寻欢作乐!心头火气,便拿那黑影乞儿撒气。本是想要立时将他一掌打死,转而一想,若果真如此,周藏墨必然不会与他干休。他倒是见过周藏墨一面,知他武功之高,鬼神莫测,脾气秉性,也是偏僻怪异,心中又确实有些畏惧。便拎着那黑影乞儿想出去青梅酒坞后再与其算算总账!于是便有了方才一幕。

    孤竹子听他说话如此,眼神转寒,冷冷道:“好!前辈此说,倒是在下不是了。青梅酒坞规矩,若是前辈能胜得过在下一招半式,所取所需,任前辈拿走便是!”

    荆矛听得孤竹子如此言语,倒是冷静下来。他虽然看不见,但听此人说话中气十足,便知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何况自己又独臂眼盲,要胜过此人,却是大大不易。但他秉性好强,想得片刻,便道:“好!我若败了!任你处置便是!”

    孤竹子接道:“前辈若胜了,此人自然由着前辈带走。客人若问,自有青梅酒坞承担!”

    “好!”荆矛道:“年轻人倒也干脆。你是后辈,你先出招吧!”

    孤竹子却道:“前辈是客,又年长于在下。前辈不出,在下怎敢先出?”

    荆矛骂了句:“啰嗦!”便不再与他客套,身躯微竦,长剑便出。他的长剑也极是长大,原也是照着荆懦大剑仿制而成的。

    荆策见他性情竟也是大改。但毕竟尚能辨出些往日影子来。想他军旅之时便颇有受气且于自己又有救命之恩。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待二人交手,却又不敢再做多想,专注而看,只担心孤竹子因他刚才出言激烈,一怒之下,会对荆矛不利。

    孤竹子自小跟随周藏墨,武功自然也源于周藏墨。擅使长剑,剑招飘洒,又颇有几分周藏墨的波诡云谲之气。只是他受周藏墨影响,秉性也极是清高,见荆矛独臂,虽口中不说,却也不愿意以双臂对他,便自将一臂背在身后,只留右臂跟他过招。不过要是让他也闭上双目,却是万万不能!

    荆矛行伍出身,剑气之沉,自不待言,又习得荆懦剑法。他虽天分不高,却极愿下苦功夫。十余年来,也已是一等一的高手!

    二人相斗,又与方才荆策三人比划剑招完全不同。众人只觉得天色突变,乌云密布,片刻便要暴雨滂沱一般。两人剑刃时时相击,铮铮然长鸣如雷,连绵不止。待荆矛使出将军令剑,荆策便心下担忧孤竹子会拿变招之招来对付于他,看得半晌,孤竹子却只是身形飘忽,剑招多变,堪堪缠住荆矛而已。又见他一臂背后,即便荆矛剑势狠绝,也绝不双臂对抗,不禁又转而有些担心他来。

    孤竹子此时心中却是大为苦恼。周藏墨数日前便知道荆矛来此,临走之时,又特意叮嘱他:虽不知荆矛来意,但他毕竟忠烈之人,若有事端,也切不可伤他性命。而此时,荆矛却是招招紧逼,且全不防守。看上去不禁是想要取他性命,便是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一般!

    不知自己可是有什么地方惹到他了,竟令他如此恨上。

    殊不知荆矛自从荆懦死后,又历经一连串巨变,早已对人世没了留恋之心。所虑者,只是没有为荆懦报得此仇,心中日日想着,即便死了,哪怕拼了性命,伤着仇人半根汗毛,也总是好过就此死掉。所以与人斗时,便从来只攻不守。反倒因为如此,与他交手之人往往甫一过招,便心生畏惧。若是与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自然也不愿意与他死命相拼。

    荆策三人自是也已将此种境况尽收眼底。田穰苴与伍云面面相觑,看荆策时,却只是专注于场上二人罢了。

    孤竹子半晌无奈,只得出了一招“阴阳伏一”,将荆矛来去之招化入无影,却也再无反击之力。而后连续几招:百川入海、黑白弈棋、其海澹兮、春秋不变,却都是化解荆矛剑气之招。若是这几招由周藏墨使来,荆矛此时早已全身经脉倶伤,但孤竹子毕竟与周藏墨相距甚远。却也是顾忌荆矛性命罢了!

    荆策与田穰苴心思却是一样。毕竟同在行伍之中,感情便格外深厚。虽孤竹子招招忍让,却还是担心荆矛一个不留神。此刻只盼二人能停手言和才好!

    荆矛将“将军令剑”堪堪试来,劲风如刀,威力无比。场上众人此时早已被剑气所感,内功高者尚可自持,内功修为略微差些的,此时便已心胆具颤,坐立不安起来。待“一将功成”剑招完结,荆矛却忽地挺剑向孤竹子心脏处直刺过去,似乎不知“魂兮归来”剑招之要诀一般。

    这招本是要先将剑划圆,作环抱之状,而后气运剑刃,直击敌人最薄弱之处。恰似战争已毕,将军收集死难战士遗骸,运回故乡一般。“将军令剑”中,这一招最是厚重,最是壮烈。荆矛挺剑直刺,却是与此剑招之意大为背离。

    田穰苴叫声:“不好!”荆策早已飞身入内,突施一招“尾闾泄之”,卸去孤竹子一招“水满则溢”。这两招都来自周藏墨之教。孤竹子修为远在荆策之上,虽是刚才顾忌荆矛性命,出招之时,便也不敢十分用力。此时见是荆策飞身而来,又急忙收招,荆策仍是觉得剑气凛冽,似已直刺入骨,不禁后背一阵发凉。

    孤竹子见他身形也是极为快捷,道:“好!几年未见,小将军武功进益如此。孤竹子再来领教几招!”原也是说给荆矛听,好让他知道刚才救他之人,便是他口中所骂之人。

    荆矛听孤竹子一讲,脸上一愣。田穰苴飞身入内,一把将他带了出来。荆策抽出背后大剑,与孤竹子在场内打得雨疾风骤,田穰苴与荆矛二人却在场外相聊。伍云反被搁在一旁。他时而看看场上二人,见二人招式俱奇,时而舒缓如溪流潺湲,时而迅疾如电光火石;时而身影飘荡,如绿柳新枝,时而凝涩沉重,似波涛千丈,拍岸直击。心中遂一阵嗟呀,方知荆策刚才与他比剑时,是让了自己许多的。再看田穰苴二人时,只见田穰苴一边与荆矛说话,一边伸手比划,荆矛听得似乎颇为入神,时而问话,时而点头,虽仍是有些怒气,但眉头却已舒展了不少。不由得心中大奇。

    荆策与孤竹子堪堪过够五十余招,孤竹子忽地一招“夏虫语冰”,荆策知道此招乃是诱招,少时他偶尔与孤竹子过招时,孤竹子出此招,他便对之以“井蛙语海”。见孤竹子面色含笑,知他也是记得从前之事,心下一暖,便如少时一般,长剑在手中几个团转,簪花一般,煞是好看。孤竹子却忽地一招“天地粒米”,剑势突转沉重,荆策知道孤竹子内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不敢硬接,便纵身往后跃去,且避且战。本已无还手之力,孤竹子却又紧接一招“尾闾泄之”。荆策顿时只觉得自己剑去之力,如泥牛入海。孤竹子又陡转身形,练练向他刺出三招:“何多何少”、“何终何始”、“何虚何盈”。最后其实还有一招“何贵何贱”。荆策却不须孤竹子出第四招,已然败了下来。他倒是知道化解之法:“大雨无泥”、“大行无行”、“大音无声”、“大贵无贱”。却终是对这四招之诀不得要领,即使比划出来,也是生硬无比,毫无力道。好在孤竹子也不会真的对他怎样。

    二人收招停剑,各施一礼。荆策笑笑,道:“多谢孤竹前辈剑下留情。”

    孤竹子也拱手笑道:“小将军远道而来,乃是贵客。在下多有冒犯之处,尚请谅解。”

    众人俱是看得专注,待二人停手,方才有人注意到,那黑影乞儿已是不见了踪影。门口两人,却是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荆策吃了一惊,忙飞身往外,却见门外隔一条甬道,仍是一四围之院,院中人声杂沓,吆五喝六。再看时,只见来往之人皆是脚步沉重的普通百姓,哪里还能看见黑影乞儿。料是自己专心与人拆招之时,穴道自解,逃了去了。不禁跌足气恼。

    荆矛与孤竹子也飞身而来。荆矛却是地上一点,逾墙而出,叫道:“荆矛大意,必将他再追回来还给小将军!”荆策正要跟去,却被孤竹子一把拉住,道:“荆矛与那人原是故人,其中恩怨缠绕,小将军何不让他们自去料理一番!”荆策闻言,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