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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文恭睁不开眼。干渴、疼痛、头痛欲裂,整个世界变成血红色的地狱,分不清是真是幻。他觉得多半是真的。刀山、火海、烧灼、铁树、冰山、油锅,那么真实,他不信神不信佛,但此时,他宁愿皈依到任何一个乞丐门下,只求减轻些微的身体上的痛苦。曾经这世上谁都入不得他眼,但此时,他居然昏昏沉沉地想,谁能救他于无间,从此就是他的神。
不,他不能低头……根本不是他的错。城防被轻易攻陷,几位智囊意见不一,年轻鲁莽的少城主们一意孤行……要是他们乖乖听他史文恭指挥,梁山大军,此刻定然还在城外逡巡不前……就算是最危急的时刻,他也战斗到最后,一寸也没有退缩。
眼看城寨被烧成熊熊火海,七八个梁山虎将围着他车轮战,试图拖垮他。他们的眼中深仇大恨,仿佛一个个被他史文恭杀父夺妻。他们击穿他的铠甲,看到他的血,兴奋得高声大叫,有如野兽。
他唯一没料到的是,没了晁盖的梁山,本以为会群龙无首,万万想不到,竟然开始脱胎换骨。那个宋江比晁盖狠一百倍,那个吴用比晁盖坏一百倍。没想到他们真的把卢俊义也赚上了山。那个人曾经亲手折断了心爱的枪,曾经亲口说过,从此以后,江湖上的玉麒麟,就等于死了!
不难想象都用了什么手段。他史文恭一个人,对抗着整个北方江湖最黑暗的一面。
跟卢俊义正面相对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对方眼中复杂的无奈。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各自为生存而战斗。
但他还是从千军万马中突围出去,依稀听到宋江在远处嘶声呐喊:“给我捉住这厮!……”
能做到这一步的,当世哪有第二个人?便是周老先生重返青春,和他身份调换,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完美。
而现在呢,疯狂的赌局,失控的态势,似乎只能由他一个人的死来平息。
凭什么!
内心深处,他当然知道凭什么。世上太多蝇营狗苟的庸人,他们生着眼,却盲;他们有耳朵,却聋;他们口齿俱全,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他们生着手脚,却从没有主动做过一件事。他们靠着那些勇敢的人,实现内心的龌龊的念头,逃避沉重的责任。
而当他们承担不起后果的时候,他们推出自己的勇士,让他代替所有人,流血!
他不甘心。不甘心为人所用。
耳边是一声冷冷的:“别动。”
武松。没想到会在这儿撞见。本以为他会随着梁山大军,成为围攻自己的一员的。
不过也好,算是上天留给他史文恭的最后一点运气。
武松一只脚踏在他肩头。当日两人势均力敌,甚至史文恭还是逆境中先发制人,算是占些上风。但眼下,武松根本没怎么使劲,已经让强弩之末的他无法动弹。
睁开眼,眼中却出乎意料的一抹明亮。黑发雪肤小妇人,干净柔软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半点戾气也无,甚至有些恻隐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披上厚衣衫。衣襟上沾着他的血。
地狱中的一丝清明。这个世界,终究会有些美好的东西吧?
潘小园终究不敢直视他身上那些伤。原本俊美儒雅的脸上凝着干涸的血。
又看看武松,眼神在问:“怎么办?”
史文恭慢慢积攒力气,喉咙中冲出几个带着血腥的字:“娘子……救我!”
潘小园吓了一大跳,畏缩着躲到武松背后。她觉得自己连死人都见过,应该练出些不畏惧的胆子了。但史文恭眼下这副模样,实在是比死人还不如。
而他的眼中,依赖、恳求、甚至有些乞怜,和当初郓哥求她保命的那副神色,竟然九分相似。
如此强大的一个人,也会害怕死亡么?
她几乎要被那神色打动了,赶紧移开目光。
史文恭心中轻叹。终究是从她眼里看到些不忍。居然没有立刻对武松说,杀了他?
史文恭咬牙,再次轻声乞求:“娘子救我。”
武松冷冰冰地说:“你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大丈夫敢作敢当,休要再花言巧语迷惑人!”
话说得极轻,但却是泰山压顶的分量。除了那个被史文恭推倒昏迷的小二,店里其他人还都在沉睡,梦中也许听到了些似有似无的声响,只当是有人起夜。
史文恭甚至没力气冷笑。花言巧语?以为他在说反话么?难道他真实的意思,是“娘子杀我”?
潘小园完全没主意。都说史文恭该杀,但亲手杀人她是不敢的。试探着,轻声问武松:“是不是要……解到梁山?”
史文恭突然轻声说:“好!好……六娘子,小人自知对你不住,今日送你这个功劳,算是……赔罪……”
他用尽心力奔波逃命,多少个日夜不曾合眼,体能已经透支得所剩无几。眼下终于躺了下来,生死置之度外,反倒有了说话的力气。
“……把我解上梁山,娘子你就是山寨之主,哈哈!……我倒要看看……那些蠢汉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
微弱的笑声中,有些许疯狂的意思。算是他对梁山的最后的报复?
潘小园又是一惊,冷汗刷刷的下来。这人伤得太重,傻了?
真以为梁山众人会说到做到,奉她为山寨之主呢?在另外那个原著世界中,捉住史文恭的是卢俊义,武功如此高强的一位大哥,他当上梁山寨主了?
要是她真的不知天高地厚,透露出这么个上位的意思,不如猜猜,会被李逵的板斧剁成几块。
武松却不信史文恭会就此束手就缚。多半是拖延时间,挣一条命。
回头看看,见潘小园已经吓得不轻,飞快思忖一下,低声对她说:“你先回去休息,这人我来处置。”
史文恭脸色一变,原本苍白的肤色涌上一层血,用力伸出手,颤巍巍指着武松,冷笑道:“没想到……武松……你也这么权迷心窍,梁山、老大……你才不配!你以为……”
武松眼中怒色闪过,“是你罪有应得!我不稀罕那位子!”
“嘿,可不是……你从来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宋江让往东,你不往西……你比那六、六娘子差远……”
潘小园没走远,清清楚楚听到,气得一回头:“你别平白胡说!”
史文恭斜睨她一眼,涣散的目光,言语却像锋利的刀子:“反正武松,你也做不了梁山泊主……私德有亏,嘿嘿……你、你霸占的这位娘子,听说是你亲嫂子,是不是……替天行道、梁山好汉,原来都是这副、嘴脸……”
武松勃然大怒,提起铁拳,“住口!”
史文恭冷笑:“怎么,戳……到你痛处了?听说你大哥死了,是不是让……让你气死的,还是说……根本就是你杀的?好个禽兽不如的……”
“血口喷人!”
武松双眼圆睁,咬碎银牙,揪起史文恭衣领,当胸一拳揍下去,史文恭毫无抵御之力,结结实实吐一口血。
再一拳,让潘小园慌张拉住:“别……”
史文恭偏偏晕不过去,啐一口,沾着血的嘴唇鲜红,喘息着:“好,拳头够硬……难怪、难怪没人敢跟你作、作对……六娘子也真、可怜……你以为,她愿意委身与你,她可是跟我说过……”
潘小园脸上一红一白,“你死到临头还胡扯!我……”
看武松已经快忍耐不住,额头青筋暴起,看她一眼,胸腔里低低的,像是受伤的野兽在怒吼。
她手边抓块抹布,就想团起来堵他的贱嘴,可是手上抖得厉害,竟然捏也捏不起来,忽然气得流泪了。
“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我、我……”宣誓似的,一连串说:“我自己乐意!我乐意跟武松好,乐意跟他乐意嫁他,不劳你操心,你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小命……”
武松呼吸一紧,忍不住又看她一眼。不是信誓旦旦的说她不愿意嫁人,怎么口风变得这么快!
史文恭不为所动,反而朝她同情地看一眼,对武松咧出一个笑:“你看……她怕你。”
武松再精细,冷不丁让这些话搅得心乱如麻,难不成真是因为这样!
冷静一点点被怒火吞噬掉,攥紧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再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她怕你。”
武松再忍不住,一咬牙,铁拳抡起来,照着他太阳穴狠命揍下去。开山裂石的力道,打得碎猛虎的头颅。
潘小园叫都叫不出来,腿一软,只知道捂眼睛。听到史文恭最后一声冷笑。
半晌,却是一片寂静。她紧紧闭着眼。
史文恭没死,甚至还在出声。声音有点惊讶:“你……”
潘小园睁眼。武松的拳头,离着史文恭的太阳穴一寸之遥,生生的收住了。
武松全身颤抖,大口喘息,平静了好一阵,伸手将潘小园搂进臂弯里,把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他心跳的飞快而有力。
那胸腔微微一震,听到他说:“史文恭,你不就是想激怒我,让我杀你。你怕到了梁山,没那么痛快。”
史文恭不答,轻轻一哼。
当然知道,随着他“罪行”的升级,梁山对他的处置只能一次比一次狠毒。开始是要他的人头,然后扬言要将他剖腹剜心.再后来,是一旦活捉了史文恭,定将“碎碎剐上三日三夜,心肝剁了下酒,给晁天王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