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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11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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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文恭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由地狱回到了人间。五脏六腑居然难得的清凉,像是被浸满了凛冽的泉水。

    突然胳膊剧烈一痛。他一咬牙,没叫出声来。

    耳边一声清冷冷的,声音里有些烦躁:“这儿没大夫。忍着点。”

    潘小园心中隐隐约约的焦急。武松说给她留一个时辰,但单单是把史文恭救醒,就等了他半个时辰工夫。一开始,他心跳快得失控,让她担心下一刻就会罢工停摆;慢慢的,连心跳都几乎摸不出来。看他面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和面色一般,再加上这一身的奇形怪状的伤,天知道这人一路上流了多少血。随着每一滴血流逝的,又是多少生命力。

    有些伤口让他用衣物胡乱扎住,但一路上仓皇逃命,也来不及做更有效的处理。此时弃在一旁,简直能拧出血来。

    潘小园的第一反应,倘若是在现代,遇到这样一个伤员,医院怕是马上要开始献血接力了。

    但眼下远没有这个条件。只好尽自己所能,先止血包扎,基本的方法,当初照顾石秀的时候就练熟了。又不是什么扎针拔罐开药方的专业功夫,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就算那绷带扎得里出外进难看得要死,就算笨手笨脚的把他身上勒得青一道紫一道,反正史文恭自己不知道。就算他醒了,也没资格抱怨。

    然后给灌了两碗温水,一碗加糖,一碗加盐,也不管好不好喝了,反正人没意识。

    最后,再试试他的心跳,居然还是渐渐的弱下去。潘小园可焦急,想着要是像武侠里那样,能输内力续命就好了……

    忽然那灵光一现,转头对旁边武松说:“照胸口给他一拳。”

    武松立刻照做了。咚的一声响,史文恭喷了一大口血腥气,睁开眼。

    潘小园又惊又喜。后来她琢磨,这一拳头下去,大约相当于一次份大量足的心肺复苏。

    再给一碗淡盐水。史文恭呷了两口,喘息良久,眼睛睁开一条缝,茫然四处看。

    周围横七竖八的柴火木桩,墙上鬼鬼祟祟的燃一盏小灯。已经被转移到了无人的柴房。潘六娘子温温婉婉地跪坐在一张小垫子上,旁边一盆水,将手放进去洗了洗,那水顿时被搅成了淡红。

    再挣扎一下,颈边凉飕飕的,压了一把快刀。

    听得武松冷冷道:“知道为什么救你吗?”

    史文恭一步步从地狱里爬出来,想笑,想哭,想向谁磕头叩谢。但当他清醒了五分的时候,被他散乱丢弃在黄泉路上的贱脾气又一样样的附身回来。轻声答:“自然是因为六娘子菩萨心肠,宁可跟你这个太岁螳臂当车,也见不得好人横死,恶人横行。”

    不然呢?这么句话说出去,料得武松不会再把他送回鬼门关。果然,看他勃然变色却努力控制的表情,史文恭心情舒畅,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潘小园轻轻拍拍武松肩膀,让他别和这人一般见识。两人目光一对上,都是脸一红,赶紧各自分开。

    武松的眼神,焦虑多过冷静,多过方才那一刹那的柔情。潘小园知道为什么,更觉得万分难受。

    如何告诉他,方才自己那奋不顾身的一个袭击,虽然并非柔情蜜意中的情之所至,虽然只是为了堵他说话,虽然看起来像是个放荡的算计,但……这个场景,其实已经在心里描绘过很多次了?

    只是时间紧迫,又当着史文恭的面,如何能把这话说开。倒是有些盼着他狠狠怪罪,只要她还有机会解释。

    武松轻轻摩挲着刀柄,不免觉得有些手痒。好在一切还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不是那种见色忘义,为了一个女人便能放弃原则的人。方才下决心给史文恭一个痛快,手底下却也非百分之百的稳当,知道这一刀下去,他武松算是彻底陷在晁天王遗言的旋涡里,等回到梁山,不知又是多少口舌,多少心机,多少虚伪的勾心斗角。

    所以……放任她胡闹这一回,正好给他一些拖延的理由。

    但这想法也不能跟她说。否则这人“恃宠而骄”,以后变本加厉,哪天非得把他坑死不可。就让她先愧疚着吧。

    潘小园抛开那些若有若无的心思,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局面上,忽然说一句:“把刀挪开吧,他使不出坏,我把他两只手都跟身子裹一起了。”

    真是天真。武松忍不住一笑,怒气就没那么盛了。倘若是正常状态下的史文恭,就算把他手脚捆成粽子,他怕是也就当是沾了个蜘蛛网。但眼下能看出来,这人徘徊在阎王殿门外,这时候就算是郓哥能杀了他。

    于是把刀移开,嗤的一声,轻轻扎在旁边的木板上,深深没进去大半截。刀刃就亮在史文恭目力所及的位置。算是提醒他,这里谁是老大。

    然后朝潘小园使个眼色,指指外面月亮,意思是你的时间不多。

    史文恭不屑一顾地看一眼,虚弱着问:“娘子有什么要问的?史某知无不言。我不强求你信我,但谎言必有疏漏,你若是从我的话里听到半个漏洞,随时取我命去便是。”

    潘小园不动声色地瞧瞧他。史文恭是聪明人,知道这不过也是个交易。命换情报。

    柴房里阴暗湿冷,一只黑臭虫顺着腐朽地板,爬上史文恭的手背,大摇大摆啃噬起来。史文恭手微微一翻,试图把那虫子拍死。试了几下,那臭虫依然活蹦乱跳的到处逃窜。

    潘小园看不下去,伸手一拂,把那虫子拂下去了。

    史文恭无声长叹,苦笑:“多谢娘子。”

    潘小园将思绪梳理顺畅,开门见山地问:“我想知道两件事。第一,梁山泊寨主晁盖晁天王,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疑心早就慢慢发酵,但还是需要格外谨慎地确认。知道史文恭诡计百出,但眼下他一条命里去了九成,大脑供血不足,想必也无力进行复杂的算计。而自己这边,加上武松,两副机警戒备的脑子,不怕跟他较量。

    史文恭略微闭眼。良久,一个冷笑。

    “娘子怎么……想起问这种问题。这事江湖上传得有鼻子有眼,梁山寨里天天都要说上百八十遍,还有谁敢不信。”

    潘小园从他的语气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些情绪,但好在心里有所准备。

    “别转弯抹角,请你看在我方才救你命的份上,跟我说句实话。”

    “有必要吗?”

    武松耐不住他磨磨蹭蹭,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承认了又怎样!”

    他眼里的杀气一直没下去。若是潘小园失去了救人的兴趣,随时准备送史文恭上路。

    史文恭微微叹口气,转过面孔,摆明了不想跟武松交谈。

    “实话可以说,但只跟史某的救命恩人说,武松你给我滚蛋。”

    武松怒道:“你……”

    潘小园连忙按住他拳头,手指头指指自己脑袋。这人在生死边缘徘徊了这么久,思维有些偏执,也可以理解。

    史文恭连连冷笑,直到气息不继,又有晕过去的迹象。

    “武松,你不懂……我史某不是君子,但……恩怨分明……别以为我不知……现在没死……全、全仗六娘,要报答,也……只报答她,你、没份……嘻,脸皮真厚……”

    武松冷静下来,表示拒绝:“欺她不通江湖事务么?”

    他不在,没人把关,天知道这人嘴里会跑出多少马车来。

    史文恭眼中甩出极度的不屑,淡淡道:“是要我立个毒誓,还是怎地?”

    潘小园确实不太相信这人。十句里能有半句真话,算他好心。

    史文恭看出她眼里闪过的怀疑意思,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娘子听着,我是骗过你,但你救我于水火,往后我若对你再有一句假话,天地不容,有如……”

    他慢慢说着,抬起右手,瞥见身边竖立的刀刃,用力一挥。那刀磨得何等锋利,登时将他无名指小指轻轻割下来,血流如注。

    史文恭眉头紧蹙,用力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晕过去。

    潘小园脸色煞白,本能地捂住嘴。血肉模糊的断指落在地上,慢慢弯曲着蜷起来。

    武松搂住她头,立刻将刀收了回来,脸色铁青。还是扯了块布,在他手腕上面捆住。再流点血,这人没命了。

    史文恭片刻即醒,脸色愈发惨白,看也没看手上的伤,好像方才只是打了个无足轻重的盹。暗淡的目光落在潘小园身上,唇边一个惨淡的笑,低声说:“娘子若是乐意,断我只手也行,反正……早就伤了……但那样的话,我怕坚持不了几句话……”

    潘小园完全怔住了。这人对自己狠得可以。更何况,只是因为自己一个疑虑的眼色!赶紧移开目光,不敢再看他。要是她再流露出不信的意思,他是不是还会接着来?

    武松轻轻哼一声,甩下一句:“吓她干什么。”

    史文恭也许人品有亏,但在个人清誉上却不含糊。要是他有意骗人,应该不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方式自证清白——一句假话两根手指,他要是编故事,能顺利说完开头就不错。

    况且,他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人的弱点:他不怕死,怕的是不明白的死,怕的是死之前壮志未酬。眼下,有人向他抛出一根救命草,他就算放弃一切,也要拼命抓住。

    见潘小园朝他投去一个怯生生的询问的目光,朝她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听几句。他武松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为了说句假话,而毫不犹豫付出这种代价的角色。

    潘小园也不太敢对史文恭再横眉冷对,耐着性子,柔声安抚:“史官人,我只是想听你一句准话。我信你不会骗我,但我又没混过江湖,不懂不明白的时候,还不会去问武松么?你非不让他听,除了赌气,有什么用?——好好,武二哥,你走远几步,帮我看着外面有没有人醒过来——史官人,你若早些说实话,也有点时间养伤休息,难道我会听完就不管你不成?”

    这最后一句话,明里是劝史文恭,却是看着武松说的,意思很明显:第一,史文恭只是看不惯你那张脸,你避开几步,漏听了什么话,我都会原原本本的给你补上。第二,史文恭若是真的吐露什么有用的情报,也请你不要卸磨杀驴。

    话音柔柔的,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的意思。武松待要反驳,看一眼那双小巧丰满的唇,却忽然有些没底气,撇过头去,不置可否。

    还是听她的话,站起来,走到门口,监视外面动静。他武松还没那么小肚鸡肠,史文恭再嘴贱再任性,控场的也是他武松。

    而史文恭听了这一番话,眼中闪过浑浊的光。眼前的女人一会儿是圣洁的神,一会儿是可恶的妖。偏生那双红唇里说出的每一个字,此刻都打在他心坎上。

    多日的伤痛亡命,已经将他的意志力摧残到了底线。心防碎开一个小小的裂口,咝咝的,泄出无穷无尽的野心和不甘。滴答,滴答。他的右手垂在身边,断指的伤处涌出暗色的血,频率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