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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史文恭这话说得极弱,潘小园心里一紧,偷偷看一眼不远处的武松。
她心里早就有这样一个怀疑。以史文恭和晁盖为数不多的交流来看,两人不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模样。就算后来晁盖去攻打曾头市,史文恭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周旋腾挪,犯不着给自己作这么一个大死。
梁山上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寨主老大哥被害的悲伤和愤怒中,不一定都能想到这点。但旁观者清,潘小园依稀记得,初来乍到的燕青,听了史文恭的事,立刻有意无意地评论道,史文恭这事做得毫不利己,专门损人,可算是蠢到家了。
再说,她心中的隐晦想法,就算晁盖不是他亲手杀的,到了梁山,他也是难逃一死。武松不是说过,就算晁天王在曾头市是病死的,史文恭依旧死罪难逃。
说到底,冤要有头,债要有主。晁盖的那句遗言——给他报仇的便是下任寨主——便是迫使梁山其余人必须揪出一个能为此负责的敌人。
问他:“既如此……为什么晁天王临终前,咬定是你?”
“有人想让他相信,自然有相应的办法……譬如,用、用我的旗号、用我的军器……找个和我身材相似的人……”
潘小园皱眉:“倒是有人嫁祸你了?”
史文恭冷笑一声,算是默认。
再问他:“那么晁天王到底死于谁手?你若能在梁山上证实这一点,说不定……”
死罪难逃,说不定能死得好看一点。她心中补一句。
史文恭苦笑两声,摇头:“有人早就计划好了让我替罪,辩解又有何用。”
潘小园吃了一惊:“谁!”
史文恭冷笑两声,执意不答。武松虽在远处,也听得大概,此时终于忍不住,低声嘲一句:“编出来没有?”
潘小园低声叫道:“二哥!”让他稍安勿躁。
史文恭虚弱摇摇头,断指的疼痛不时冲击着头骨,一阵阵的皱眉,过了好一阵,才笑道:“六娘子,你前程堪忧。”
是说武松这个脾气,以后她绝没好日子过么?
潘小园咬牙瞪他一眼。这人现在以激怒武松为乐。性格使然,便是在命悬人手之时,他也偏要固执地争取一些控场权。
好在史文恭思维断断续续的,立刻撇下这话,又说:“你记不记得,我找你那晚,晁盖赶来了,宋江却被人刺伤了。”
潘小园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揭开了,不敢妄下判断,心里默默将他的话重复一遍,问:“那又怎样?难不成是你刺的?”
史文恭轻笑:“娘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吧,当时宋江若是在场,怎么好意思不阻止晁盖去送死呢?”
一句话轩然大波。潘小园慌忙捂住他嘴,盖住一点音量,生怕这话让武松听见。方才之所以坚持让他回避,怕的不就是这一句么!
武松却早听见了,霍的转过来,眼中杀气毕露,低沉沉喝道:“宋大哥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不会害晁天王!你再说一个字……”
潘小园早就料到武松会是这个反应,赶紧给他顺毛,跑过去拉住他胳膊轻轻摇:“不是说好了你不插话吗?就算宋大哥在场,以他的气量,这点非议他能往心里去?就算史文恭血口喷人,也听完再揍,好不好?”
武松气忿忿的不说话,轻轻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知道她这么亲密不见外的举动,大抵是为了史文恭那几句明目张胆的轻薄话做出的补偿,做给他消气的——他武松才没那么狭隘。
潘小园对宋江持中立态度,理了理思绪,问史文恭:“话不能乱说。你的意思,害死晁天王,宋公明也有份了?”
史文恭眼中闪过片刻的精光,直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摇头。
“宋江没那么傻。”
武松这才回颜,哼一声,大约是想嘲一句,又忽然想起那个不插话的约定,把话咽回去。
史文恭虚闭着眼,面容平静,但又明显被一波一波的疼痛折磨着,脸上的肌肉不时微微的扭曲。既然算是死过一回,何必再为他人遮遮掩掩。
“我早就看出……你们梁山上的两个老大……貌合神离,做不下一档子事。宋江故意受伤缺席,便是向我传达一个意思:他……不想掺和我们曾头市的事,是个撇清他自己的表态。因此我……才放心大胆的挑衅晁盖,引他来战。但……没想杀晁盖,只想……活捉……换密信……”
潘小园边听边惊愕,这个说法完全符合逻辑,像是史文恭会做出来的事。挟持人质、绑架梁山,他又不是没干过。
“那……晁天王最后怎么死了呢?”
史文恭轻笑:“因为有人等不及……宁可、直接削弱梁山……宋江是接替的老大,以后定然走招安的路子,没威胁……信的事可以再用计……所以,不听我的话,把晁盖杀了……谁曾想,宋江却突然变成了报仇心切……谁也没想到他会来……”
惊人的求生意志支持着他,多说一句有用的话,就是多拖延一刻活下去所需的时间。他的呼吸本来已经逐渐平稳起来,但一段话说得太长,最后终于慢慢的气喘,有些语无伦次。但潘小园还是从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找出了些事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公明没料到你们会杀晁天王,你们也没料到宋公明会来大举报仇。”
史文恭轻轻苦笑一声:“聪明反被聪明误。”
潘小园偷眼看看武松的神色。他在轻轻摇头。积攒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叹了出来。
没从史文恭的话里听出多少漏洞。倘若真是这样,宋大哥……虽然没做错什么,可不算厚道。知道他是聪明人,聪明人通常会有些瞻前顾后、八面玲珑的考虑,事情办得滴水不漏,毕竟……不够磊落。
人无完人,要取长补短,这些都是当年宋大哥教给他的道理。武松用力一闭眼,挥掉心中那些没凭没据的不舒服。
眼下看来,梁山和曾头市,双方都在算计。宋江一开始是试图独善其身静观事态,想不到却被认为是软弱妥协,以致曾头市的人不顾史文恭劝告,放心大胆对晁盖痛下杀手。而反过来,曾头市的人也没料到宋江居然立刻化身为复仇之神,不惜用尽一切黑白手段,也要把这个危险的隐患彻底捣毁掉。
所以史文恭就算上梁山给自己鸣冤,这番话也是没法说出来的。晁盖的死,虽非宋江策划,但宋江至少有一小部分责任,没能料敌机先,没能和晁盖一条心。纵然大伙不怪,纵然宋江愿意领责,也必然有人不会让史文恭开口——譬如李逵肯定会第一时间板斧伺候。
既如此,服什么软呢?不屈而死,总好过讨饶过程中被砍了。
再说,史文恭就算不是杀晁盖的凶手,梁山上的小喽啰小头目,也不知被他杀了多少了。用梁山的标准来审判,可以说是死有余辜。
武松终于忍不住,插一句嘴:“所以你那曾头市的主子慌了,把你推出来顶罪。牺牲够大的。”
史文恭脸色暗了一刻,冷冷反驳一句:“史某没有主子。”
武松冷笑:“你说没有就没有吧,也不过是互相利用。他们是何许人,野心这么大,又许过你什么?”
几个问题,样样都是潘小园心里急于知道的。那密信里说了什么,能被曾头市如此看重,以致让他们不惜牺牲一个史文恭,这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强手?
看看史文恭,他却把武松这话当放屁,闭眼休息起来了。
潘小园心里头起急,还是舍不得跟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计较,温柔着,慢慢把武松推到门边,回来把这问话又重复一遍:“恕奴家孤陋寡闻,曾头市的长官,到底想要什么?那密信……又有什么要紧的干系?总不会是你那天告诉我的什么柴氏正统的内'幕吧?那点东西,值两万贯?”
询问计划中的第二件事。从当时史文恭在屋顶上对她说完,她就隐隐约约觉得他有所保留。问他到底有几句是真,他的回答却是:“娘子觉得是真,它就是真。这种陈年旧账,谁耐烦追查到底?”
史文恭轻轻一笑:“水。”
潘小园只好给他喂了一口。史文恭呛得一咳嗽,极其不满:“怎么是咸的。”
“方才给你灌了两碗了。接着说。”
史文恭轻轻摇摇头,咽下去一句无关的话,小声但快速地说:“那个‘内'幕’么,是我那日去拜访你的路上,编的。”
潘小园:“……”
本以为他不过是有所保留,或者替换了什么关键细节。没想到人家干脆利落的来了个子虚乌有。
本来对他生出的一点点基于人道主义的怜悯,此时眼看就要秋风扫落叶。冷冰冰的正眼不瞧他。史文恭却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反倒歪歪斜斜的一笑,胸口微微起伏。
潘小园不得不佩服这人脸皮之厚。先不去想别的,耐着性子继续追问。
“实际上呢?”
史文恭忽然双目失神了一刻,接着冲她一笑:“娘子真想知道,也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啪!半张惨白的脸上立刻多了几根青白的手指印子。力道不大,声音好听极了。史文恭又差点晕过去。过去没看出来这女人这么狠。
不得不说,从史文恭江湖成名以来,敢这么对他,并且居然成功了的,大约也只有她一个。痛打落水狗,她倒是挺积极。
潘小园冷冷道:“说不说?”
武松远远听到声音,莫名其妙觉得畅快舒爽。看来史文恭那厮的花言巧语,倒还没把她哄得晕头转向。
闪进半个身子,倚着门框,不慌不忙地提醒:“还有不到一刻钟。要是他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咱们就动手。”
潘小园模棱两可地应一声,看着史文恭一张疼痛扭曲的俊脸,指头印叠在新鲜的刀伤上,又有点后悔自己心狠手辣了。她的所作所为绝对算不上厚道。毕竟他为了取信于自己,刚刚毫不犹豫地废了两根手指头,也算是给她那清清白白的江湖账面上,添了一抹辛辣的血。
可是,什么叫“也”!
她也有点摸清楚自己这位俘虏的脾性了,打完一巴掌,给个甜枣儿,微微侧过身去,手上轻轻柔柔的,把史文恭胳膊上乱七八糟的绷带悄悄理了理,一个硌人的硕大死结,给转到外面去,让他少难受一分。
然后跟他推心置腹,语气放得柔了些:“都已经被人家当弃子了,还帮他们保守秘密做什么?曾头市的长官,难道不是一开始就存着利用你的心思?眼下他们灰飞烟灭,倒还是梁山的功劳,算不算帮你报仇了?”
史文恭简直无语。要论强词夺理、颠倒黑白,这女人可以跟他自己争个高下。
却不由自主轻轻叹口气。既是个互相利用的赌局,自然就做好了赌输的准备。
于是眼睛微闭上,还是要先挑出她话里的漏洞反驳:“不、算不算灰飞烟灭……曾头市的长官,那个什么曾家五虎,都只是小角色,不值一提的,他们算计不到我……真正拿主意的……”
潘小园心里不断地飞快梳理着。看来史文恭背后,存在着一个强大而低调的江湖势力,曾头市这个地方武装,看来也不过是这个势力的一个伪装,一个马前小卒,一个前哨基地。
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这世上盼着天下大乱的势力不少,河北田虎、淮西王庆、甚至有可能是江南明教贼喊捉贼,跟晁盖玩了一次角色扮演,她也不是没怀疑过。
她赶紧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嗯,那个真正设计下套,却反过来把你卖了,让你出去挡枪挡箭,自己却逍遥看戏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史文恭被她这么一总结,终于忍不住动怒:“没死……不在曾头市……”
“是谁?在哪儿?”
心防已然无力维持,在一句句轻柔的追问中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