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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那个小厮身材敦实,面目跳脱,不是别人,却是阳谷县西门庆家的下人来旺儿。孙雪娥当年做四姨娘,饱受老爷冷落,没少跟这个来旺儿眉来眼去。
但她这一年在梁山上见识了多少正当年壮小伙儿,眼界早就拔得高高。老公周通也是个响当当好汉,她早不把来旺儿这种人放在眼里了。失声惊呼一句,便即扭头不看他。
周通敏感地捕捉到了自家老婆跟这个野男人之间的电光火石,当即怒发冲冠,吼道:“你是哪儿的野男人,认错人了道个歉就算了?”
来旺儿也来气了。原先明明是半个主母,见了他满脸堆笑,眼下居然翻脸不认人。就算后来让西门庆老爷给甩了吧,这么快又攀了别的野男人,算哪回事?
仗着自己家里后台硬,冷冷接一句:“那你想怎地!”
两个男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留下孙妹子一个人不知所措,又有点小得意,拿不准该劝哪边。
周通已经抡拳头上了。来旺儿如何是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跪下求饶:“爷爷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瞎瞅了……”
周通掸掸袖子,拉过老婆,回头啐一口:“滚!”
孙雪娥也就小媳妇般地跟着胜利者走了,回头给了来旺儿最后一个同情的眼神。
可周通还没得意多久,拐过一个牌坊,就猛地一停步。眼前黑压压的,聚了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泼皮,一个个手里绰着木棍木板,不怀好意地打量他。
“方才殴打我们兄弟的,就是你这小子?”
周通立刻一身冷汗,摸摸身上,手无寸铁。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凭他多年的江湖经验,知道这次要栽。
栽也要栽得像个男人。一边迅速蹲下抱头,一边叫道:“别伤我女人!……”
……
孙雪娥在嚎啕大哭当中,目睹周通被当众暴揍了一顿。一群人看热闹,就是没一个出手管的。
这帮子混混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暴揍,末了还变出个白纸黑字的欠条:“你打伤了我们来旺儿兄弟,难道想赖赔偿么!医药费五百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还不快按手印!”
周通鼻青脸肿的,在底下嚷嚷:“欺人太甚……”
咣!肋骨被狠狠踢一脚,“按不按?”
“光天化日之下……”
咚!脑袋再挨一拳,“赔不赔?”
“我没那么多……”
咚!咚!
孙雪娥大哭:“你就先按了手印吧,回去我们再想办法……”
这么着,于是周通在被人痛打一顿之后,身上凭空多了五百贯债务,此时手指头上尚有红印儿,垂头丧气,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嘴里喃喃咒骂。
*
潘小园默默无语。
一天之内“丢”了一千贯,这散财速度可跟武松有一拼了。
但她更关心的还不是这件事。好不容易安慰得孙雪娥止了哭泣,低声问:“今日你撞见来旺儿,还说什么话了?可是还在为西门庆做事?”
孙雪娥哪里说得清楚:“呜呜……大概、也许……老爷在东京城里发财了,自然带得他……不过、呜呜,我没问……”
潘小园寻思,西门庆逃出阳谷县时,的确把大多数小厮仆役丫环都遣散了。但不妨碍他在东京站稳脚跟之后,再把旧人重新招揽过来。因此来旺儿很可能依然在西门庆手下做事,要么他能短时间内纠结那么多混混呢。
暗暗咬了咬牙,“合昌解库”那边还没想好如何接近,这边西门庆倒疑似自己送上门来了,是福还是祸,眼下不清楚。
“那、你们有没有提到我也在东京?”
孙雪娥奇怪:“没有啊,为什么要提你……”
潘小园轻轻松口气。还好没多嘴把自己也供出来。
她对此事倒不是太惊讶。从决定让孙雪娥一同来东京起,就不是没预料过。东京城人烟浩渺,但缘分是一件十分奇妙之事。万一她和过去西门庆府上的人狭路相逢,如何收场?
但梁山是何等级别的“腕儿”,倒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有可能碰见的泼皮奸商,而改变原定的计划。就算她自己要谨慎,满山的兄弟也不答应:居然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泼皮而瞻前顾后,堕梁山威风!
况且有了孙雪娥这么个老熟人,要眼尖发现西门庆的行踪,定然也会容易个三分五分。到那时,她潘小园有整个梁山做后盾撑腰,难道还怕他不成?
——这是她几天前的想法。然而既然意外在风门口中买到了西门庆现下的地址所在,也就不必靠孙雪娥来引蛇出洞。
因此她对孙雪娥这边的动静,也就没有太担心。可谁知道,今日不仅是狭路相逢,而且周通还立刻被他们摆了一道儿呢?
更有一件事,让她更加确定来旺儿身后就是西门庆:痛打之后逼写巨额借条,这简直是当初祸害武大时的策略翻版。只不过借钱的数额水涨船高,一下子涨了五倍,可见西门庆这一年发财甚多。
想是来旺儿在被揍和报复中间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火速请示了西门庆,不然他不敢闹那么大。
她飞快地想通了这一通暴揍的幕后缘由,严肃问孙雪娥一句:“妹子,你跟我说实话,你对西门庆那人,还……”
孙雪娥虽然没什么心机,但也知道她和西门庆的过节,听她这么一问,赶紧赌咒发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本来也没怎么恋着老爷,是他非要念着什么先头大娘子的情分,才把我收房的,又不是我勾他!如今我老公也有了,还是大房,难不成还恋着给人当小妾?孩子生下来姓周,管我叫娘!他在阳谷县,丢个狗儿似的就把我丢下了,虽说我是腿脚伤了,那也是让他踢的呀!我现在这个男人,虽说样貌出身比不上老爷,但他肯替我挨揍,还让人不要揍我哩!呜呜,我真是前世积德……”
在孙雪娥的简单内心里,肯为她流血受罪的男人,就是对她最好的男人。一通零七八碎的豪言壮语,也算是给旁边那个蔫头耷脑的新老公听的。周通听着听着,眼泪差点就下来了。
本来也知道自己的媳妇是二婚,过去在大户人家当妾,吃喝不愁,当初火速嫁他,大约也只是为了赶紧找个男人依靠。而他呢,毕生梦想就是娶媳妇生娃,既已当了土匪,要娶个良家黄花大闺女估计只能是做梦。梁山上多少兄弟,命里注定一辈子单身,他周通是前世修了福,有女人要就不错了,哪敢挑三拣四。
俩人各取所需,搭伙过日子,脾气都不算好的,又没共同语言,免不得三天两头的吵架,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偏生谁也离不开谁,日子就凑凑合合的过下去。
而孙雪娥今天给逼急了,一通表白,把他周通捧上了天,把那个前夫踩进了地,还说什么前世积德!
周通一下子觉得自己这个媳妇娶得太值了。日久见真情,微不足道的事积累出感动。寡淡无味的酒,突然喝出了琼浆玉液的滋味。
潘小园也被小小的感动了一下,心里清楚,要跟西门庆正面做对,孙雪娥就算不是盟友,至少也能算作一个中立友好方,不用担心她反水了。
问他:“周大哥,你这两日别忙了,休息好了再出来吧——对了,你回来的时候,可曾留意有没有人跟着?”
周通拿帕子捂着头,垂头丧气答道:“应该……没有吧……”
孙雪娥替老公说话:“他都让人揍成那样了,哪还有眼睛留意这些呀!六姐不是我说,不是你的男人你不心疼……”
潘小园连忙说:“好好,不问了,你伺候你男人去养伤吧,厨房里我们来忙。”
*
刚目送孙雪娥搀着周通远去,就听见外面远远的有人大叫:“就这里了!叫那个拐带孙娘子的挫狗出来说话!……”接着门被撞开,门板吱嘎响。
见周通猛一回头,眼露杀气,潘小园连忙跟孙雪娥一道把他往里推:“不生气,不生气,我们能对付。”
接着拉过闻声赶来的燕青,飞快嘱咐:“怕是咱家大厨在城里撞见了旧相好,吃醋的来了。你出去应对一下,别提我也在店里!”
燕青立刻会意。他的敷衍功力是一流的,当下不慌不忙,出门应对去了。听他朝来的人赔了一圈笑:“敢问几位大哥有何贵干?……”
潘小园心中默默叹口气,心中忧着两样事:第一,本来想着等武松再来东京,一起和他对付西门庆,眼下人家提前找上门来,也就等不到他撑腰;第二,新店开业,三天两头的有人冲进来要砸店,长久下去,客人可都要避之不及了。
好在眼下并没有暴露自己。西门庆那边,应该只是认为孙雪娥傍了新男人,气不过,因此派人来找茬的。以她所了解的西门庆的脾性,这人占有欲极强,明知道不属于他的女人,也见不得她投入别人的怀抱。当年李瓶儿嫁他之前举棋不定,委身了个姓蒋的大夫,小日子过了几个月。西门庆得知,大发雷霆,派人去把那大夫的药店全砸了,人也揍个半死,算是出了“夺妻之恨”的一口恶气。
听得外面燕青刚客套几句,听得那帮人就凶神恶煞的打断:“我管你是不是小本经营,你们当我家老爷是好惹的!我家老爷复姓西门,那是蔡太师府上常客!喂,我们那位四娘子是不是让你们藏在店里?钱何时还?嗯?要么把人送回来,就饶了你们满店的锅碗瓢盆,否则,哼,开封府见,告你们拐骗妇女,让青天大老爷给你们人人四十大板!看谁还敢放肆!……”
就算知道是找茬,潘小园还是气得直攥拳头。敢情西门庆府上的人都一个德行,当人家大活人是个物件,想丢就丢,想捡回去就捡回去呢!
燕青不动声色,脚底下慢慢挪步子,把人带到店门外面的街边,免得吓着来往的食客,彬彬有礼地解释:“这个嘛,实在不知道如何得罪了贵府,小店一向秉承和气生财,万不敢在东京地面上造次,不知店里的哪位惹到贵府中的哪位了?”
笑脸相迎,倒是不好再来硬的。几个泼皮打手转而骂骂咧咧:“你是这家店的老板?看着眉清目秀的倒像个兔儿爷,说不定是个专职拐卖妇女的……信不信俺们把你拉去开封府?”
三言两语不离“开封府”,看来府里有人是肯定的。上来就管人叫兔儿爷,明摆着搞事搞得越大越好。
潘小园知道燕青倒不至于沉不住气,躲在幕后,拉过郓哥,让他去告诉燕青:“说几句好话敷衍过去,这些人许是武二哥的仇家派来的,等到……”
说两句,心思一转。等到武松回来再摆平?还记得上次在阳谷县跟西门庆翻脸,自己也是一个“拖”字诀,寄希望于“武松回来”解决一切,结果还是西门庆快了一步,算计得她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她一鼓作气,转而嘱咐:“告诉小乙哥,让他可以服个软,改日咱们备礼,去向他家老爷登门致歉。”
郓哥惊愕万分,还是照着她的意思去做了。
再悄悄招手叫来董蜈蚣:“到周边看看有没有官兵……”
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多言,立刻知道了她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于是也不计较那句兔儿爷,不卑不亢地接话,说这一切大约是个误会,改日小人必备重礼,去向贵主人登门致歉——敢问贵府所在何处?
燕青这么一打岔,几个来找茬的泼皮也有点含糊。本来是打算痛砸一顿店,给老爷泄愤便可,就算对方服软,那也不过是少砸几个碗的人情。可现在人家主动提出“备重礼”与己方修好,难不成替老爷把这礼推了?
在金钱面前,什么出口恶气的动机都变成了微不足道,至于被拐走的“四娘子”,前几年在老爷口中,也就不过相当于个值钱的物件儿,也许,犯不上因此推却人家抱老爷大腿的美意?
几个泼皮犹疑不定,燕青立刻看出来了,不失时机补上一句:“大哥们消气,不如坐下来喝碗酒?”
大约是燕青的态度太好了,谦卑得与他那一表人才的外型完全不符,也和这小店生意兴隆的实干做派不太相符,泼皮们以往的勒索经验,此时感觉不够用了。
反正自己面子是足了,对方如此做小伏低,老爷那边也能交差。打砸抢毕竟还可能引来公人——拐角那几个巡逻的官兵,可不是有往这边过来的势头?
泼皮们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傲慢道:“今儿算你运气,我们老爷的二娘子下月二十三做寿,要是你们造化好,兴许能放进去磕个头——欠的钱别忘了带上!”
吐出一个地址,立刻作鸟兽散。这时候几个城管溜溜达达过来,见了燕青,都是满脸堆笑:“方才有人聚众闹事?”
燕青笑道:“没有没有,几个混混,已经打发了,多谢挂心!几位老爷进小店吃盘点心?”
知道几个城管定然是潘小园派人叫来的。小店开张以来没忘记打点,眼下这一片区的大小公人,都十分乐意巡逻经过孙巧手店。每次擦门而过,都不自觉的口舌生津,知道准能让人邀进去,有一顿免费点心吃。
送走城管,燕青长出口气,立刻回柜台,低声问:“表姐,这伙人到底什么来头?跟武松武二哥又有什么仇怨了?”自己想一想,倒抽口气:“难不成是害他哥哥的那个?”
没听说过武松说起别的仇人。燕青一猜即中。
潘小园点点头,神色凝重:“所以咱们若能把这人解决了最好。但我眼下还有旁的担忧。方才那些泼皮说,他家老爷是……蔡太师府上常客?”
那必定是在官场混出一定地位的。既然他将蔡京傍得紧紧的,说不定,也知道些朝廷外交方面的动向?
她内心深处的第二个想法,连自己也不愿意多碰。西门庆在东京如此横行霸道、地位显赫,风门知晓他名下的产业,几个泼皮就轻易吐露出他家地址——而武松以前派去东京刺探情报的梁山细作,竟然几个月一无所获?
要么是那间谍太无能,要么是……有人不想让武松知晓西门庆的下落。
若是后一种情况,会是谁呢?继续推理。第一种可能,西门庆与梁山互通声气,将那细作收买了;第二种可能,有人想把武松绑在梁山,不想放他远赴东京去报仇。第三种可能……
“表姐?”
这才意识到自己出神了。燕青刚刚接了一句什么,还等着回话呢。
她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暂时压制在心底,跟燕青商量:“既然是和朝廷蔡太师有瓜葛的,不妨去探探他的底细。就算暂时治不得,多半也能顺藤摸瓜,挖出点有用的情报和人脉来,或许能为梁山所用。小乙哥,人家下个月小妾做寿,我不方便出面……”
燕青立刻会意,笑道:“不知表姐给我批多少钱?”
潘小园简直服了他的鬼精,笑道:“没钱。我置办个三五十贯的礼便是,其余的看你发挥——别真的跪下磕头,堕咱们梁山威风!”
燕青大笑:“表姐这题可出的够难。”
她一看这爽快劲儿,就知道燕小乙还不至于被这种题型难倒。笑嘻嘻又补充几句情报:“说是他家二娘子做寿是不?要是我没记错,那个二娘子姓李,是个富态杨贵妃……”脑海中闪过李娇儿的震撼体型,“嗯,进他的门儿已经不少年了,眼下却应该不太受宠。所谓的做寿,多半是西门庆借机收礼的。所以咱们就算准备五百贯的礼,也未必入人家眼,不如靠嘴皮子。”
燕青将这些攻略一一记住,慵懒说一句:“那我先回去歇了,表姐你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