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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声声紧握伞柄,脚下一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声音很轻,飘散在雨雾里,蒙上了一层雾气,染上了湿气:“我已经不下棋了。”
晏清都皱眉,不解地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
杜声声抬眼,看向蒙蒙雨雾。
忽然一阵风吹来,她差点儿握不住手里的伞。
冰冷的雨水斜打在她的脸上,她脸侧细碎的头发一根一根地黏在颊边,刺骨的冰凉让她回过神来,打了个寒颤。
她扯了扯唇,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能有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下了。”
这不可能。
晏清都条件反射地想反驳,但话到嘴边,看杜声声的神情,又不忍心出口。他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无处排解的郁气,闷得他胸腔发痛。
他想说,他一直在努力追赶她,期待和她再次对局;想说自“名人战”的事儿发生后,就一直很担心她;想说他一直在找她,想说……
但此时,杜声声明显摆出了拒绝交谈的姿态,他心底有再多的话,也无从出口。
她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杜声声……”
晏清都刚出声,就被杜声声打断:“酒店到了。”
声音落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雨天的冷,像是要冷到骨子里。
杜声声转过身后,眼睫忽地挂了雨珠,牵了牵唇,空余的那只手抬起,在心口处捂了捂,雨点又飘到了她的脸上,手继续上抬,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咒了一声:“这他妈操蛋的生活!”
晏清都一直没进酒店,他站在门口处,看着杜声声始终挺得笔直却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远的背影,突然间为她感到很难过。
曾经有一位名人说过,生活中不应该只有眼前的苟且,还可以有诗和远方。网友戏谈,没有钱,你就只能有眼前的苟且,诗和远方?你他妈做梦没醒呢吧!
而对杜声声而言,不管有钱没钱,眼前的苟且是永远无法忽视的问题。
她握伞的手被冻得发青,险些连伞都握不住。脸上因为飘了些雨,也是冰冷的。带晏清都找过酒店,她情绪平复后,才就近去了一家超市,买好食材回家。
家里一片冰冷。隔壁张阿姨家里,传来一阵阵麻将的碰撞声和谈笑声。
杜声声进门换鞋,开空调,准备晚饭。
这里的房子是老街区的旧房,没什么隔音效果。杜声声这边开火做饭,还能听到隔壁赵云秀和牌搭子一边搓麻将一边说话的声音。
“等等,杠!”
“二筒!”
“晓得你要听幺鸡,没办法,这牌只能这么打,给你。”
……
“胡了!”
“唉,你们家有开火的声音,啧啧,这菜炒得,可真香。肯定是你们家声声回来了。要说你们家声声还是懂事,知道你一个人在家,毕业了就回来陪你,每天一日三餐地伺候你。不像我们家那个,整天忙得脚不沾地,这天老爷还在落雨,他们还要去哪个乡下考察。”
“哎呦呦,谁不知道你们家二娃出息了,当上了公务员?工资稳定不说,福利待遇也高。”
“你们家的丫头不也出席了,现在都自己当老板了。等等,我也胡了!清一色!”
“说这些!她就开了个小服装店,每月就挣那么万把块钱,有什么出息不出息的。”
“你们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好歹你们家的娃一个有钱,一个有名儿,说出来都好听。要说最可惜的,还是云秀家的声声。哎呦喂,当初她考上b大,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啊,哪个不说她是咱们这小地方飞出去的金凤凰!原来云秀说声声要当科学家的时候,咱毕竟是看着声声长大的,也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谁知道……”
“唉,云秀,你也别太责怪声声,她回来也有回来的好处,能照看照看你。”
紧接着,是赵云秀叹气的声音:“唉,说起这丫头,也是怄死个人!我原来还想着,等她毕业了我好享享清福,结果?哼哼,没把我气死就是好的了。当真的是,儿女都是咱上辈子欠的债……”
杜声声刚把肉丝下锅翻炒,听到赵云秀说的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几滴滚烫的热油便溅到了她手上,烫得她回过神来。
对面赵云秀的声音仍然清晰得很,可是她半点都不想听。
她快速翻炒了几下肉丝,盛盘,又把配菜倒进锅里,疾走几步,开了水龙头,用冷水冲洗溅到油的地方。
她的手都快被冻木了,手背上几个清晰的红点仍然烧痛。
她想起刚刚赵云秀的语气,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心头的愤懑都没能平复下来,手上的锅铲往锅里一掷,皱眉道:“神他妈……”
“操!”她抬腿便踢了踢刚换了垃圾袋的空垃圾桶,继续翻炒配菜,把之前炒好的肉丝倒进去,放佐料,用香油一收,盛盘。然后又炒了个素菜,才到门口开门扯了嗓子喊:“妈,吃饭!”
紧接着,对面仍然是搓麻将的声音,等一圈儿结束,赵云秀才大摇大摆地回来。她的头上是标志性的泡面长卷发,从头发根儿卷到头发尾,已显老态的脸依稀能看得出年轻时的脸型,可以知道年轻时确然是好看的。
只是如今的着装,叫人不敢恭维。
她和大多数的大妈一样,内穿毛衣外黑色短款羽绒服,下面单穿一条极厚的绒裤。实质上,和年轻女孩儿穿的打底裤是一样的,只是要更厚实些。脚上一双提根儿拖鞋,双手因为冷,抄在衣袖里。
她一进门就打开了电视,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热茶,然后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把电视机声音调大,又对着厨房里盛汤的杜声声道:“给我舀碗饭来。”
杜声声早已换上了在家穿的家居服。她端出两碗饭,把筷子给赵云秀,二人就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吃。
电视里。
*我怀疑她是奸细。不然,为什么她会极力劝说你放过鬼子的狗?你不觉得她的善良不合时宜吗?谁知道在外面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女配极力挑拨男女主的关系。
杜声声没看都知道女主脑残,此等抗.日神剧不尊重历史不合逻辑。但她压根儿没有吐槽的心思,也知道现在的中老年人就喜欢看这种,也挑不出大的毛病。
她咽尽口中食物,对赵云秀说:“妈,这边离我上班的地方远,过两天我租套房子,我们搬到好一点的小区吧?”
赵云秀竖眉:“自家有房子住,还租什么房子?你钱多烧得慌?这可是从你爷爷还在就住的房子,周围的街坊领居也都认识,平时都是相互帮忙的,别的地方可能这样吗?反正我是不搬的!”
杜声声沉默,只低头吃饭,没再说话。
过了几秒,赵云秀一边吧唧嘴一边说:“声声,不是我说你,你从小成绩就好,小时候左邻右舍说起你,谁不竖大拇指?当初你考上b大,咱们家也风风光光地办过学酒。人人知道,你是有出息的,我虽然是个寡妇,可在外面,人家说的不是‘赵云秀死了丈夫,一个人服侍老人拉扯孩子,造孽得很’,而是‘赵云秀了不得,好好儿地把老人送了西,又把孩子送进了b大培养出了一个科学家’,可现在倒好,你大好的前程不要,回来和我这老妈子混什么?”
杜声声垂着头,食不知味,心内亦觉酸涩。
她实在吃不下,放下碗,皱眉道:“我现在工作不也挺好的?天元棋馆是天元市最出名的棋馆,我在棋馆做解说员,这工作不也挺不错的?”
“我呸!什么解说员?”赵云秀把饭碗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搁,瞪杜声声,“不过是说得好听。这又不是什么正规编制,说白了,就是服务员!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和你爷爷学棋,你爷爷是著名的考古学家,退休了也有大把大把的人尊敬,你呢?你现在算个什么东西?”
她阴阳怪气道:“人家说起你爷爷,说的是‘杜大爷是个人才,不仅是考古专家,年轻的时候围棋也下得相当不错,是民间高人的重要支脉’。说起你,都是‘杜声声可惜了,她妈说大话,说她要继承杜大爷的衣钵做考古学家,结果现在回来在棋馆当服务员,工资和当初她一个班的没读过大学的学生差不多’,你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这是在戳我的脊梁骨啊!咱老杜家就没这么丢人过。”
杜声声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不欲搭理赵云秀,赵云秀又道:“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说你两句,你还学会摆脸色了?”
杜声声气极反笑,脸色苍白得没一丝血色。她冷笑道:“人说得没错啊,我确实没高中毕业的挣得多。”
赵云秀被噎的一愣,旋即拍茶几道:“杜声声,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一个大学生没人高中生挣得多还有道理了?”
她痛心疾首:“你爸死得早,老娘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你拉扯大,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天棒!你自己说,明明你在你那什么道士(导师)的考古队混得好好儿的,还是全额奖学金读研,就要进入国家考古队了,我还以为我培养出一个科学家,也算是对得起你屋祖宗,没想到你个死妹崽,好好儿的研究生不读科学家不当,回来当服务员!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你!”
杜声声回头,看着赵云秀面无表情道:“我羞愧呀,我这不正回屋反省么。”
她关上门。
门外,张云秀气得一边拍杜声声的卧室门,一边骂道:“你反省有个屁用!我让你辞了棋馆的工作,说了多久了你不也没辞?我知道,你现在人大了,翅膀硬了,不服我说。我说的难道不是为你好?你一名牌大学毕业的,什么工作找不着?非得自甘堕落当服务员?”
杜声声坐在自己的床上,室内的陈列架上,大多是她得过的奖杯或者勋章,然后就是棋谱。再没有其他。
杜声声躺在床上,任由赵云秀骂,脑海里,闪现过她爷爷杜先教她下棋的场景。
他曾说:“声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你没有能力保护好身边人的时候,要懂得中庸之道,不能任凭骄傲意气一味出风头。”
他还说过:“我不建议你做职业棋手。按照目前的制度,虽说职业棋手能得到更好的锻炼,对局更多,但是也因为竞争激烈使人容易着相。你要知道,人生如棋,棋如人生。要下棋,先做人。”
他说过的话,杜声声每一句都记得,可是她并没有照做。她只是不甘心,看着一个个棋坛新秀的出现,看到棋坛高手迭出,看着他们和世界各国顶尖棋手鏖战,她心里不甘心。两岁开始摸棋子,三岁学棋,到十岁,杜先就不再是她的对手。到此,她的路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学习,日复一日地打谱,订阅围棋类杂志,利用有线电视看围棋收费节目,守着各大围棋赛事的直播,利用网络和高手对弈……
她为什么就不能成为其中一员?
后来,她锋芒毕露,然而,事实证明……
杜声声眼角的泪浸湿了她的鬓发。
老旧而斑驳的天花板,一如这半年来,她的人生。
脆弱的门板被赵云秀拍得震天响。
她约莫是骂得累了,总算消停了一会儿。
杜声声爬起床来,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刚要编辑微信公众文章,推送给棋馆的粉丝,告知种子棋手选拔的消息,门外的赵云秀声音也平和了。
她苦口婆心道:“我也为你好。我是你妈,难道还会害你?声声,把棋馆的工作辞了吧。今天你赵阿姨说过,她可以托关系让你去咱们市政府做实习公务员,明年你再考考,就能转正。你就要满24岁了,还没对象。妈这心里着急。现在就属老师、公务员在相亲市场上最吃香。你赵阿姨今天和我说了,要给你介绍男朋友,男方条件很好,在桂香雅苑按揭买了一套三居室,车子全款,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有工作,肯吃苦,就想找个老实点的。你赵阿姨跟我关系不错,这才想到你……”
她还没说完,杜声声越听越烦躁,她气不过,把门拉开,对赵云秀说:“条件这么好,你喜欢你就嫁。我不介意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后爹。”
赵云秀被噎得一愣,旋即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把你养大我容易吗我!我不就盼着你找个稳定点儿的工作,找个老实人嫁了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么?就这么简单的事儿,你,你偏要和我犟着来。”
“那不是你想的吗?你想过什么日子就过,我怎么过我自己知道,你瞎操什么心?”杜声声盯着赵云秀说,“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你喜欢谁你只管嫁,反正我是不嫁人的。”
赵云秀怒极,当即跳脚道:“造孽喲!我好造孽喲!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就这么不孝顺!我死了算了!”
杜声声怒从心起,赵云秀各种贬低她工作无视她付出的话让她无比心寒,她道:“你有什么好造孽的?每天我供你吃喝,给你钱让你打麻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赵云秀被此时的杜声声吓住,好几秒钟没说话。
杜声声甩上门,她正想再嚎两句,门口处传来敲门的声音,她的牌搭子叫她:“云秀,我们可都好了,三缺一,就差你了。”
赵云秀应了声,揣了钱就出去了。
杜声声对着ord文档,半天写不出一句话。她双手捂住脸,整个人都觉得好疲惫。
她望向窗外的夜色,路灯的灯光昏昏暗暗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她眼眶湿润,恨不得能找个地方能嚎啕大哭一场。
然而,这样的地方并没有。
其实,杜声声知道,自己的选择和赵云秀的期待差距太大。可是,她不得不这样选。人这一生,她不想只有眼前的苟且,她也想要诗和远方。
这就像是一个死结。
她没脸再下棋,可她热爱围棋,所以,她只想做和围棋相关的事情,离这个行业近一点……
而赵云秀的期望是,她要么有一个体面的工作,要门能挣大钱给她花。
她的理由永远都是:
“别人能行,你为什么不行?”
“别人都结婚,你为什么不结?”
而她,坚持自己的选择,却也永远无法无视赵云秀的期望。毕竟,她养大了她。
杜声声觉得,现在的她对赵云秀,就像是在还债一样。赵云秀独自一个人养大了她,所以,她得还债。
而这债,她永远都还不清。
杜声声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放下湿润的手掌,红着眼开始她的工作。先做海报,编辑微信公众文章,再做宣传单……
到十一点多时,杜声声完成最后的部分,疲累至极,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
翌日,杜声声洗漱过后去上班时,发现天已经放晴,和煦的日光照在每一个行人的身上,而她家小区门口前,一个瘦高的身影正站在电线杆旁边。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身上仿佛被日光渡了一层光边。
赫然是晏清都。
杜声声想起他执着地要求自己和他对弈,转身就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走两步,就听到了他清冷低沉的声音:“杜声声——”
她顿住脚,他走上前来,从背后抓住她的手臂:“你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