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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和长公主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低声道:“并不是这样的.......”她用力咬着唇,几乎要把下唇咬破了一般,许久才解释道,“我不喜欢的,是我自己。”
迎上薛斌那惊诧的目光,她有些狼狈的伸手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垂下头低声道:“你父亲自小便读不进书,只有爱武功兵法,后来却也在这上头吃了不少亏。故而,我怀你的时候,他高兴的很,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一定要我给儿子取名叫‘薛斌’——文武双全的斌。他说以后要给你找个好先生,教你读书学武.......”
说到这里,泰和长公主深深的呼吸了一下,想要慢慢的平息了胸口的闷痛,只觉得心口好似被刀剐过一般的疼,那是时隔多年仍旧心血淋漓的疼。她至今都还记得,知道喜讯的时候,自己激动的说不出话来,薛不言双眼发亮的握着她的手,手足无措一般的狂喜。
他柔声叫着她的乳名,一字一句的说:“圆圆,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那时候,泰和长公主年纪尚小,面皮薄得很,她对上薛不言那灼热的目光也不由得红了红脸,满心欢喜的就伏在他的怀里,絮絮的和他说着话。她想:一个孩子怎么够呢?她还要给薛斌生好多孩子呢,等他们老了,还能坐在院子里看儿孙满地乱跑。
那时候的梦有多么的美,那么梦醒的时候便有多么的痛。
几个月后,薛不言走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见那刚出生的薛斌一面。他原本不该死的,如果不是泰和长公主连连发信催他、如果不是他为了早些回来看妻儿,那么他或许便不会抄近路、不会遇上敌军,更不会因为中了敌军乱箭而死。
泰和长公主那会儿才刚生下薛斌,边上的人都不敢把消息告诉她,所以她便独自抱着孩子生气,和人抱怨着:“就算是再忙,也该回来看看我和孩子啊......”
直到后来,她看见了薛不言的墓,所有的美梦都就此碎了,她幸福美满的人生仿佛也被薛不言带去了墓里。她不吃不喝,简直如同死了一般,还是太后一巴掌打醒了她:“都说为母则强,便是为了这孩子,你也不能就这么去了啊。”
她看着薛斌,看着和薛不言一个模子出来的儿子,瞬间的心痛几乎无法形容。所以,她执意不愿改嫁,替孩子延请名师,教他习文学武,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午夜梦回,她总能见到薛斌。
将将十年啊,她仿佛活过了一个轮回。当初约定白首、共此一生的爱人或许早已化作黄土下的白骨,可梦里的他却依旧有着令人流泪的温柔。
然后她遇见了张峤,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待她也很好,所以她终于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从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旧梦里走出来,去过俗世里那些常人过惯了的平凡日子——看啊,她永远都是如此的软弱不堪,甚至连为薛不言和他们的爱情守节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她甚至不敢留在京城,不敢去见薛斌,生怕见他一眼便会再次梦见薛不言——她老了,她累了,她怕了,她屈服于现实的痛苦,早已没有面对爱人的勇气。
泰和长公主捂着脸,眼睛甚至是红的,只是不断的认错道:“是我的错,真的,斌儿,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想你,多想像对长卿那般的疼你。可是我一看到你便想起你的父亲,就像是面对自己的软弱与不堪........”她咬着牙,最后只能道,“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薛斌看着她,看着那哭得浑身发颤的泰和长公主——现今的她已然没了长公主的雍容和威仪,只剩下那平常女人的愧疚与软弱。
可那毕竟是将他教养长大的母亲,在那遥远的过去,他们也曾彼此依偎着生活。薛斌看着痛哭的泰和长公主,许久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怪你,哪怕是父亲,倘若他真的爱你,或许也会期望有人能够替他爱你、照顾你........”
他试探着伸手扶住泰和长公主的肩头,终于道:“我此回请命随军也并不是为了报复你,而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他硬挺五官不知何时已然褪去阴霾和不羁,露出明朗昂然的神色,“如果父亲他在,一定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泰和长公主怔然抬头去看,仿佛又看见了当初的薛不言。她怔然出神许久,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是啊,你父亲若在,一定会为今日的你而骄傲的。”
你长大了,就像是他与我所期望的那样,高大英挺,文武双全,胸怀宽大。
多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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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月初,萧明钰便是再如何的不舍,也只好拎起郑娥给他收拾的行李,随着苏淮真苏大将军一起领军前往北疆。
他骑在马上,回头遥遥望去,便能看到坐在马车里朝他微笑的郑娥。街道两边都围满了送行的人,时不时的便能听到不舍的哭声和含笑的祝福。萧明钰伸手拉住马缰,仍旧忍不住的回头去看。
苏淮真与萧明钰策马并行,见他这般神色,倒是不禁一笑:“倒是没想到,殿下您还是这般‘恋家’的人。”
萧明钰想:他这大约不是恋家,是恋人。要是郑娥在,他便是走去北狄都半点也不觉不舍,可如今丢下郑娥一个人留在京城,满心不舍里甚至还有些许担忧——要是郑娥出了事怎么办?要是......萧明钰心里头一千万个担心,反倒没空操心自己此回北疆的前途。
只是,再多的担忧也不好遇苏淮真说起,萧明钰看了眼苏淮真眼中的揶揄,很快便回过神来,从容自若的一笑:“此去北疆,还不知何日能回,难免想要多看几眼。”
苏淮真点了点头,倒是想起了许多往事,伸手拍了拍萧明钰的肩膀:“我年轻的时候也和殿下您一样,走一步啊就要回头看三眼。可后来一想,我们走那么远的路,还不是为了守着身后的家和人?”他眉目深沉,只是笑着道,“殿下您说对不对?”
萧明钰微微颔首:“苏将军说得对。”话声还未落下,他手中的长鞭随着一挥,脚下的骏马蹬了蹬马蹄子,踏起一地的尘土,一眨眼便跑到了前头。
苏淮真不由的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他慢悠悠的跟着甩了甩鞭子,紧随着萧明钰策马加急的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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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娥坐在马车里,眼见着萧明钰带着一队人马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慢慢的放下手中的帘子,轻声道:“回府吧.......”
车夫连忙应了一声,随即便驾着马车,安安稳稳的驾着马车回了魏王府。
郑娥回府之后其实也没什么事,一个人在书房里头练了一会儿字,便不由得搁下笔,看了眼自己写的那一笔字,到底还是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平日里她总嫌弃萧明钰在身边粘人,烦得很,连练字的时间都没有。如今萧明钰不在,她却反倒有些练不了字了——练字本就是平心静气之事,她心都乱了,自然也不能练好字。
好在没多久,二公主倒是偷偷摸摸从公主府里头跑出来找郑娥。明明是她自个儿憋得闷了,可对着郑娥倒是十分的义正言辞:“好阿娥,我可是为了陪你才特意出来的——四哥哥现今刚走,你一定很不习惯对不对......”她眨了眨眼睛,眸光一闪而过,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自己的小心虚,“所以,要是长卿来了,你可得替我说说好话......”
郑娥简直哭笑不得,只好问她:“你这是要去哪儿?”依着二公主这性子,总不会特特从公主府跑到魏王府就算完了吧?
二公主这才道:“我听说新开了一家酒楼,那家的烤羊肉好吃得很。”
郑娥瞥了二公主那已经隆起的小腹一眼:“羊肉不是有点膻吗?你现今能吃?”
二公主嘿嘿了两声,小声道:“我就试试。实在不行,我看你吃啊......”
郑娥实在是拿她没法子,想了想还是陪着二公主一起去了那家新开的酒楼。
因着二公主这回是背着张长卿偷偷出来的,自是拉着郑娥一起换了一身较平常的衣服,端着富太太的模样去的。她这回倒是有些小孩家背着大人做坏事的兴奋感,到了酒楼也故意端着架子,嘴里道:“我要你们这儿最好的包间,菜嘛,就你们这儿招牌烤羊肉,其他的就挑好的来就成。”
那掌柜瞧着郑娥与二公主的衣衫打扮,眼睛一闪——他能在长安城里开酒楼,自然是有些个背景的,这两位衣衫看着平常,可那布料和绣工显然很不平常,多半是那家的贵人呢。他这般想着,面上只有更恭敬的,连连躬身,笑盈盈的解释道:“可是不巧,上头几个包间被楚王爷定了,说是晚上要带人来。要不,给您二位换个二楼临窗的清净位置?摆个屏风,也就和包间差不离了。”
郑娥不愿多事,很快便点了点头:“好吧,就这样。”
二公主还有些不高兴——楚王一个人定那么多包间做什么?而且这前头大军才刚出发去北疆,他这就大摆筵席,这是什么意思吗?!
郑娥只好附在她耳边,小声道:“说好了,吃一顿就回去的。这要是闹起来,要是叫长卿哥哥知道了,非得训你一顿不可。”张长卿可不许二公主在外头乱吃的。
二公主闻言立时就没异议了,扬了扬下巴,问掌柜的:“那位置呢?”
掌柜小步在前头领路,恭恭敬敬的迎了郑娥与二公主在二楼的位置坐好,很快便又特特叫了人端架屏风来——二楼本就比一楼更贵些,如今这个时辰也没什么人,摆了一架屏风后果真也和雅间差不多,颇为幽静。
二公主左右瞧了瞧,见一应摆设都十分妥当也没了异议。
郑娥看了看窗户那边,觉得临窗还能看到街边景致其实也不错,也点了点头:“这般便恨好。”
掌柜见着她们都满意,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又连忙告退去后头催人上菜。
不一会儿,便见小二端着一盘烤羊肉上来了。这家酒楼的烤羊肉乃是招牌,据说是整一头羊拿来烤,期间还要不断刷油闷烤,一直等到羊肉的外皮变得金黄,冒出热腾腾的油水来,再用铁叉子戳一下——外皮酥脆,微微焦黄,而内里的肉却是软而嫩,还能冒出不断冒泡的油水来。客人若是点了这一道菜,后厨那边便把烤好的热羊肉切一碟出来,肉片肥瘦皆宜,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再在上面撒了一层早就调好的调料加一碟子酱汁,便可以上桌了。
二公主好些日子没吃羊肉了,远远见着见着便是十分的喜欢,一叠声的道:“快端上来。”她闻着那羊肉的香气,便已经要流口水了。
郑娥还真没见过二公主这般百无禁忌的孕妇,不过她统共也没见过几个孕妇。她见着二公主两眼发光,还是忍不住拿了筷子敲一敲她,提醒道:“你可别多吃,只能吃几口。”
二公主点点头:“你放心吧,就几口。”她也知道这是非常时期,还是要顾着点肚子里的孩子的。
郑娥这才放心了,点点头让小二把菜端上桌。
那羊肉的味道确实是很香,就摆在桌子上,郑娥闻着闻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低声问二公主:“你有没有觉得这羊肉味道有些怪怪的?”
二公主正拿着筷子夹了片羊肉往嘴里丢,闻言一怔,眨了眨眼睛:“没啊,很香。”
郑娥却觉得这味道特别的怪,一点一点钻入她的鼻尖,嘴里忍不住便泛起恶心。她咽了口口水,想要忍一忍,可随即便又忍不住,伸手捂着嘴干呕了一下。
二公主原还在吃肉,抬眼瞧着郑娥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丢下筷子,快步跑到郑娥边上。她瞧了瞧郑娥的脸色,小声道:“阿娥,你没事吧?”说话间,她已满面担心的伸手试了试郑娥的额角,又要去摸郑娥的脉象。
郑娥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推开二公主:“没事的,就是有些......”她还没说完话,忽而又放起恶心,这一回再没忍住,直接俯身吐了起来。
二公主连忙给她端了茶水漱口,试探着问道:“你这模样,倒是比我更像怀孕了?”
“怎么可能?”郑娥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反驳了一句。只是面前的羊肉味实在有些难以忍受,她说到一半又忍不住伸出手把那碟羊肉推开了一些,这才接着道,“其实平日里都还好的,就是今天.......”
二公主打量了一下她的面色,倒是问:“要不,找尚药局的人看一看?”她倒是十分关切,“四哥哥才刚走呢,你可得照顾好自己才行。”
这话倒是叫郑娥心头一软,郑娥微微一笑道:“没事的,等会儿再找人看看好了。”
二公主却道:“做什么要等一会儿?”她呶呶嘴,“咱们现在就去......”
郑娥连忙拉她:“你的羊肉都还没吃呢。”
“你的事比较重要,”二公主十分之有义气,摆摆手,“反正羊肉什么时候都能吃。”
郑娥被她逗得一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随着二公主一齐起身来。
掌柜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见着郑娥有些犯恶心,难免要满心忐忑的上来问一句:“可是本店的菜不合胃口。”
郑娥伸手给他递了一块银子,只是有些歉疚:“是我今日有些不舒服,倒是劳烦你们要打扫一回了。”
掌柜接了银子,倒是忍不住有些感慨:也不知是那一家的贵人,生得这般美还这般和气。他这会儿倒是真的有些恭敬起来了,连连躬身,小心翼翼的送了郑娥与二公主离开。
郑娥与二公主上了马车,直接回了魏王府,又寻人叫了杨奉御过来给郑娥看脉——杨奉御与冯奉御一般,原就是专门伺候皇帝的,此回见是魏王妃有请,方才特特放下架子过府来看看一看。
二公主见是他来,倒是放心不少,一叠声的把事情说了,这才道:“......也不知阿娥这回是脾胃上的问题,还是......”她眨了眨眼睛,“还是怀上了。所以这才特意叫你来看看。”
杨奉御十分郑重,小心翼翼的拿了块帕子搁在郑娥的手腕上,然后轻轻的伸手,试了试这脉象。
好一会儿,他才收了手,脸上含笑的恭喜郑娥:“恭喜王妃,这是喜事,已有一个多月了.......”这可好,他入宫去报了皇帝,说不得还能得回赏。
郑娥呆了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要不是二公主身子重,这会儿都能原地跳起来,她长眉一扬,欢欢喜喜的道:“太好了!”她很是激动的抚掌感叹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扬声道,“来人来人,今日乃是难得的好事,人人有赏。”
郑娥也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见周围的人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她也不由得显出一丝的笑来。她伸手抚了抚自己还没显怀的肚子,不觉咬着唇,颊边酒窝浅浅的:如果是一个多月,算一算正好是十二月的时候怀上的。那会儿外头正冷,屋子里暖炉熏得暖暖的,萧明钰与郑娥成日里无事做,呆在屋子里自是有好一番的浓情蜜意。
说起来,这孩子说不得是特意与他爹玩捉迷藏——萧明钰前脚才走,他便后脚赶着来提醒娘亲他的存在了。
杨奉御运气好,倒是得了一个最大的红封。等他满面含笑的回了宫,便又颠颠的去甘露殿给皇帝报喜信,嘴里道:“臣适才去魏王府给王妃看脉,瞧王妃脉象乃是喜脉,大约是有一月余了。”
皇帝才批完折子,此时正抱着阿史那荣德说话,闻言顿时惊得从榻上起来。随即,他不由得扬了扬眉梢,朗声笑道:“好好好!这是好事,他们两人好了,朕这颗心也终于能放下了。”皇帝颇似感慨的叹了一回气,很快便又侧首吩咐了几声。
这一下子,不仅杨奉御得了双倍的赏,甘露殿上上下下也都得了一回赏。就连阿史那荣德,今日午后都多了一碟子点心,不由得对那还没出世的表弟满怀期待:真是个好表弟!要是等他出生了,自己一定可以有更多更多的点心吃了。
甘露殿里自是人人欢喜,可消息传到蓬莱殿里,谢贵妃却险些把手上的青玉茶盏给摔坏了——她原以为,依着郑娥那年纪,还能再晚几年,到时候蜀王也应该有了孩子,自是不差什么的!
只是,这孩子未免来的太巧了一些......
谢贵妃将手中的茶盏握得紧紧的,指尖微微泛白,几乎犹如青玉一般。殿中珠光盈盈,照在谢贵妃那张精致绝美的面容上,落下犹如星辉落在花蕊中央一般,带着浅浅的薄光,美得不可思议。
她扬着唇,冷淡的笑了笑,徐徐与左右吩咐道:“令人准备些东西送去魏王府,也算是我恭喜魏王与魏王妃得喜的。”顿了顿,又漫不经心的感叹了一声,“只是这孩子未免来得太不巧了,魏王如今都已出京了,魏王妃年纪小小的也不知能不能担得起这一摊子事。”
就算有孩子又怎么样?这宫里头难道就没人有过孩子?可又有几个能平平安安生下来的?更何况,阿史那思归那头已得了消息,北狄之事实在难料,还不知魏王此回能不能平安回来呢.......
这世上,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