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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ong>这一次,他闪现在更荒僻的山林里。
他呕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晕眩传来。
这遁术对他的身体负担很重。
他慢慢在草丛间坐下来,盘膝而坐,聚气凝神,平复丹田中滚沸的气息。
树上鸟鸣啁啾,野兔从他身侧窜了过去。
他一动不动,气息沉凝,像是成了一具塑像。
沈惊澜忽然睁开了眼,他听见了人的脚步声。
张猎户一家往他走了过来。来的虽是毫无灵力的凡人,却更让他震惊!
张猎户家没有听他嘱咐,立即逃走吗?还是逃走后,又为人所擒?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他本以为自己走了,苏寄弦一心搜寻他,根本不会分心理会这些凡人。
张家的两大一小三个人,也在注视着他,眼睛里带着奇怪的神色。张猎户首先开口,讪讪笑道:“真巧……又遇到你咧!你几时到这里来的?”
沈惊澜没有应声。眼见他们就快走到自己面前,忽然冷冷道:“站住。”
他的语声里已带上了不容违逆的威严。
三个人果然站住了,不敢再往前一步。
下一刻,他们朝沈惊澜跪了下来,眼里流露恐惧和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们……”
“求求你,你是个厉害的人,求你救救我们……”
沈惊澜不语。
他看得见,这一家人周身都萦绕着黑气……他们已彻底为人操纵,成为活的傀儡。
他不是不能出手,替他们解除这咒术,但需要时间。而背后的操纵者只需心念一动,就能顿时令他们自爆成灰。
这三个人既然来了,操纵之人必然到了附近。
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急需休整,应对即将到来的恶战,他也实在没有余力,去救下这一家人了。
“求求你,求求你……至少救救我们的儿子……”女人已经落下了泪,哭着乞求。
这样凄切的哀求声,实在很容易让人心软。
这家人也真的待他不错。
沈惊澜轻轻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一辈子也很少说出口的,他若觉得自己对谁有所亏欠,就会立即着手用行动补偿,但他现在,却只余这三个字可以说。
他又闭上了双眼。
那三个人的声音,渐渐变得嘶哑绝望……
忽的声响断绝,“嘭”地炸开。纷扬血雨洒到沈惊澜面前,将要浇到他身上时,被无形的屏障隔下,徐徐落往地面。
随着这声炸响,十数条金光人影闪现在周遭,向沈惊澜扑来。
沈惊澜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于地,岿然不动。
金光人影的攻击,尽皆轰在他的御体气劲上。
这只不过是苏寄弦的试探手段,意在削减他的防御,以及将他困在此处。这些金光人影都是苏寄弦秘术炼化的厉鬼,为他奴役驭使。
沈惊澜心知,光凭苏寄弦及其手下,是绝对没有胆子与自己正面相抗的——哪怕自己病得如此沉重。
只有正道才敢、才肯,拿许多的人命来填。就算正道中亦有不少尔虞我诈,诡计阴谋,沈家一门就是阴谋下的祭品,但正道还有不少人,愿意为了心怀的正义慷慨赴死。
一边积蓄体力,沈惊澜一边等待获知消息的正道赶来。
还有他密令来援的天绝教众。
这一战已不可避免。
他还能再动用一次遁术,但他怀疑……再度动用,是否还能起效?
他所用的是种奇门遁术,名为一点灵机遁。
一点灵机,来时飘渺,去踪难寻。运使之时,心神内灵机闪现,浮现出近则百里,远则数百里的三处地貌,择其一,瞬息而至。
这三处闪现是天意所化,很可能是他从来没踏足过的地方,这一次他也从城镇、山林、毒沼三地中选择了山林。这样的遁术,怎么可能被人轻易追来?
除非一点灵机遁已经为人破解。沈惊澜却想不出,当今天下还有谁有此才情,能破这稀世的遁法?
金光人影发出的惊雷、炽炎、刀劈剑砍,落在御体气劲上,只如蚊虫叮咬,撼动不了半分。
沈惊澜双眸紧闭,不动不语。他似要一直这么忍受下去。
却在一瞬间,蓦然睁眼,抬手一指,隔空点在金光人影其中某一具的额心。
那周身散发金色毫光,面貌模糊不清的鬼魂,如被驱除了一层薄雾,陡然变得轮廓清晰,栩栩如生——
而后,就像琉璃碎裂,裂成了千千万万块。有若金黄的细沙,流落到风中。
随即,剩余的金光人影也一个一个崩毁。
人影在彻底破碎前,竟似向他露出了感激之色。亡魂化鬼,不得解脱,他们岂是真心甘愿,为人奴役?
与之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痛极的怒吼。
是苏寄弦。
他没有想到,看似已然认命,被动挨打的沈惊澜,忽然反手一击,出手之精准与狠辣,立时让他遭受反噬,身受重伤!
发出这一击后,沈惊澜的脸色又苍白了些。他忍了忍,将涌到喉咙的那口血又咽了下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苏寄弦已不足为虑,一定会走,走得飞快,以他的伤势,绝不敢再与即将赶来的正道盘桓。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夜幕降临在这片山林里……也降下了不祥的死亡气息。
有汗水从他额头滑落,落到他唇上,是咸涩的苦味。
他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体力,也在同时被病痛点滴蚕食。
他的心本来已如止水,只充蓄着战意和杀气……他却忽然想,想起一个人。
在他刚想起的时候,这个人就来了,飘然而至落在他身边。
“教主,属下来迟了。”
那人弯下身,轻轻扶起了他。
你没有来迟。沈惊澜没有说话,他在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星光倒映其间,好似水色潋滟……你没有来迟,你不该来的。
凤凰能预知到自己的死,浴火重生。
他不能重生,可他也能预知到死。
“走吧。”他由着那人,将自己背了起来。双臂环过那人的腰,在他耳畔低语:“小砚……我的话,还管不管用?”
“教主,”对方的声音颤抖,“要说什么?”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候,截杀他的正道诸人,已现身在了前方。没有过多言语,所有人都招出了法宝,运起了道术,杀意已决。
临砚带来的天绝教众,立刻迎了上去。不过这里远非幽州大本营,天绝教聚起的人手,相比起来还很是不足。
沈惊澜抬眼望着正道众人。
他又认出了几个昔年的好友,聊过天,喝过酒,赏花赏月,起舞练剑。而这些人,此刻也都一心要与他生死相拼。
他笑了笑。
到了此刻,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沈惊澜带着笑意,语声低柔,却又清晰地响在所有人的耳畔:“我还有一击之力。你们既想留我,就休想留下他们——”
都随我一道去往冥府吧!
沈惊澜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背后,一个虚幻的魔神巨影将要凝聚成形。漆黑的身躯,额头生出血眼,还有三对手臂,各执刀枪剑戟诸色法宝。
这是一门禁术,可以催发出他身体里最后的潜力。
当年,他就是利用这门禁术,以一敌多,杀出了药王宗布下的重围。这一招的代价,则令他的后半生都陷入了病痛折磨之中。
浩瀚到令人无法想象的灵气,将要被这魔神调用起来,以至于战场上都出现了多个肉眼可见的灵气涡旋。
正道来得太多,这一击发出,天下正道必将元气大伤。
届时自己虽不在了,小砚也能收拾残部,支撑下去。
“好好活下去,等我回来。”他对临砚低语,这句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
而后就要发出这一击。
下一刻,他的身子却僵住。
他的丹田已被悄无声息地封禁,魔神额头的血眼,也黯淡下去。
“你休想骗我,你若走了……还怎么回来?”临砚摇头,“教主,你今天的话……不管用了,属下抗命!”
他也招出了一件形如金翅大鹏鸟的法器,将沈惊澜轻轻放下,让他坐在大鹏背上。他的身体,却迅速变得冰霜般透明,寒冷的冻气,眨眼间扩散开来。
漫天坠雪,百里冰封。
就连时空,也在一刹那间冻结。
只余载着他的金翅大鹏鸟,划破长天,如电飞去。
临砚用尽了他的生命和灵力,使出了这一招,杀伤力不强,却能停滞所有人的时间。
只为了争得这一刹那,容他逃命的时间!
沈惊澜动弹不得。
金翅大鹏鸟背负着他,已在瞬息间飞出了很远,远远越过了正道诸人的包围,冰雪天地也早就看不见了,暮秋的枯黄衰草和干涸湖泊映入眼帘。
又飞了片刻,大鹏飞行的速度渐渐衰减,降下云头,落在地面。
这只是一件用金翅大鹏鸟的精血炼制而成的法器,只凭灌输而入的灵力运转,灵力耗尽,就不能再飞。
神色恍惚的沈惊澜,从鹏背走了下来。
他发觉封禁丹田的那股咒术突然失效了。
这只代表一件事。
那就是,施展这咒术的人,已然身陨!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这片郊野里。
深入骨髓的剧痛又在侵蚀着他。眼前血色浓重如墨。
忽然一跤跌倒。他以手撑地,用了点力,竟还一时站不起身。只看到面前那一场新雨后积起的水洼里,自己苍白如鬼,唇角还沾有血迹的脸。
双眼中已布满了血丝。
他闭了闭眼睛。
他本来已活不久了。
就像孩童珍惜剩余的最后一块糖果,他也想将自己剩余的最后几年,好好地活完。
可到了如此地步……他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就算不理遍身的病痛,他也已失去了一切。
收留他的善良无辜的一家人,还有他此生唯一所爱的人。
都已因他而死。
他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他忽又抬起头。
他看见阿宝的鬼魂,在幽幽地注视着他,眼睛里充满本不属于这个年龄孩子的仇恨。
“你为什么还不死?”亡魂凄切地控诉,眼中流下血泪,“你把我们一家都害死了,你还在逃什么?难道你还不肯死?”
沈惊澜慢慢闭上了眼睛,睫毛颤抖,忽又睁开。
他已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再也没有比这更凄惨、更落魄的时候。
就连他当初逃入幽州时,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临砚,都已不在。
你还在逃什么?——难道你还不肯死?
沈惊澜终于开口,却说了一句谁都想象不到的话。
他道:“我不肯。”
他的声音虽衰弱,却坚定如磐石。
随着这一语而落,周遭的景象,荒野、水洼、枉死魂灵,全都轰然破碎,烟消云散!
他又望见了为他烈焰焚烧的幻华境小竹林,还有正道诸人结成的,将要被他雷霆轰破的阵法。
原来一切都是幻境。
为了将他困死此处,这是阵法之外,暗藏的第二重埋伏!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他。
沈惊澜只简短道:“你们不懂。”
死不是一切的终结,如若临砚真的为他而死,他也绝不肯相随而去。
那太容易,太软弱。
他一定要活下去,找到方法,让临砚再活过来!
他已入魔。
魔的执念,正道中人总是难以了解的。
遥远的苗疆,灵蛇宫中。
刚刚被当做仙材淬炼完毕,倒在地上,神情木然,宛若一潭死水的许笑飞,也陡然惊醒过来。
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慢慢坐了起来,一双眸子如清澈的流水,又灌满了力量。
他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从没有什么困难,能真正地摧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