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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玄心口受的剑伤早已愈合成一道肉色的疤痕,在看见那道剑疤的瞬间,皇上的心中对楚玄的愤怒平缓了下来,那道剑伤是为他而受的,离心脏那么近,差一点就要了楚玄的命。
皇上绝非傻子,他自是明白梁帝那一道加封楚玄的圣旨不过是在挑拨他与楚玄的父子之情。只是他身为魏帝却受到梁帝这般羞辱当然忍不住要愤怒,再加上这一年来他刚刚经历七皇子楚宣之事,正是对自己诸子生疑之时。人在病中情绪本就极易波动,他不由得就有几分迁怒在楚玄身上。
如今怒气平息,愧疚之情不由得就涌上心头。在他心底深处,他是知道自己愧对楚玄这个儿子的。
当初楚玄回到魏国时,他也如楚烈一般防备过楚玄,担心楚玄对他怀恨在心,担心楚玄归来有所企图。可这近两年的时间里,楚玄未曾有过一丝不轨行径,甚至还不顾性命替他挡了一剑,却又从未借着此功向他讨要过一分好处。就连如今他怪罪于他,楚玄也只是沉默地跪在这里请罪,也没有用他为他挡下的那一剑的功劳为他自己求情。
这般的谨小慎微,却又可怜。
皇上看着披头散发,背负荆条的楚玄,又转头去看抱琴立于自己身侧的姬渊。姬渊一身齐整的雪衣,肌肤是透明干净的白,那双凤眼中的笑意肆意又从容,正微带讥讽和怜悯地看着楚玄。
两相比较之下更显得楚玄此刻形容是多么狼狈不堪。
明明他们一个是大魏亲王,一个不过是一介优伶,可亲王却是活得连个优伶也不如,竟还要受到优伶的怜悯讥诮。皇上又在心里微叹一声,他夺走楚玄的太多,却给的太少,远不如他待姬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梁帝可给的,他自然也可以给,无论是封地还是官职。
为何他至今都未给予楚玄?
是他当真遗忘,还是刻意忽略?
就在这时,一个小内侍趋步至韩忠身边,低语了几句。韩忠挥了挥手让那内侍退了下去,又对皇上低声道,“皇上,内阁几位阁老又在追问让秦王监国之事。”
皇上瞬间皱起了眉头,他微微眯了眯眼看向韩忠。韩忠立即垂下头,不敢与他冰冷的视线相触。
这两年内八皇子楚玉和七皇子楚宣接连生出的事端,让皇上明显感觉到自己这几个儿子人长大了,心也大了,早已不受他控制。如今诸皇子间只余秦王楚烈一枝独秀,真是让他不安哪。
帝王心术,重在制衡。
总要有什么人能够制衡秦王才好。
皇上的目光又落回楚玄身上,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对韩忠道,“韩忠,着令内阁拟旨,成王楚玄器质冲远,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为重任,赐桐西之地为邑,授予玺印,在朕病中代朕监国。”
楚玄猛地抬头,皇上看见他眼中一片震惊之色,顿时深觉得满意。一旁的韩忠已是拱手领命道,“谨遵圣谕。”
“请父皇收回成命。”楚玄却是急急道,“儿臣多年未涉朝政,早已政务生疏,如何能担此大任。”
“当年你也曾替代朕监国,朕相信你的才能。”皇上的面色稍沉了沉,又道,“且如今国泰民安,既无战事也无灾情,如此太平之世,有何难治,勿要推脱。”
“儿臣——”楚玄犹豫了一下道,“怕他人会非议父皇。”
如今他正在风口浪尖上,诸多官员都正因梁帝这一道圣旨弹劾他通敌卖国。皇上却突然对他大加封赏,让他暂摄国政,自是会引人非议。
“朕看谁敢!”皇上却是冷笑一声,他语含威严道,“朕还未至老眼昏花识人不明的程度。那些能被梁帝这一首圣旨轻易糊弄之臣,所说之言不听也罢!”
“可是——”楚玄还想再说什么。
“朕让你做,你就做。君命不可辞!”皇上却是打断他,又缓和了口气道。“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楚玄双眼含泪,感激涕零地向着皇上伏身下拜。
“好了好了。”皇上一脸嫌弃地冲楚玄摆了摆手,道,“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这个样子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是,”楚玄这才站起身,向着皇上行礼道,“儿臣告退。”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着姬渊招手,让他陪自己回寝殿,却未看见楚玄在他转身的瞬间心照不宣地与韩忠对视了一眼。
寝殿内,已有人摆好了姬渊常用的琴案,待皇上躺回软榻之后,姬渊才将琴放在琴案上,又坐于琴案后的软垫上懒懒地拨了拨弦,也不问皇上想听何曲,随手抚了一曲《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曲意高雅,指法复杂,难度颇高,能弹此曲者多需全神贯注,稍有错漏便贻笑大方。然而姬渊神态悠然地随手抚来,颇有几分漫不经心之感,可那一曲《阳春白雪》他却是未有一处错漏。
皇上听着这《阳春白雪》之曲再观姬渊脸上神色,竟从那他那双含笑微诮的凤眼中看出几分曲高和寡的傲慢来,仿佛诸人万事皆不在他眼中。
“姬渊,你似乎从未向朕讨要过什么,你难道就无诉求?”皇上忽然就开口问姬渊道。
他身为魏国之主,围在他身侧之人哪怕是他的亲生骨血也总是尽全力对他讨好奉迎,期盼能从他这里得到恩赐与尊荣。可姬渊已陪伴在他身边近两年,却从未主动开口向他要过任何东西,甚至连拐弯抹角的试探和暗示也不曾。每每他主动给姬渊恩赏时,姬渊虽是笑着接受,可那笑容实在淡得全无一丝喜悦,仿佛他所给予的尊荣和恩赐于姬渊都是可有可无之物。
“似乎没有。”姬渊微微挑眉,淡淡笑答道。
他并非无欲无求,只是他所求的,皇上给不起。
皇上沉默了片刻,侧倚在软榻上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弹琴的少年,这个少年最大的魅力不在于他的俊美,而在于他总让人觉得无人可以给他所想要的。他的无所欲求既让人觉得安心,又让人觉得难以控制,越是成谜便越是让人着谜。是以,总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喜欢他。
只是皇上忍不住要想,姬渊若无所求又为何要到金陵来,又为何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何要留在他身边。
“去年太后出灵时,送丧者中许多人皆在半途之中听见琴声,金陵府尹派出大批官差在风雪中搜山,却未找到这大胆犯禁之人。”皇上问,“你可听闻此事?”
恰在这时,韩忠让人给内阁传完话回来了,他趋步进殿立于皇上榻侧随侍。
“略有所闻。”姬渊淡淡回答。
“你可知他弹的是何曲子?”皇上又问。
“听说是采莲曲《江南》。”姬渊语气依旧淡淡。
“你便弹这首曲子给朕听吧。”皇上道。
姬渊神色纹丝不动,只是停下琴声重新拨弦,依皇上之意弹了一曲《江南》。皇上听了一会儿,忽然叹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太后从前最喜欢的便是这支曲子。”
姬渊垂眸弹琴,淡笑着不并接话。韩忠却是微微掀了掀眼帘,看了姬渊一眼。
一曲终了,皇上似无可奈何般笑了一声,对姬渊道,“罢了,你回去吧,朕乏了。”
“是,草民告退。”姬渊抱琴起身,向着皇上行完礼后,退了出去。
只是姬渊出皇宫之前,却是忍不住悄悄绕去了寿康宫。他围着寿康宫走了一圈,终是没有进去,转身又向皇宫正南门走去,出了宫门上了自己的马车回了梨园。
***
梨园中,墨紫幽正坐在姬渊的小楼二层的书房里的一张圈椅上,面窗看着一本戏本子。戏本子的封面有《汉宫秋》三个字,是自旧朝杂剧改编成昆曲的本子。【注1】讲的是汉时昭君出塞的故事。只是这戏本子却脱离了史实,把汉元帝与王昭君写成了一对被迫分离的爱侣,诉尽了生离死别的无奈之情。
她正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忽然右耳一热,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唱了一支《殿前欢》:“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时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泪,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那人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廓上,惊得她心头猛一跳,面上却是强自镇定地回头仰首看去。就见姬渊不知何时回来,正立于她身后摇头叹息道,“四小姐真没意思,我这般吓你,你却毫无反应。”
“那你觉得如何才有意思?”墨紫幽淡淡看他。
“怎么也该惊叫一声,跳起来,跳进——”姬渊绕到墨紫幽身前,双手撑在她身下圈椅的两侧扶手上,俯首对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剩下的,我就不敢说了。”
墨紫幽靠在椅背上,微仰着脸与姬渊对视。姬渊逆着光,他的脸笼在一片黑影之中,可那一双含情带笑的凤眼却是极亮,他笑道,“四小姐,可是在等我?”
“在你房里,我还能等别人?”墨紫幽反问他道。
“为何等我,莫不是要来陪我庆贺?”姬渊依旧以双臂将她圈在圈椅之中,垂眸含笑看她。
“看样子,我送成王的大礼,果然派了大用场了。”墨紫幽道。
去年她请慕容英回到梁国后向梁帝进言,给楚玄官职封赏并写成圣旨交于萧望之带回魏国,便是料定了皇上受梁帝激怒之后,无论是与梁帝赌气也好,对楚玄心生愧疚也罢,只要身边有人稍加引导,他都一定会给楚玄官职封地。
至于梁帝,楚玄远在魏国,再如何给他高官厚禄他也享受不到,又能借着羞辱楚玄而羞辱魏帝何乐而不为。
只是,她那时真未料到,她这一份大礼会来得这般刚好,偏就在七皇子楚宣被废,楚烈在朝中一人独大觊觎监国摄政之权时,萧望之将这大礼带了回来。
“你这份大礼来得正对时机,”姬渊赞许地对墨紫幽道,“皇上方才已下旨赐桐西之地为成王封邑,又命成王暂理国政。”
此时楚烈在朝中一人独大,皇上先遭八皇子楚玉之事,现又有七皇子楚宣一案,对诸皇子的猜疑之心自是更甚。他如今又在病中,怎敢轻易交权于可能威胁到自己君权的楚烈,他既然不着急着立太子,自是会想再扶一个皇子起来制衡楚烈,楚玄便是放在眼前的极好人选。
一则正好就有梁帝这道圣旨这个台阶在,他心中自觉亏欠楚玄便顺势而为。二则楚玄如今在整个魏国毫无仗恃,既无母族支持也无官员追随,孑然一身,孤立无援。在皇上眼中,楚玄想要爬回曾经的地位很难,还全要看他愿不愿意给。一个短期内威胁不到自己的皇子,自然是最适合用来制衡楚烈的棋子。
“难怪你心情这般好,想要庆贺。”墨紫幽轻笑一声,却是叹息道,“可惜我不是来陪你庆贺的,是来陪你上坟告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