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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渊沉默片刻,才道,“说起来,杨举下葬多日,我还未好好去祭拜过他,是该去给他上柱香。但不该只我一人去,成王也该一起去。”
“成王是成王,你是你。”墨紫幽淡淡道,“我已备好了马车香烛,今日我只陪你去,他日你再陪成王去吧。”
“还是你懂我。”姬渊又沉默了一下,才笑了一声道,杨举是他的愧疚,他的确该单独郑重地去祭拜一次,而不是作为楚玄的陪同或附庸前去。
杨举被葬在金陵城北郊的一处深山上,那里人迹罕至,且藏风养气,是个长眠的好地方。
墨紫幽和姬渊在山脚下下了马车,抬头就看见秋末染血的枫林如血海如烟霞弥漫在整座山上。他们提着装着香烛祭品的篮子并肩走在山道上,秋风吹动枫林,鲜红的红叶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
杨举就葬在半山腰处,墓地简陋,不过一个土包和一块无字墓碑。他一生未娶,自投入七皇子楚宣门下时起便知自己此举危险至极,稍有不慎就有杀身之祸,是以这些年来他都刻意疏远了仅有的几个亲人,始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故而他死后也无亲人来为他送终,更无人为他置办葬礼,何等寥落凄凉。
然而,墨紫幽觉得他是不悔的。
中秋那夜在梨园时,他就唱“便是我也甘心儿葬近要离路旁冢”,【注1】何等豪壮之情,英勇之语。墨紫幽如今再回想起那夜那铿锵悲慨的唱腔,心下依旧触动。
墨紫幽和姬渊一起给杨举摆上祭品,又上香祭酒。之后姬渊自嘲一般道,“其实我来此祭拜不过是在慰藉我自己,所谓祭祀安慰的从来不是死人只是活人。是我给了他这条路,所以他注定是我摆脱不去的愧疚。即便我来为他上柱香,告慰他在天之灵,我的心里依旧不会好受。”
“我陪你来此,也不是为了让你好受的。”墨紫幽淡淡道,“我只是让你来亲口告诉他,他的牺牲没有白费,你给他的那条路他并没有走错。我那夜就说过,这世上有些事无法论对错,只能论成败。你成功了,他就没有白死,你没有负他。”
此次若非杨举牺牲自己扳倒了七皇子楚宣导致楚烈在朝堂上独大,纵然是墨紫幽使计让梁帝送来那道封赏楚玄的圣旨,皇上也只会让楚玄重入朝堂,而不会为了制衡楚烈就让楚玄摄政监国。
中秋那夜,杨举对姬渊那沉重的托付之情,墨紫幽还历历在目。而姬渊所能做的,便是不负他所托。
“可他不会是唯一一个,帝王之路从来都是鲜血染成,白骨铺就。成王要坐上那个位置必会牺牲很多。”姬渊轻轻摇头,因他前生经历过一次,所以他深知这条路的残忍之处。“那日在那风雪中的小屋里,你问我是否有鲤跃龙门之心。前世我也曾以为我有,可当我在通往帝园的那条长长的山道上手上染满被巨石压死的民夫的鲜血时,我才知我不敢有。成帝业者必要承受无数牺牲之重,我那时才知原来我如此软弱,根本承受不起。我更怕自己若真坐在那个位置上,终有一日会成为一个可以淡然面对这些死亡之人,再也不会如如今这般疼痛难受。”
此种麻木不仁是多么可怕。前世,他为楚烈谋士时,也曾不择手段地舍弃过某些人,只是那时楚烈身边围绕的都与楚烈是一丘之貉,故而他从未心慈手软过。那时他还不曾亲眼见过何为义士,何为舍生忘死,何为义无反顾。
也或许他前世曾见过,但那时他太过年轻,自恃才高便目空一切,又满心愤愤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不清也不去看,直到后来才猛然惊醒却为时已晚。
墨紫幽沉默看他,前世亲眼目睹过的平民百姓的惨状是姬渊此生的枷锁,那枷锁始终束缚着他,是他心上不可承受之重。但她却找不出任何言语来劝慰他,这世间有些痛,有些重终究是注定要承受。她只是解下挂在腰上的紫竹箫,执箫于唇,缓缓吹奏起沧凉的箫声。
姬渊微微一怔,又和着箫声缓缓高唱一曲《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注2】
歌声清泠泠如冰泉水流,伴着沧凉的箫声回荡在半山腰。枫林间有被歌声和箫声惊起的飞鸟扑棱着双翅飞上天空盘旋,秋风带着肃杀之气扑落他们满面烟尘,他们就这么站在杨举的无字墓碑前,平静地和完了这一曲挽歌。
歌声和箫声止息后,半山腰一时又静下来,只余风吹落叶声阵阵,就连林鸟都安栖回树梢之上。
他们又在杨举的墓碑前静静驻立许久,姬渊才对墨紫幽道,“走吧。”
墨紫幽点点头,把紫竹箫系回腰带上,拿起空篮子和姬渊一起并肩下山。山路走了一半时,姬渊忽然道,“我还是要谢你,祭拜过他之后,我心上的确是轻松了许多。”
墨紫幽但笑不语,忽然看见路帝的一处低洼里开着几丛野蔷薇。已是深秋时节,百花皆凋零,这几丛蔷薇是开得极好。她莫名就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里,那些白色的蔷薇花静静地绽放在那里,颇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想不到这个时节,蔷薇花还能开得这般好。”她笑起来。
“喜欢,我摘给你。”姬渊道。
“不了,摘给我很快便会枯萎了。”她摇摇头。
“那我把整丛给你挖回去,让你种在自己的院子里,日日可赏。”姬渊又提议道。
“就算挖回去,这些花终有一日会谢,再开也不是这一丛,何必为了留不住的美好如此劳师动众。”她淡淡道,“我们走吧。”
姬渊不再言语,与她并肩一起下了山,乘了马车回了金陵城。
只是到了晚上,墨紫幽换了素白的寝衣欲就寝时,飞萤忽然就拿着个一尺长左右的禇石色长方形锦盒进来给她。
“这是何物?”墨紫幽奇怪地接过来。
“不知道,姬疯子让人送来的。”飞萤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道,“小姐,奴婢先去睡了。”
“去吧。”墨紫幽点头应允道。
待飞萤出去后,她才打开那个锦盒,却发现里面放着一把象牙骨的折扇,扇尾坠着一条扇坠,坠子是羊脂白玉雕刻的蔷薇花,上面还雕了一个小小的“幽”字。墨紫幽执扇在手缓缓展开,雪白的扇面上以工笔勾勒,写意点染绘着她今日所见的那几丛野蔷薇,落款是一个“渊”字。
墨紫幽一怔,又一时笑了起来,她今日不过随口一说此种美好是留存不住的,姬渊便用画笔将这份美好为她留了下来。
她把扇子放回锦盒之中,收在她枕侧,方才上床就寝。只是渐渐入梦时,她又看见了那几丛蔷薇花,执著四季,长开不败。
第二天,成王楚玄将在皇上病中监国之事传遍朝野,文武百官都是吃惊不已。楚玄在梁国为质多年,回国近两年时间都不曾参与朝政,唯一有所建树便是去年的白石河救灾一事。一众朝臣几乎都要忽略掉这个闲散王爷,全都以为此次监国大任必会落在秦王楚烈身上,哪想到半路会杀出个成王来。
楚烈更是被皇上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惊了个措手不及,他好不容易放倒了七皇子楚宣本以为监国大权势在必得,谁知他一直忽视,丝毫不放在眼里的成王会突然蹦出来,抢了他垂涎已久快要到嘴的肥肉。他这才重新审视起楚玄,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觉得恼怒,想不到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他费心费力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衫。
他自是不甘如此认输,立刻就发动百官上书皇上,以成王同梁国关系暧昧不明,让成王监国恐会危及大魏为由,请皇上收回成命。皇上一开始对这些奏折全都置之不理,楚烈见皇上如此,便鼓动几个大胆的官员日日求见皇上,当面请求罢黜成王。皇上直接命韩忠让人将这些官员拖到皇宫正南门外各打二十大板警示众人,这样狠狠杖责了一批官员之后。百官顿时知道皇上心意已决,无可转圜,终是息了声。
楚玄监国之事终成定局。
在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姬渊又陪着楚玄去祭拜杨举。
那日,楚玄站在杨举的墓前,看着那块无字墓碑问姬渊,“为何此碑无字。”
“此碑是我代王爷所立,我想这字该由王爷你亲赐。”姬渊回答。
“不错,这碑上的字的确该由我亲自写,但不是现在。”楚玄以手扶着墓碑道,语中透着一种誓言一般的坚定,“他日这立碑人的落款必会是大魏天子。”
“王爷能有此心,杨举泉下有知,必感欣慰。”姬渊向着楚玄郑重地行了一礼,又道,“王爷,此次机会千载难逢,是杨举用性命为你换来的,你可千万不要浪费。”
前世,皇上也曾在今年此时重病卧床,那时七皇子楚宣还未败于楚烈之手,二人也曾就这监国大权争得头破血流,最后胜出的是楚烈。而楚烈也是靠着那一次监国,在朝廷中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成为他后来登位的重要基石。
“我知道。”楚玄低头看着手下墓碑,目光沉痛,“我必不负你们所托。”
杨举曾是他外祖父苏阁老门生,但他从前对此人当真是一点印象也无,可这样一个他毫无印象之人,却是为了替苏阁老报仇忍辱负重多年,如今又牺牲了自己为他换来了今日。他心中之痛,之愧疚丝毫不逊于姬渊,也许比姬渊还要深切。
姬渊静静的立于一旁,看着楚玄扶着墓碑那越来越紧,直至青筋暴绽的手。
成帝业者必要承受无数牺牲之重,杨举这一条命已成了楚玄心上所压着的第一块重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