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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阁老微微皱眉扫了一遍屋内,他的侍从方才分明说一路跟着曲小姐到了这里,之后就未见曲小姐离开过,为何这屋中却只有姬渊一人。
“阁老不用看了,曲小姐不在这里。”姬渊微微一笑,伸手拿起放在身旁一张圆凳上的一件烟霞色大袖衫放在桌面上,这件大袖衫的款式颜色与曲小姐今日所穿的一模一样。“想必是夜色太暗,阁老大人的手下为了谨慎跟得太远,才把我误认作曲小姐。”
叶阁老目光一凛,他的侍从是跟着曲小姐出去的,却居然会跟错人。显然姬渊早就看穿了他的打算,或者应该说是姬渊预测到了他的打算的。毕竟这一模一样的两件大袖衫,不可能是临时找来的。他问,“你为何引我来此?”
“阁老大人派人跟踪曲小姐,难道是不想私下见我么?”姬渊轻笑了一声,反问道。。
“我的确是想见你。”叶阁老冷冷道,“因为我有一事想向你求证。”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竟是冲进院中,在屋前将这间厢房围住。
“是我做的。”姬渊看了一眼屋门外严阵以待的叶府侍卫,淡笑道。
“你可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叶阁老微微凝眸,他没想到姬渊居然承认得这般爽快,甚至都有些怀疑姬渊是不是错会了他的意思。
“是我让曲小姐将那个姨娘的尸体藏在湖中的。”姬渊抬眼看着叶阁老,缓缓道。
“你还真敢认!”叶阁老怒极反笑,高声下令道,“来人,给我将这狂徒拿下!”
“慢着!”姬渊却是眸光微转,扫了那些要冲进屋来的侍卫一眼,清喝道。
那些侍卫冲到一半,被他那双含情带笑的凤眼一扫,竟是都楞住。
见自己府中侍卫居然如此不中用,叶阁老面色一沉,向着姬渊冷笑道,“姬渊,我可不是那些跟红顶白,趋炎附势之辈,别以为你得皇上看重,我就不敢动你!”
满朝文武中也就只有方直如叶阁老敢这般毫无顾忌地动皇上重视之人。
“难道叶阁老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姬渊面上的笑容有几分漫不经心,像是丝毫不担心自己目前的处境。他招了一眼门外的侍卫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府上那几具尸体里隐藏的秘密么?”
叶阁老的确想知道,他冷冷盯着姬渊看了片刻,才对屋外众侍卫吩咐道,“把门关上,全都退到院门外。”
“是。”立刻就有人上前来将屋门关上,然后屋外的脚步声迅速远离,显然都出了院子。
“你现在可以说了?”叶阁老冷眼看着还拿着剪子坐在桌边的姬渊,道,“那几具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阁老大人会先追问我为何要与叶家为难。”姬渊放下手中剪子,将那绘着仕女图的灯罩罩回烛台上,屋内光线一时暗了暗。他抬眼看着叶阁老,拍手赞道,“阁老大人果然不负方直之名。”
叶阁老只是不发一眼的冷眼看着姬渊,比起外人如何筹划着对付他,他更重视叶家人自身立身,若是自身无懈可击,那外敌就不足为惧。
“我听说叶四夫人姓周,出身青州普通人家。叶四爷少年时曾往江北游历,途经青州时,对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四夫人一见倾心。后来叶四夫人家中遭逢变故,父母俱葬身火海,她只身一人上金陵投奔多年未见的舅舅,再次遇见叶四爷,自此便结下了姻缘。”姬渊笑道,“阁老大人,我说的可对?”
姬渊自是不会无的放矢,他突然说起叶四爷和叶四夫人年轻时之事,叶阁老顿时就心生警觉。他想起那枯井中的尸体有一具是叶四夫人的奶姐妹,他面色微变,“难道你想说是他们——”
“能让叶四爷一见倾心,想必叶四夫人年轻时定然是颜色极好。”姬渊淡笑道。
叶阁老默认,叶四爷会对叶四夫人一见倾心,自然是因叶四夫人年轻时有一副好相貌。在叶阁老四个儿媳里,叶四夫人是生得最好的一个。
“叶阁老可派人仔细查过她了没有?”姬渊淡淡问。
“我自然派人去过青州。”叶阁老道。
叶府子弟娶妻不求家世容貌,但求贤良淑德。那时叶四夫人方到金陵不久,德行性情就连收留她的舅舅都不甚清楚。是以,叶阁老当年特意派人前往青州打探过叶四夫人的消息。
“当年周家所在的那条街上发生的那场大火几乎将一整条街都烧光了,那条街上的人大多搬走,不过我派去的人还是找到几人问过了。他们都说周家女儿足不出户,他们虽未见过,但曾听见过她的人说起过她品性温良。我便也就同意了他们的亲事。”
“看样子那些人不曾对叶阁老派去的人说过,周家姑娘相貌平平。”姬渊笑了一声道。
“你什么意思?”叶阁老一怔。
“当年那场大火烧光了一整条街,也烧毁了很多痕迹。”姬渊淡淡道,“比如在那条街的街尾曾住过一个美貌雅妓,花名锦瑟,她在那场大火之后便失踪了。”他又看着叶阁老笑,“阁老大人觉得她去了哪里?”
姬渊提示得太明显,叶阁老瞬间变了脸色,“不可能,我四儿媳的舅舅虽然多年未曾去青州见过她,但当年她是拿着她母亲的遗物玉佩前去投奔她舅舅的,怎么可能是冒充的。”
“我沿着当年叶四夫人到金陵的路线往回查,得知当年她是同一女子结伴从青州上金陵的,只因她与结伴女子都戴着帷帽,是以无人见过那女子长相。”姬渊看着叶阁老,缓缓道,“只是到了半途,叶四夫人就变成了一个人。而在她与同伴分开几天之后,在她曾途经的一个名为舒县的小县城的荒郊,有人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那女尸是被人用重物击打头部致死,整张脸都被划烂,完全看不出原本容貌。但有认得她衣物的百姓说,曾见过她与另一女子一同进县城。而她身上的财物全被抢走,曾兴许被抢之物中就有一枚玉佩也说不定。”
“也许死掉的那个才是雅妓锦瑟呢?”叶阁老沉声质疑道。
“舒县至金陵何止千里。”姬渊哼笑了一声,道,“阁老大人认为一个从前足不出户的弱女子可能一个人平安无事的到达金陵么?”
叶阁老的面色凝重起来。
“要么是有人帮她,要么是她本身阅历丰富,胆识过人。”姬渊淡了笑容,道,“可怜周家姑娘,原以为自己寻了一个可靠的同伴。哪想到那人却是想借着她脱胎换骨,为自己换一个新的身份。”
“可是几年前,我四儿媳的奶娘之女曾从青州来投奔她。那奶娘之女是先找到她的舅舅家,才到我府上来的,她若是冒充,难道那奶娘之女也认不出来么?”叶阁老问。
“那个奶娘之女死了不是么。”姬渊淡淡道,“那四具死尸失踪最早,死得最早的不就是她么。”
“可她是先成为我四儿媳的丫环,在我府中待过一段时日才失踪的。”叶阁老道。
“这很简单,一定是这奶娘之女发现了叶四夫人的秘密便借此威胁于她,叶四夫人自然是先用好处稳住她,之后再杀人灭口。”姬渊淡淡道。
“那其他人呢?”叶阁老又问。
“叶家在青州不是也有产业么?那个死掉的掌柜曾在青州待过一段时日,怕是曾经见过锦瑟吧。”姬渊笑了笑,又道,“而那个死掉的管事与那个掌柜是酒肉朋友,又与叶三爷那位香姨娘有所苟且——”
叶阁老的脸色很难看。
“自古良贱不通婚。若是让人知道叶四爷以妓为妻,怕是叶四爷此生仕途都会断送。”姬渊看叶阁老一眼,“叶阁老你怕是也不会容忍吧。”
叶阁老沉默,他自然是不能容忍,叶家满门清贵,非那等不知礼教的商户之家,纳妓为妾也就罢了,但是以妓为妻不仅仅会断送叶四爷的仕途,还会影响整个叶氏家族的声誉,甚至影响儿女亲事。
若叶四夫人真是妓、女身份,他无论如何都会逼叶四爷休妻,而且真正的周家小姐若真是叶四夫人所杀害,别说让她为妾,他会亲自将她送官处置。这等心如蛇蝎之人,自然不能留在叶家。
“为了掩盖自己身份秘密,为了能与叶四爷长相厮守,叶四夫人自然只有杀人灭口一途了。”姬渊最后道,“有时候欲、望会促使人做下很多不可思议之事。”
只是想一想,叶四夫人嫁入叶家近十年,这十年来她在叶府众人面前一向表现得温婉善良,从不与人脸红口角,反而对几个妯娌处处退让。这么一个人事实上却这般心狠手辣,满手鲜血,叶阁老单是这样想着就不免觉得可怕。
眼见叶阁老沉默,姬渊问道,“叶阁老还是不信我所言么?”
“我信。”叶阁老冷冷抬眼看姬渊,空穴不来风,姬渊说得有理有据,更何况还有那四具在叶府发现的尸体在,他不想信都不行。只是,他又问,“可我叶家之事,你为何如此清楚?”
他身为叶家之主,却对叶府中之事知道得却还不如姬渊清楚。如此一想,这姬渊竟是比叶四夫人还要可怕。
姬渊笑而不语。其实叶四夫人这件事,是当年叶家倾覆之时被人给揭发出来。当时韩忠就利用这件事,往叶家所有人身上泼脏水,向皇上诬告叶府上下欺瞒皇上,为了掩盖叶四夫人的身份而杀人灭口。又称叶阁老自身立身不正,却还时时刻刻装模作样,虚受方直之名。
皇上自是恼怒不已,他认为叶阁老处处以劝诫之名与他顶撞,偏偏每次都因叶阁老立身太正让他毫无反驳的底气,只能忍气吞声,结果叶家自身却行事如此,他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自然对叶家人没有手下留情。
姬渊知道这件事此生也是迟早要被揭出来的,与其到时候被他人所利用,还不如就由他揭穿此事,借机逼叶阁老退位。
“姬渊,既是我叶家人自己立身不正,给了你可趁之机,我也无话可说。”叶阁老冷冷盯着姬渊,又问,“但我还是要问上一句,你为何要与叶家为难?”
他可不信姬渊是想为那些死去的人伸张正义,若真是如此,姬渊完全可以直接明示于他,要求他惩治叶四夫人。可姬渊却偏偏要在皇上面前将此事闹出来,闹得此事尽人皆知,这分明就是冲着叶家,冲着他来的。
“因为我希望叶阁老你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姬渊回答。
“我退与不退,与你何干?”叶阁老面色冰冷,“你不过一介优伶戏子,也敢插手朝政!说,到底是谁授意你如此为之!”
“无人授意与我,是我自己希望叶阁老你退。”姬渊眸光淡淡,道,“若是叶阁老你不肯退,那我就只好把叶四夫人一事宣扬得尽人皆知。”
待到那时,叶府会再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又会有无数官员上书逼叶阁老退位。
“你要挟我?”叶阁老冷笑一声,“我叶家娶妇不慎,用不着你宣扬,我也会处置得明明白白。”
“阁老大人不会以为仅凭着叶四夫人一人就可以杀掉这么多人却丝毫未被人察觉吧?这四具尸体里可还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姬渊微微笑,“情到深处,往往便会不自觉地为对方做尽一切,叶四爷对叶四夫人当真是情根深种哪。”
叶阁老的脸色又是一变,他听明白姬渊的意思。无论是处理尸体还是杀人,叶四夫人是不可能一个人杀掉两个大男人再把尸体丢进枯井,她自然是有帮手,而这帮手很有可能就是叶四爷。
也就是说,叶四爷明知叶四夫人的身份,却还与她联手瞒骗叶府中人,更为了替叶四夫人隐瞒身边,帮她杀人灭口。
叶阁老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娶进门的媳妇也就罢了,可他实在很难相信他教养出来的儿子会是这等心狠手辣之徒。但是——
他又睁开眼,看着姬渊冷冷道,“若犬子当真助纣为虐,我也绝不会姑息他分毫,自会亲自将他送交金陵府尹法办!”
“纵然如此,叶阁老也是逃不过一个教子不善之罪,叶府也一样会饱受非议。”姬渊道,“到时候,叶阁老的政敌又会如何利用此事对付叶阁老,我想叶阁老一定想象的到。”
“那又如何,我为官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又何惧这一点非议。”叶阁老冷冷笑道。
“阁老大人一身铁骨自然是不惧这点风雨,可叶家子孙却未必经受得住。”姬渊冷下脸来,道,“阁老大人难道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待你与太后百年之后,还有谁可从你的政敌手中保下叶家?待到那时,苏氏满门,就是叶氏族人的下场!”
“身为叶氏子孙自当尽忠报国,怎可望危而退,明哲保身!若大魏朝廷清流之士人人如此,魏国还有何安定可言!”叶阁老冷笑道,“我叶家子弟绝无胆小鼠辈!若我子孙只能依靠着我和太后的庇佑,连自保也做不到,他们就不配姓叶!”
“叶阁老还是这般固执呢。”姬渊轻轻摇头。他看得透的,叶阁老自然也看得透。只是叶阁老终究是低估了韩忠那些人有多狠,高估了叶氏子弟的本事。又或者说于叶阁老而言,尽忠报国之念与忧国忧民之心早已在他心中扎根深种,渗入骨血,绝难舍弃。而如今朝中形势,也让他不敢退,不能退。
“告诉你身后那些魑魅魍魉,莫要指望用这等鬼蜮伎俩逼我让位,这大魏朝有我在一日,他们就别想越雷池一步!”叶阁老冷冷道,他可是半点不信姬渊身后无人指使,否则姬渊与他无怨无仇又何必要与叶家为难。
姬渊叹息一声,终是从怀中拿出叶太后交与他的羊脂白玉佩放在桌面上,道,“阁老大人可认得这个。”
叶阁老看见那块玉佩上的“檀”字,顿时一怔,凝眉道,“你怎会拿着这块玉佩?”
“若说我身后有人的话,那大约就是太后吧。”姬渊淡淡道。
叶阁老一脸不信地将那枚玉佩拿在手中细细观看,玉佩上的每一处雕工他都很熟悉,因为这是当年叶太后让他为一直养在太后的寿康宫里的那个名叫沈檀的少年准备的七岁生辰之礼。可惜沈檀偏就在七岁那年走失。
他到现在还记得当时他把这枚玉佩交到太后手中时,太后握着玉佩失声痛哭的模样。以太后待沈檀之重,是不会轻易将这枚玉佩做为信物交与他人的。除非——
他震惊地抬眼仔细打量着姬渊,当初那个少年,他也曾见过几面,的确是个生得相当精致的孩子。
“你难道是?”叶阁老试探地问。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姬渊仍然是姬渊。”姬渊淡淡道。若是可以直接劝服叶阁老的话,他是不想亮出这枚玉佩的,他的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也并不想将他与楚玄的谋划透露给叶阁老,因为叶阁老不是擅于玩弄权术之人。叶阁老并不适合如今朝局,他不够狡猾,方直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弱点。
“对,你是姬渊。”叶阁老点头沉声道,沈檀的身世他是少数知道的那几个,他忽然就明白了皇上对姬渊异乎寻常的宠爱。只是姬渊的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是,他忍不住要问,“你为何突然回到金陵接近皇上,你想得到什么?人生在世,还是莫生痴妄,莫去奢求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叶阁老是在暗示他,不要以为自己是皇上血脉就可以去肖想那个位子。不怪叶阁老会担心姬渊有此野心,只要知道他身世之人都难免会有这样担忧,这也是姬渊不能泄露自己身世的原因。
那些觊觎皇位之人,如楚烈,如楚宣,甚至是楚玄都会忌惮于他,特别是皇上如今重视他的情况之下,只怕许多人都会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阁老大人多心了,姬渊始终只是姬渊,不过金陵城中一介下九流的优伶罢了,怎敢生出痴妄之念。”姬渊淡淡笑道。
“那你为何要插手朝政,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叶阁老追问。若是姬渊看不明白如今朝局之势,就莽莽撞撞地前来劝他退,他只会当他是不明事世的黄毛小儿,置之一笑。可姬渊不是,他分明看得很明白,他看出他不想退,也不能退,才会以这种方式来逼他退。
从前,叶阁老只觉得姬渊只是皇上身上一个突然受宠的弄臣罢了,最多就是被人当枪使,掀不起大风浪。可现在他得知姬渊真实身份之后,他就不这般想了。
姬渊太过聪明,他一到金陵就成名太快,爬得太快,短短几个月就能够成为长伴君侧的弄臣。这是任何一个皇子都得不到的荣宠,可姬渊却得到的。
最让叶阁老觉得危险的是姬渊身上有皇上的血脉,这种血脉会让人生出野心。他有一种直觉,姬渊绝不仅仅只是想做一个弄臣,而这一次只怕也不是他第一次插手朝政。
“其实叶家或兴或衰都对我没有任何妨碍,我本不必冒着泄露身份之险来劝阁老大人的。”姬渊淡淡道,“可是太后于我有大恩,我又敬佩阁老你的为人,实不愿眼看着叶家步苏家后尘。”
“你怎知我叶家一定会步苏家后尘?”叶阁老问。
“这些年来,叶阁老你开罪皇上的次数怕是你自己也记不清了吧。有朝一日,当无人能保叶家之时,这一切都有可能会还在叶家子孙的身上。”姬渊叹息道,“阁老大人,太后已经时日无多了——”
前世,叶太后就是在不久后离世的。
“大胆!你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叶阁老脸色微变。
“太后已近油尽灯枯了。”姬渊继续道,“一旦太后仙逝,皇上对叶家的容忍就会少上三分。而阁老大人你又能支撑多久?你自上次太后受惊之后,就忧心成疾,如今也是强撑着病体上朝。可你纵然是把自己熬死在首辅之位上,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又能做到什么?”
叶阁老心中一震,如今他强撑着病体与他的政敌干耗着,不过也只是拖延一时。大夫说了,他若是再不好生休养,他很快就会撑不下去。可他纵然耗死自己,只怕也无法铲除朝中那些奸佞。
“你还不如先退下来,好生休养,他朝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姬渊劝说道,“太后这一生在皇宫中谨言慎行,步步退让,为的就是叶家。她对我说,她此生只挂心两件事,一件是我,一件就是叶家。难道阁老你要让她走的不安心?”
叶阁老沉默地犹豫着。
“若是叶阁老仍是不肯听劝,我便只好用非常之法逼你退下来了。”姬渊叹息一声,缓缓道,“我让曲小姐给叶四夫人和叶四爷送了一封信,告诉他们,她已知道他们的秘密,约他们二人在叶府的一个隐僻处见面。这会儿想是快碰上头了吧。”
叶阁老面色剧变,就听姬渊轻轻笑道,“阁老大人觉得以叶四爷和叶四夫人的心狠手辣,他们会如何对待曲小姐?几个下人也就罢了,但若是曲小姐死在他们手中,永平伯府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叶家就会先从内部自己乱起来,处处都有空子可让外人钻。到时候叶阁老你不想退也得退,只是待到那时你再退,就退得没有这么轻松了,还要白白牺牲曲小姐一条性命。”
“你居然让她去做这等事?”叶阁老难以置信地骂道,“这丫头真是被你迷昏了头,为了你先是背叛自家人不说,如今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曲小姐愿意这么做,绝非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叶家,为了她的母族,为了叶阁老你。”姬渊摇头道,“曲小姐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之理。叶家与永平伯府息息相关,若是叶阁老你有事,叶家有事,永平伯府又怎能独善其身?不是人人都能有徐家那般的运气的。与其如此,曲小姐宁可牺牲自己,来逼着叶阁老你退。”
姬渊深深地看着叶阁老,问,“叶阁老,你要如何选,再晚上一些,我们可就来不及阻止曲小姐了。”
叶阁老眉头紧皱,凝视静静看着姬渊。
厢房中一时沉默。
***
大戏楼中,戏台上依旧在轮番演着各种贺寿戏,只是这类戏也就是图个喜庆热闹,并无任何太深的内涵。墨紫幽才看了几出便觉得无聊,她的目光穿过身旁屏风的缝隙看向东席尊座,叶阁老出去许久,到现在还未回来。
“四姐姐,这戏看的好无聊啊。”墨云飞不知何时溜了到了西席来,正站在墨紫幽身后扯着她的袖子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呗。”
墨越青和墨云天是不会陪他出去玩,封夫人身为墨府当家主母自然也不能走,墨紫冉和墨紫薇一向与他不亲近,他只能缠着墨紫幽。
墨紫幽看向封夫人,用眼神询问她可否。封夫人笑起来,道,“你就陪他去走走吧。”
墨云飞一听这话,顿时就眉开眼笑。拉着墨紫幽向着封夫人行完礼就走,墨紫冉和墨紫薇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同时撇了撇嘴,也各自借口闷要出去走走,封夫人便都允了。墨紫冉立刻就想去找楚烈,墨紫薇则惦记着去找萧镜之,而这二人不知何时都已不在东席上。
一出大戏楼,墨云飞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拉着墨紫幽跑得飞快。墨紫幽边被他拉着跑边道,“跑慢一点,天这么暗,小心摔着了。”
“唉,那里面的锣鼓声吵得我耳朵疼,我们赶紧离远一点。”墨云飞道。
他一路拉着墨紫幽跑到叶府一个偏僻处,才停下来喘口气,“总算是清静了——”
墨紫幽顿时就笑了,她稍稍抬起头,看见万千星斗汇成的银河横贯苍穹,她道,“云飞,你抬头。”
“哇——”墨云飞抬起头,瞬间惊叹出声,“真美。”
“是啊。”墨紫幽看着那漫天星光,忽然就觉得心神宁和,仿佛可以一直这样静静地看下去一般。
“四姐姐,我们去那上面坐着看星星吧。”墨云飞扯了扯墨紫幽的袖子,往高处的一座亭子一指。
墨紫幽转头看去,就见那处亭子修成了六角状,亭子两边种满了矮灌木,偏僻幽静,倒真是个好去处。她便与墨云飞一同走过去,绕到后面才找到上去的小路。待他们上了那处亭子之后,便坐在亭栏边看星星。这里地势稍高,可以看见远处灯火辉煌的大戏楼和花园的湖水。
看着那湖水,墨紫幽就想起了曲小姐摆对台戏那日,湖中浮起的香姨娘的尸体。然后她就到了叶四爷和叶四夫人,她已听姬渊说过这二人的事情。
叶四夫人为了让自己脱胎换骨,抛弃曾经为妓的过往,残忍地杀害了真正的周家姑娘,然后她成功地嫁给了叶四爷,成为名门贵妇。可却要为了掩盖过往曾经,掩盖身上隐藏的秘密不停地杀人。而叶四爷明知叶四夫人的身份是假,却为了替叶四夫人掩盖这一切,而帮她杀人灭口,帮着她一错再错,连自己的双手都染满了鲜血。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免要让她觉得扭曲可怕,她自问就是自己前世深爱楚烈之时,也不会为了替他掩盖错误而去杀人。
只是她又想,前世她为了楚烈请求楚卓然退兵,让楚烈这个残暴之君继续坐在魏国皇帝的龙椅上,又不知有多少人因他的□□而丧命,这些人何尝不算是死在她手中。前世的她又与叶四爷有什么区别?
墨云飞才坐了一会儿,就有些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忽然就碰到墨紫幽腰上的挂着的紫竹箫。紫竹箫磕击在扶栏上发现轻脆的响声,打断了墨紫幽的思绪。
“咦,四姐姐,你怎么还带把箫出门?”墨云飞问道。
“和你一样怕无聊,所以带出来解闷的。”墨紫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
“我还没听过四姐姐你吹曲子呢,吹一曲给我听吧。”墨云飞腆着脸笑道。
“好。”墨紫幽淡笑一声,伸手将紫竹箫解下来,方执箫在唇边正要吹奏,就看见远处有两个人影正向着这里走来。
那两个人影身量相差不大,都是长袍束冠的打扮,可墨紫幽只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分别。因为其中一人,他的步姿形态太过熟悉,对他的那种本能一般熟悉都已快让她自我厌恶。
那是楚烈。
她立刻就拉着墨云飞蹲下身,墨云飞正要问,她却是凑近了对他竖起食指于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墨云飞立刻闭紧了嘴巴,和墨紫幽一起蹲在亭子里,隔着扶栏下的缝隙看着那渐渐走近的两个黑影。
因为他们在高处,这六角亭周围又种了许多矮灌木,灌木的阴影覆在他们身上,楚烈倒是没发现他们。
“你想了什么法子把武二那个蠢货引来?”
这人说话语气极冷,墨紫幽听着有些熟悉,却是一时间没想起来。墨云飞却是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三个字——镜表哥。
萧镜之?墨紫幽一怔,又皱起眉头,他和楚烈在谈论什么?
“我让人告诉他,他喜欢的姬班主要他做些事。”楚烈在轻笑,“你说他来不来?”
“做什么事?”萧镜之问。
“我让人传话说,叶阁老方才在宴席上给姬渊难堪,姬渊要他帮忙出一出这口气,让他到这里来好好吓一吓叶四夫人。”楚烈笑道“让他见到叶四夫人时,只要对叶四夫人说他已知叶府那四具尸体的秘密。剩下的,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墨紫幽心中一凛,楚烈和萧镜之在谋划什么?
他们二人的身影已从六角亭下走过,墨紫幽以为他们要走,谁知他们却只是走到不远处的假山背后,藏身进阴影里,似乎在等着什么。
他们不走,墨紫幽和墨云飞就不敢动。墨紫幽藏在六角亭里,眉头紧锁地思考着楚烈和萧镜之方才的对话。
听方才楚烈和萧镜之所言,他们似乎也知道了叶四夫人与那叶府那四具尸体有关。
这也并不奇怪,叶府那四具尸体一案被姬渊闹得这般大,朝中盯着叶阁老的人不少,自然会想借机从这四具尸体上下手。以楚烈和宁国公府的本事,只要抓住线索,查出叶四夫人的身世秘密并不算太难。
只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为何又要扯上武阁老的二公子?
忽然,墨紫幽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姬渊和曲小姐的计划,顿时就明白楚烈和萧镜之想做何事。
只怕他们必定是将叶四夫人引到这里,再让武二公子说出知晓叶四夫人秘密之言。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叶四夫人说不定就会将武二公子杀人灭口。
就如同叶四夫人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杀了曲小姐,永平伯府绝不会善罢干休一般。武二公子若是死在叶四夫人手上,那就等于武阁老将直接与叶阁老对上,还要加上一个七皇子和东乡侯,叶家更是永无宁日。
到时候就是叶阁老想退,只怕也退不了,叶家若真与武家有了血海深仇,叶阁老放权一退岂不是将脖子放到了武阁老的刀口下。到了那般地步,叶家与武家只能斗得两败俱伤。而楚烈,墨越青,还有宁国公府就可坐收渔翁之利。
当真是好谋算!
墨紫幽眉头深锁,叶家还差一点就可以保住,怎能让楚烈他们破坏姬渊的计划。
在她思索间,却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款款向着这里走来,那身影停在六角亭下方不远处,低声冷冷问,“我按你信中所写一个人来了,你在哪?你是谁?”
叶四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