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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墨越青替蒋大老爷向皇上上书自首,声称蒋大老爷犯下监守自盗的大罪之后日夜悔疚不安,故而写信向他陈情,请他代替自己向皇上请罪领罚,并愿意将家产变卖赔还那三十万两的修河公款。

    大魏律法,监守自盗四十贯以上可斩。三十万两白银可不算小数目,特别是以一个从六品的州同知来说已算是豪贪巨蠢。虽说大多数官员在自己任上揩些油水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也许不少官员贪墨之巨远比蒋大老爷严重得多,但那都是私下里,被摊在明面上可就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蒋大老爷偏偏还是新上任的内阁首辅墨越青的表哥,当初他以一介举人出身这么快就做到从六品州同知的位置上全靠墨越青为他活动。如今他出了事,身为他的表哥又是举荐人的墨越青自然是脱不开干系。

    一时间,墨越青的政敌和朝中各路言官纷纷上书弹劾墨越青识人不明,纵亲枉法,不堪首辅大任。武阁老更是指使人上书皇上明言蒋大老爷是受墨越青指使纵容才敢如此大胆,甚至墨越青还可能通过蒋大老爷收受贿赂,请皇上将墨越青革职彻查。

    奈何武阁老等人口说无凭,皇上又不是傻子,这段时间在内阁里墨越青和武阁老掐得有多厉害,他自然看得见。墨越青又在皇宫正南门外长跪不起做足了姿态,自请皇上责罚他举荐失察之罪。再加上宁国公府动用了在朝中的影响力让一帮大臣为墨越青说情,皇上念在蒋大老爷自首认罪的份上,便预备从轻处罚。

    武阁老等人不由得暗恨墨越青动作太快、太狠,竟是这样使出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术。他们刚从蒋宝生口中得到消息不过一日,派出去调查蒋大老爷的人只怕都还没跑到半路,根本拿不出证据来指证墨越青。

    倘若墨越青为了保全蒋家而竭力隐瞒此事,那武阁老他们就还有足够的时间收集蒋大老爷的罪证,还能从中动点手脚将墨越青拉下水。奈何墨越青却是直接将蒋大老爷推出去,将此事公之于众,再向皇上自请责罚,同时又动用墨家和宁国公府在朝中的影响力为自己和蒋大老爷说情,让皇上对他和蒋大老爷小惩大戒迅速了结此事。等武阁老他们派去调查蒋大老爷的人回来,此案若已经了结,他们再想折腾,皇上不免要觉得他们有意生事。

    此招看似极险,稍有不慎便会作茧自缚,但就胜在一个快字。

    这也是墨越青的打算,奈何他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由他自己大义灭亲,直接出首蒋大老爷,事情便会简单顺利许多。可如今因他为己身请罪的同时又为蒋大老爷说情,难免就给皇上留下一个私心过重的印象,更是让这一点成为他为那些政敌言官所攻击之处。众人都议论说蒋大老爷犯下死罪,他身为首辅者不能秉公处置,却还为蒋大老爷求情,如此重于私情之人将来为政时难免偏私,终难胜任首辅之职。于是,满朝众臣纷纷上书,要求皇上更换内阁首辅。

    如此一来,此事便没有如墨越青所愿迅速了结,反而一闹便是整整一个月,朝廷中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成日为此事争吵,皇上几次动摇想要将墨越青这个新任首辅撤换掉,偏又有与宁国公府同气连枝的大臣出面为墨越青说请。就在皇上摇摆不定时,武阁老派出去调查蒋大老爷的人终于回来了,带回来的结果令武阁老大喜过望。

    经武阁老的人调查,蒋大老爷任州同知的几年里远不止此次监守自盗,还曾贪墨修河公款数次,只是数目都不过万,故而一直都未被人发觉。此次若非他贪墨数目过大,也不会被他的上司所察觉,继而闹出后面这许多事来。武阁老的人还查出,蒋大老爷更是常常打着墨越青的旗号收受贿赂,蒋家人在地方上更是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蒋大老爷幼子蒋宝生还曾闹出过几桩命案来。

    武阁老立刻便将这些证据呈递皇上,弹劾墨越青徇私舞弊,纵亲不法,利用亲友收受贿赂等数桩大罪,请求皇上将墨越青严加法办。武阁老更是将蒋家所犯的数桩罪状宣扬出去,闹得尽人皆知,立刻就在金陵城掀起轩然大波。

    内阁首辅乃百官之首,天子肱股,国之重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所不统。怎可由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小人担任。三个月前,叶阁老不过就因为自己的幼子夫妻二人所犯下的人命案,便自认私德有亏,立身难正,上书请辞,自此隐退。如今蒋家如此,墨越青如此,他还有何颜面任这首辅之职。

    一时间,金陵城中愤声四起,无数百姓每日至墨府门外漫骂,更有人带着烂菜叶臭鸡蛋之物往墨府里砸。一连几日,墨家人都不敢出门。而朝中的文武百官也对墨越青群起而攻之,弹劾墨越青的奏折如雪片一般每日堆在皇上的龙案上,惹得皇上头疼不已。就连墨云天在工部也受到了波及被排斥在同僚之外,无人再敢与他来往,都生怕墨越青这一遭下了台,自己会受到牵连。

    幸而,墨越青早有准备,他拿出了一份记载着墨家与蒋家这些年来所有钱财往来的账册呈递给皇上亲览。这份账册详尽无比,大到他与墨老夫人寿诞之礼,小至蒋宝生到墨家来时所带的一针一线。

    皇上一看,这几年来墨家和蒋家的年节送礼往来日常问候,墨家反倒贴出去蒋家许多,未从蒋家那里拿上一分一毫。墨越青更言明此份账册上所载绝无一字为虚,请皇上派人调查,以证他清白。皇上便让内廷总管韩忠派幽司调查,一查之下果然属实。

    武阁老得知此事之后,便在朝堂上明言墨越青若当真要通过蒋家收受贿赂,必然会通过别的渠道,如何会公然直接在平日来往上过手。墨越青便要武阁老拿出证据来,可武阁老还真就拿不出来。墨越青便直言他妻族封家是江北巨富,他又何需要通过蒋家来敛财。

    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墨越青便请皇上派人彻查蒋家这些年来所有的银钱出入,无论是贪墨的还是受贿的,有来处便有出处,细查之下总会明了。如今因蒋家之事,朝廷文武百官已然分成两派成日里掐个没完,首辅之职至关重要,此事再无定论,便会耽误国政。皇上立刻准了墨越青的请求,派了钦差前去详细调查蒋家。

    幸亏墨越青早知蒋家人都是倚重不得的草包,这些年来他在暗中所行之事无一件泄露与蒋家人知道。因而此次皇上派人前去将蒋家查了个底朝天,除了多查出蒋家几桩罪状之外,还真就没找出与墨越青有关的证据。

    既然皇上亲自派人查出来是这般结果,武阁老也只好咬死了蒋家所犯罪行皆因仗着墨越青之故,无论如何墨越青一个约束亲属不利之罪是逃不了的。又加之蒋家如今所犯之罪全都被揭发出来,皇上已是震怒,自然是不能从轻处罚。

    墨越青因了自己答应过墨老夫人之故,几番斡旋求情。最终皇上看在墨越青和蒋大老爷是自首的份上,最终判蒋大老爷流徒三千里,蒋家抄家没产,但蒋家人中除了犯下命案的蒋宝生被判秋后处斩之外,再无一人有损伤。

    蒋家此次大祸来得如此突然,全因蒋宝生祸从口出,是以墨越青根本就未打算为蒋宝生求情,还将蒋家其它罪状能推都全都往蒋宝生身上推。

    蒋宝生在墨老夫人的福寿院里被官差拖走的时候,先是哭爹喊娘地求情告饶,接着就破口大骂扬言自己要死也要拖着墨家一起死。

    那天,墨家所有人除了还在坐褥期的蒋姨娘之外,全都站在福寿院的院子里冷眼看着蒋宝生一路咒骂着被拖出去。听着蒋宝生那声声咒骂,墨越青只觉得心寒无比,他为蒋家费尽心思,结果蒋宝生自己闯下大祸却不敢承担还口口声声当着墨家所有人的面诅咒威胁。

    他向着身后的长随招了招手,长随立刻上前一步附耳听他吩咐。站在墨紫幽身边的墨云飞看着铁青着脸的墨越青,小声问墨紫幽道,“四姐姐,宝生表哥方才骂得那样狠,爹就这样让大理寺的人把他带走,不怕他在牢里当真乱攀咬上我们家?”

    “你没看见你爹已经做好准备了么?”墨紫幽看着听完墨越青吩咐退出去的那名长随,低声道,“如今武阁老正盯着你爹呢,你爹为防万一不让蒋宝生受武阁老利用,是一定不会让蒋宝生在牢中活过今晚的。”

    如今墨越青为了避嫌,蒋家一案虽由三司会审,但却是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和都察院辅审。大理寺不比刑部受墨越青控制,武阁老自然有机可趁,为了一绝后患,蒋宝生怎能活到秋后处决。

    墨紫幽方说完,又觉得墨云飞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便让他知道这样的事情太过残忍。哪知,她却听见墨云飞极冷静地道,“是呢,如果是爹的确会这么做。”

    墨紫幽微微皱了皱眉,垂首看着墨云飞,这个孩子果然成长太快。

    “此事到此为止,你们全都散了吧!”墨越青一脸疲惫地对着众人一挥手道,他今日让众人聚焦此处就是为了警醒他们,千万莫要与蒋家人犯下同样的错误,反害了墨家。

    方才才看见那等不堪之事,众人全都是噤若寒蝉,无人敢多置一词,纷纷向墨越青和墨老夫人行完礼之后退出了福寿院。

    待其他人全都走了之后,墨越青才对沉着脸的墨老夫人伸手往大门方向一指,冷笑道,“母亲方才看见了,那便是蒋家人!”

    “你说要保下蒋家,就是这样的保法!”墨老夫人对于蒋宝生的愚昧和自私自也是厌恶无比,可想到如今蒋大老爷被判流徙三千里,蒋家被抄家没产,她仍是心痛无比,蒋家终究还是毁了。

    她原还天真的以为,墨越青答应保下蒋家,蒋家便会安然无恙,甚至蒋大老爷仍可留得官职在身。

    “这已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眼见墨老夫人对如今这样的结果还不满足,墨越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怒声道,“大表哥不过流徙三千里,我只要稍稍活动一下让他被押送西南,在宁国公的照顾下,他还能活得相当滋润。至于蒋家其他人,不过就是没了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已全然保得命在,你还有何不满足!”

    若无他一力保全,蒋家那么多桩罪状加在一起,何止只是蒋大老爷和蒋宝生二人受到惩罚,只怕全族男丁都要充军,女眷都要没为官奴。

    “可蒋家就再也起不来了!”墨老夫人痛声道,有这样的罪名压在身上,蒋家人以后如何能抬头做人。

    “蒋家如此已被武阁老盯上,我若硬是压下此事,将来再被揭出来便就不是如此这般结果!到时候不只是蒋家有灭族之祸,就连我也是自身难保!”墨越青如今怒火中烧,再加上对墨老夫人已是失望透顶,说话便也没了以往的顾忌,“再则,我保下蒋家又如何,蒋家原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就算此次不出事,早晚也是要完蛋!”

    武阁老正盯着蒋家,就盼着他如墨老夫人所愿一力为蒋家掩盖罪行,只要他稍稍漏出把柄被武阁老抓住,武阁老便会借机将他踩在脚下。此次为何他能保全自身,全是因为武阁老抓不到他的把柄。

    “你——”听见墨越青如此看不起蒋家,墨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白,也口不择言道,“你何必找借口,你这般狠心不过就是为了你自己!”

    墨越青突然就沉默了,他沉默地看着墨老夫人许久,看得墨老夫人心慌。他又笑起来,“母亲只知蒋家,可知今日皇上下令以后内阁一切票拟,必得我与武阁老二人皆同意才行!”

    他一力为蒋大老爷和蒋家求情,皇上终究是认为他私心过重,太过偏私,虽未撤了他的职,却是生生让武阁老分了他的权。内阁自来是首辅一人独大,次辅不敢相较,如今他因为蒋家之事倒是开了一个首辅与次辅平起平坐的先例,成为了满朝文武的笑柄。

    可墨老夫人却什么都不明白,一心只惦记着蒋家。这一番,他是真的被墨老夫人伤透了心。

    墨老夫人一惊,墨越青方才之言就如一盆冷水向她浇了下来,让她瞬间冷静许多。她只知道墨越青还是首辅,却没想到皇上居然让武阁老分了他的权。她到底是墨越青的母亲,再如何偏心蒋家也知道她如今的一切全因墨越青而来,墨越青才是她的儿子。她心知自己方才的话必然伤了墨越青的心,张口正想说些什么来修复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墨越青却已是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母亲,我欠蒋家的,到此也算是还完了。自此蒋家便与我再不相干!”

    墨老夫人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刘妈妈连忙上前扶住她,墨老夫人听着墨越青远去的脚步声,流着泪对刘妈妈道,“他这是要与我生分了!”

    刘妈妈叹息一声,却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想说,老爷早就与你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