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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3月,中共中央召开了工作会议,初步总结了粉碎“四人帮”以来的工作,并部署了当年的工作任务。
同样,在西南边陲的韩城,一切也都刚刚苏醒。
在这座不到50万人口的小城里,年轻人热切盼望尽快改变自己的命运,陶无法就是其中一个。
时年28岁的他正站在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
陶无法只读到高一就辍学了,因为他赶上了历史的洪流——学校停课了。在校园里遇到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彼此都无语凝噎。
从17岁到28岁,陶无法拉拉杂杂地学了不少手艺:木工、烹饪、抹灰……他老是安定不下来,什么技术都学了一点,什么技术都不精。最后,他父母托亲戚给他找了个在纺织机械厂看仓库的工作,虽然收入很低,但也至少是个“铁饭碗”了。
28岁却还没有女朋友的陶无法时常被父母念叨,但他并不往心里去。他总有种奇特的感觉:自己是要做大事的人。况且,一般的姑娘,他也根本看不上。
他并不喜欢看仓库的工作,在他看来,这种工作应该是由无所事事的老大爷来做,而不是他这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初夏的一天下午,陶无法和工友换班之后,来到了人民公园的运动角。
运动角里摆放着单杠、双杠、攀登架、乒乓球台等各色运动器材,喜爱运动的陶无法常来这里解闷散心。
两个男人正在乒乓球台边有来有回地大战着,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则不到二十岁。两人都穿着轻薄的运动衣,动作十分灵巧。令陶无法感到吃惊的是,这两人轮廓鲜明,颇像是外国人。而且,他们都长着一双令人一见难忘的金色眼睛。
陶无法站在一旁观看了一阵,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两人可能是一对父子,父亲保养得宜,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儿子虽然比他要小几岁,但打球的时候沉稳细心,尤其是那一手漂亮的弧圈球,简直令他叹为观止。
“好了。”父亲说完,冲一旁的陶无法点头致意,陶无法慌忙回礼。
“再打一会儿呗。”儿子略带抱怨地说,“我刚热身呢。”
“你要不要打一会儿?”父亲转向陶无法,“我正好有事。”他看了看陶无法手里提的袋子,“你有拍子吧?”
“嗯。”陶无法有几分羞涩。
“那蔺枢你再玩会儿吧,我先回去了。”父亲说着,弯腰拿起了放在地上的65式军用水壶。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会儿水,然后将水壶放回了原处。
“那,咱俩打会儿?”蔺枢看着陶无法,问道。
“来。”陶无法兴冲冲地掏出了拍子,摆好了姿势。
几局下来,陶无法渐渐摸透了蔺枢的打法。这位年轻人显然是乒坛名将郗恩庭的崇拜者,他的推档技术极为娴熟,直板反胶也用得游刃有余。
“你常来这里吗?”休息的时候,陶无法好奇地问道,“我第一次看见你。”
“不常来,以前都是在家里打。”蔺枢憨笑着说,“后来我爸把地方清出来当仓库了,我就到公园来玩了。”
“你家这么大?”陶无法瞪大了眼睛,“可以打乒乓球?不怕碰到家具什么的?”
“那是我家的一个空屋子,本来就没放什么东西。”蔺枢轻描淡写地说,“你打得很不错啊,是球队的吗?”
“不是。”陶无法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喜欢运动。你玩排球吗?我排球打得也还可以。”
“真的?”蔺枢眼睛一亮,“我也喜欢排球。”他露出整齐的牙齿,“有机会一起玩啊。哦,对了,我叫莫蔺枢,叫我小莫吧。”
“陶无法。”
两人愉快地说笑了一阵。陶无法羡慕地看着莫蔺枢手里的军用水壶,虽然他的弟弟也在部队里,但并不敢随意将军用物品拿回家里。
“你家是部队的吗?”陶无法试探地问道。
“不是。”莫蔺枢答道,“你是看到这水壶了吧?哈哈,这是我爸的朋友送的。”他眉宇之间透露着一股英气,陶无法看了颇有些羡慕。
“小莫,我问个事,你别生气啊。”陶无法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外国人啊?”
“哈哈哈哈……”莫蔺枢大笑了起来,“你真聪明,被你看出来了呢。我是列支敦士登人。”
“列……支敦士登……”陶无法笨拙地重复了一遍。“那是什么地方?和我们国家建交了吗?”
莫蔺枢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我逗你的,兄弟。我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啊,你看我的皮肤,难道不是黄色的吗?”
陶无法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可是你的眼睛不像中国人,而且你长得也不太像。”
“我是俄罗斯族的,很多年前跟随家人迁到了西南。”莫蔺枢正色道,“我爸更不像中国人呢,不过,你听我们说话,有一丁点儿外国人的口音吗?”
“这倒是没有。”陶无法感慨地说,“我就是听你们说话,一点问题没有,才觉得奇怪。”
“这边少数民族很多嘛,我上次还看到一个特别像黑人的,吓我一跳。一聊才知道,他是正儿八经的汉人,就是天生嘴巴太厚,然后又喜欢晒太阳,晒过头了。”
陶无法跟着笑了,不知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莫蔺枢。“长得帅气,球打得好,又很随和。”他在心里想,“而且好像家里挺有钱。”他悄悄打量了一下莫蔺枢脚上那双很少见到的运动鞋。他认不出是什么牌子,但心知肯定不便宜。
“你在哪儿住啊?我们约一下,以后一起打球吧。”莫蔺枢说道。
“我住得很近,就在两条街外的纺织机械厂。”
“你是纺织机械厂的工人?”莫蔺枢惊讶地说道,“哇,工作不错。”
“不是,我……”陶无法迟疑了一下,“我是看仓库的,不算工人。”
莫蔺枢敏锐地发现,陶无法不愿深谈自己的工作。他眼珠一转,笑着说:“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的?”
陶无法想了想,“我猜不出来。你看起来像个读书人,总不会是老师吧?你岁数这样小,能做什么呢?该不会是工农兵学员吧?”
“大哥,我都21了,不小了。”莫蔺枢笑嘻嘻地说,“我开了一个工艺品店。”
陶无法大吃一惊,“上面不是说,不让搞这些……”
“脑袋灵活点嘛,还是有办法的。”莫蔺枢眨了眨眼。
“这是投机倒把啊……”陶无法喃喃地说,“你胆子真大。”
“还好吧,韩城靠近边境,天高皇帝远,有些事情,上面也不知道。”莫蔺枢伸了一个懒腰,“我们隔壁就是缅甸啊,翡翠和琥珀那么多,趁交易还没形成规模,先做的人就能抓住机会。”
陶无法似懂非懂,但他从莫蔺枢那容光焕发的脸上读出了一种自信,这令他深受触动。
“那,工艺品,哦不是,琥珀之类的,赚钱吗?”
“看你怎么理解。”莫蔺枢做了个鬼脸,“我店里,翡翠和琥珀都有,当然,我们对外只能说是做工艺品设计的。”
“当然。”陶无法点点头,“我懂。”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来吧,再玩几局。”莫蔺枢走到乒乓球台边。
“来。”
只见莫蔺枢吸了口气。他半侧着身子,左手托球,举至身体右前方,接着将球向上垂直抛起,同时右臂向后拉开,用力一击,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发球。
陶无法暗暗感慨,这家伙发球的手法真是潇洒。眼见白色的小球转瞬即至,他立刻集中精神,全力迎战。
一个月后,两人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从乒乓球到排球,从登山到钓鱼,莫蔺枢和陶无法因兴趣相投而越走越近。
陶无法对莫蔺枢和他父亲莫乌斯的金色眼睛非常好奇,但父子俩均对此讳莫如深。陶无法本能地感觉到:在这种奇特的眼睛背后,或许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抛开对金色眼睛的好奇,陶无法是很羡慕莫蔺枢的生活的。虽然没有正经工作,但莫家人却过得衣食无忧。比如,莫乌斯去过很多次魔都,带回来的都是让陶无法眼红的东西——做工精美的毛毯、银色的梅花手表、最新款的半导体收音机等。除此以外,虽然才21岁,但莫蔺枢已经成家了,媳妇是一个相貌周正、头脑聪明的女人。
善良的莫蔺枢慷慨大方,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和陶无法分享,但他却看不到陶无法内心的欲望。
10月21日这一天,各大媒体宣布了一个消息:恢复高考!
莫蔺枢兴冲冲地拿着报纸,跑到了陶无法的宿舍里。陶无法没有锁门,门是虚掩着的。
“别睡了,快醒醒!”莫蔺枢推醒了正在睡觉的陶无法,“大新闻!”
“什么呀?”陶无法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你念我听吧。”
“恢复高考了!几个月后就考试了!”莫蔺枢大声说道,“这是一个机会啊!”
陶无法睁开眼睛,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但让莫蔺枢感到奇怪的是,陶无法并没有表现出兴奋的神情,而是一脸茫然地发起了呆。
“你想什么呢?”莫蔺枢不满地说,“这是个机会啊,你好好复习一下,考个好大学,就能改变命运了!”
“考大学,要出学费的吧?”陶无法慢吞吞地说,“我工资很低,我二弟的津贴也只有一点点,我爸妈身体又不好……”
“你是傻子吗?”莫蔺枢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实在困难,可以报师范啊!”
陶无法摇了摇头,“那也不能一分钱不出。”
莫蔺枢气得笑了起来,“这是一笔很划算的投资,你现在28岁,转行做其他的,年纪有点大,读书最合适。说不定,你进入大学后,还能遇到你喜欢的姑娘呢。”
陶无法不感兴趣地下了床,他走到木桌旁边,拿起暖壶往搪瓷缸里倒了一点开水。他吹着热水,脸色阴沉,“我跟你说实话吧,小莫,我就不是读书的料,估计我复习了也考不上。”
“我可以跟你一起复习。”莫蔺枢在床上坐了下来,说道,“我的英语很好,别的科目也还说得过去。”
陶无法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啊?你又不是工农兵学员,在家自学的吗?”
“这你就甭管了。”莫蔺枢说道,“总之,我能帮你复习,你考虑一下吧。”
“小莫,你的店里还缺人吗?”
莫蔺枢一听,愣住了,“你想跟我一起做生意?”
“嗯。”陶无法摸着搪瓷缸的边缘,“我去给你打下手吧。”
“这和你参加高考不冲突。”莫蔺枢还想劝说陶无法。
但陶无法却眼神坚决地说:“我不参加,我们家让老三读书就行了。”
莫蔺枢叹了一口气,“好吧。”他站了起来,“我最近是打算招人,店里有点忙不过来。”
“让我去吧,我能行的。”陶无法连忙说道,“我一定帮你把店打理得好好的。”
“你都不知道我招人做什么。”莫蔺枢笑了起来。
“我能猜到。”陶无法说,“打扫卫生,给客人介绍,客人不懂的时候跟他们科普,闲暇的时候给毛料子抛光……”
莫蔺枢乐了,“你是不时谋划很久了啊?”
陶无法抓了抓耳朵,“也没有,我就是对琥珀好奇。而且你说得对,现在国内还没形成规模,做得越早,越能掌握方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先下手为强!”
“你想做,也得做得了才行。”莫蔺枢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明天到我店里来吧,我看看你是不是可造之材。”
“那,小莫,要是我能好好做的话,你还高考吗?”陶无法紧紧盯着莫蔺枢,“你会不会考上好大学了,就把店丢一边不管了?”
“我其实考不考都无所谓的。”莫蔺枢耸了耸肩,“我本来就是想建议你考。”
这句诚恳的话,陶无法听了却莫名地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转头看着窗外的白墙,那上面刷着鲜红的标语:“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